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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猫扑中文)秋玉落睁大眼睛看着对面的宁弈,还维持着提裙子的姿势,怔怔站在那里,像是完全没有反应过来,她身后,满堂喧闹立即化作鸦雀无声,每个人脸上的血色,都像潮水退了沙滩一般瞬间消逝。
宁弈抬目看了看,对满堂命妇笑了笑,众人急忙陪着扯开一脸僵硬的笑容。
“前厅已经开席,各位夫人却流连此地,是嫌小王席薄酒酸,不肯赏脸?”宁弈语气柔和,笑意微微,说的话却不太好听,女人们听着,急忙“哪里哪里”的一阵告罪,赶紧蹲了蹲身匆匆走开。
眼看人流一眨眼就走得差不多,秋玉落的二嫂和那位三品诰命混在人群后头也想溜掉,宁弈含笑立于原地不说话,等到那两个女人匆匆想要和他错身而过时,突然道:“两位请留步。”
那两个女人激灵灵一颤,站在当地,僵着肩膀,紧张的转过头来。
“今日宾客云集,宫中也有贺客。”宁弈慢吞吞道,“刚才两位的话,我这新妾妃耳朵不好没听见,其他人也莫名其妙的全没听见,可惜该听见的,还是会听见,不是泼皮耍赖便能赖掉的,这也从来不是我楚王府的家风,宁弈虽然不才,绝无欺瞒圣上之心,也不敢将这等荒唐言语私自帮人遮掩——”他转头,点漆般的眸子笑意凉凉的看着那两个脸色大变的女人,“两位是自己去大理寺认罪呢?还是本王委托大妃送你们去认罪呢?”
“乐意效劳。”凤知微立即微笑接上。
两人都在微笑,偏偏那笑看在人眼睛里只觉得瘆人,两个女人腿一软,噗通一声已经栽跪在地,秋玉落惊呼,“殿下——”
“秋侧妃。”宁弈一个称呼便堵住了她的求情,“本王原以为你出身大家,担当得起这王府女主人之职,如今看来,本王看错了。”
“殿下——”秋玉落晃了晃,珠帘后脸色唰的雪白,“我、我也是为王府声名作想啊……”
“王府声名?”宁弈微微俯前,仔细看她深红珠帘后的眼睛,淡淡道,“今天是什么日子?你以为这府中只有楚王府和你的人?你知不知道刚才的对话,很快就会传到陛下耳中?你要是足够聪明,在大妃指出这两个女人的不是时,就应该撇清关系公允处置,那才是维护楚王府名声,你做了什么?泼皮、无赖、颠倒黑白、混淆是非,不像楚王府未来的女主人,倒像集市上偷斤短两还要赖账的市井泼妇!”
他声音很低,语气也不厉,但字字刁狠,刻薄得毫不容情,秋玉落字字听来耳中,就像耳边炸开一个个闷雷,轰得她脑中一片空白,羞辱伤心愤怒绝望……种种般般的情绪像潮水般涌上来,冲得她呼吸困难,眼前金星四冒,宁弈的脸近在咫尺,那般绝艳京华的脸,此刻看起来却陌生而冷酷,她茫然的退后一步,抓住了身边一棵树的树身。
她脸色惨白摇摇欲坠,四面侍女嬷嬷没一个敢去扶她,宁弈也没打算就这么饶了她,漠然退开几步,遥遥看着她,道:“犯了错,就要去弥补,这两个女人,我交给你处理,你打算怎么做?”
“玉落,玉落——”秋玉落的嫂子听见这一句,慌忙扑了上来,“我是无心的,我是无心的,救救你嫂子我,我是你亲嫂子啊……”
“夫人,夫人……”三品诰命涕泪横流的拉着秋玉落的衣角,“我猪油蒙了心!我一张狗嘴胡言乱语!您千万救我一救,救我一救——”
秋玉落怔怔的站着,任她们把她晃得风中灯笼似的滴溜溜晃,半晌,她脸上摇晃的深红珠帘后,隐约看见蜿蜒的水光一闪。
那两个女人紧张的瞪着她,宁弈似笑非笑负手看天,凤知微百无聊赖准备溜,却发现宁弈正堵在她要离开的路上。
随即秋玉落深深吸一口气。
“两位夫人在我楚王府胡言乱语,诅咒圣上及侮辱已薨藩王,这等荒谬大逆言语,我们不敢听,也不敢容。”秋玉落第一个字声音还在抖颤,慢慢便平静了下来,字字森冷,“来人——”
楚王府护卫应声而至。
“送往大理寺,请大理寺卿处置。”
“是。”
“救命——救命啊——”两个女人杀猪般的声音还没冲出咽喉,已经被护卫手脚麻利的各自塞了一团布,拖了便走,宁弈淡淡道:“知会她们的夫君一声,稍后以管教不力,纵妻生祸一并处置。”
“是。”
秋玉落颤了颤,咬牙不语,宁弈转头对沾满廊下呆若木鸡的婆子侍女们道:“你们夫人累了,不要再吵她,都退下。”
下人们无声退去,秋玉落这才“呜”的发出一声悲泣,提着裙子疯也似的跑过宁弈身边,撞开凤知微,蹬蹬蹬的奔回洞房,随即,有撕心裂肺的哭声传出来。
满院子恢复了寂静,凤知微漠然的听着那哭声,心想场面上交代够了,私底下也该让人家新婚夫妇好好赔礼软语哄劝破涕为笑啥啥的了,做人要自觉。
她对着宁弈扯开一脸假笑,马马虎虎施了个礼,道:“多谢殿下仗义执言,很抱歉扰了殿下洞房,殿下的喜宴也不好意思再领,告辞,告……你干嘛——”
手臂上突然多了一双手,某人闪电般的一把将她拖起,拽着她便往洞房走!
“殿下你干什么——”凤知微再没想到一向行事稳沉的宁弈今日作风竟然大异往常,想挣扎又顾忌着场合,一犹豫间她的护卫已经对着宁弈呛然拔刀,刀光一闪便向他后心搠来,宁弈却理也不理只向前走,凤知微一转头看见他侧面,紧抿的唇透着点微微的怒气,心中叹息一声,只好对护卫做了个“没事放开”的手势。
护卫收刀,宁弈就像不知道这一霎间的官司,两步上廊,拖着凤知微掀开房门,手腕一转,将凤知微压在门后墙上,很熟练的臂肘一横,横在她咽喉前,一个完全不给逃开的姿势。
房内大声痛哭等着宁弈来安慰的秋玉落抬起头来,登时“啊”的一声呆了。
宁弈眼角也不瞄她一眼,只盯着凤知微秋水迷蒙的眼睛,突然一低头就去抓她掌心。
凤知微立即让开,怒道:“男女授受不亲,殿下你干什么?”
宁弈缓缓缩手,眯起眼睛看着她,半晌冷笑一声,道:“大妃,你还欠我一个解释。”
“我解释过了,在陛下面前。”凤知微掉开眼睛,不看他,“我觉得没有再解释的必要。”
宁弈盯着她眼睛,一字字道:“你丢我在马车,任我自生自灭,就这个解释?”
凤知微望着他,一身红衣的宁弈,乌发和眸子都如墨染,有种平日难见的清美风情,鲜亮得有点刺眼,他的眸子里倒映花团锦簇的洞房,眸瞳的虚影里,秋玉落正惊惶而又愤怒的抬起头来。
“是。”良久她慢慢道,“你若因此怨恨我,我接着便是。”
宁弈短促的笑一声。
随即他用肘压着眼睛,偏着头,声音从肘下闷闷的传出来,“知微,知微,你永远这么倔强。”
凤知微闭上眼睛,轻声淡淡道:“我只遗憾那日我没能下狠手杀了你。”
“那很好。”宁弈放开手肘,冷冷的盯着她,“我就是不明白,你说这种话的时候,为什么从来不敢看我的眼睛?”
凤知微立即睁开眼睛看着他,笑了笑道:“需要我看着你眼睛重复一遍吗?”
宁弈仰起头,低低一笑,笑声微有些停顿,像含了苦涩的果,“算了,你愿意自找折磨,我不愿。”
凤知微默然不语。
秋玉落本来趴在妆台上哭泣,宁弈拽着凤知微进来时她怔在了那里,用一种别扭地姿势半转着身子将两人望着,她听不清两人对话,却看得见两人的姿势和神情,看得见宁弈眉梢淡淡苦涩,看得见凤知微深凉而又无限隐藏的目光。
这样的两个人。
令人觉得,天地只在他们之间,无人可以x入。
秋玉落的脸色越来越白,手指无意识的紧紧抓住一把梳子,梳子并不尖利的齿戳进掌心,穿裂般的痛。
她不能自抑的粗重的喘息传到凤知微耳中,她淡淡转头瞥了一眼,心中无声叹息,拨开宁弈的手,道:“殿下,这不是我呆的地方,放开吧。”
“这确实不是你呆的地方。”宁弈轻轻道,“我费尽心思留下正妃位置,你想要的却是……天下。”
最后两个字轻轻说出来,两个人都震了震。
多少年分合兜转,彼此心事都明,却从未像今日这般,直接捅破了那层纸。
凤知微突然吸一口气,推开他便走。
宁弈抓着她手腕一带,凤知微刚迈出的步子被他狠狠带了回来,宁弈头一低,毫不犹豫压上她的唇。
他吻下的力道如此坚决而凶狠,以至于两人险些齿关相撞,各自一声闷哼。
“殿下——”忍无可忍的秋玉落终于爆发出一声嘶喊,在宁弈低头的那一刻,啪的抛开梳子冲了过来,“你不能这样,你不能这样,你这样将我置于何地……”
宁弈一转头,盯住了她。
他盯过来的眼神并不狞厉,墨玉般的眸子沉渊一般的深,秋玉落被那样的眼光一盯,身子一僵。
“我置你于何地?”宁弈看了她一阵,慢慢的笑了,“你又何曾将本王看在眼里过?”
“殿下……殿下何出此言……”秋玉落颤着声音,满头珠光都在晃动,“我救了你呀……”
她的话说到一半便顿住,因为宁弈这一刻的笑意更加奇异,那样的眼神,怜悯、讥笑、嘲弄、讽刺、不屑……看得她浑身颤抖,心若落在深渊。
“是啊,我的救命恩人。”宁弈将恩人那两字咬得很重,“所以,我用侧妃的位置,来谢你了啊。”
秋玉落怔怔看着他的眼睛,突然开始一步步后退,踉跄着退到墙角。
宁弈却已经不再多看她一眼,扭过头淡淡道:“秋侧妃,聪明人都知道安守位置,说该说的话,做该做的事,若是有谁不聪明,没个分寸越过了界,”他指指秋玉落脚下,“你看,这三尺之地,可做眠床,自然也可以做墓穴。”
他还比了个方方正正的形状,仿佛便是墓穴规制,秋玉落直着眼睛看着他手指漫不经心那么一画,眼光飘了几飘,蓦然一口气抽不上来,便晕了过去。
她咕咚一声栽倒墙角,凤知微轻轻叹了口气,宁弈瞄也不瞄一眼,只盯着她,道:“大妃,这几日我左思右想,你这么大方,这么雅量,一心为我张罗婚事,想来你这辈子,是无论如何不肯和我共眠床了,就是不知道还有没有那个荣幸,可以和你共墓穴?”
凤知微莞尔,那一笑轻飘飘挂在唇角,“生既不能同寝,死又如何同陵?”
“华琼已经准备出十万大山了吧?”宁弈突然转了话题,在她耳边轻飘飘的道,“你说,我该怎么办?”
凤知微心中一震,面上却不动声色,笑道:“哦?”
宁弈放开她,盯着她的眼睛,点点头道:“当初你在卫所暗牢里说,如我所愿,如今我也对你说,如你所愿。”
凤知微避开他的眼光,一笑颔首,“谢殿下成全。”
她轻轻侧身,从他身侧走了过去,宁弈默然不动,衣袖下的手指一动又收。
凤知微走到门边,听见他低低道:“我不甘,我终究不甘……”
凤知微的背影顿了顿,随即掀帘,头也不回而去。
我们以为我们抵得过天意的无情。
却不知道强大的是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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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熙二十年春,在十万大山失踪将近两年的华琼,突然率着火凤军出现在山脉南端,乍一在世人面前出现的华琼,立刻展现了她身为天盛皇朝第一女将的生猛,直指当初朝中有奸臣,唆使闽南将军故意隐瞒军情,使火凤军险些全军覆没于巴州县城下,又称闽南将军嫉贤妒能,与长宁藩勾结,图谋倾覆火凤,顺手还揭出了当初火凤被军方大佬打压,被迫流亡他国的旧事,以及火凤女帅的死,称皇帝昏庸,迫害忠良,屠杀功臣,难令将士归心,随即打起“灭**巨蠹,还朗朗青天”旗号,直扑闽南和陇北边界马屿关,杀马屿关所有守将,败当地守军,当天就占领了马屿关,之后兵锋直下,连克数州。
她反了。
华琼出现得突然,杀来得凶猛,造反得干脆,所有人都反应不及,按说华琼一反,首当其冲的便是楚王派系的闽南将军,偏偏那时本应在陇北边界和长宁做一次交战的闽南将军,突然犯了点小错,被临阵换将,去南海驻守了,结果新任闽南将军,便直面上了来势汹汹的火凤大军。
实在是大军,如果说当初华琼在巴州县城下狼狈而逃时,火凤还只是五六万的编制,那么这次新任闽南将军在闽南首府肴城城墙上,看见黑压压推进而来的火凤军时,当即倒吸了一口凉气。
潮水般涌来的火凤军,哪里还是五万人?三倍也不止!
更要命的是,那些士兵铁甲贯日,刀枪铮亮,骑兵如风,步兵彪悍,连斥候都神出鬼没来去如飞,还有人人都有的悍然杀气——用脚指头也可以看出,绝对的一流精兵。
众人面面相觑,百思不得其解,有人看见过刚出大山的火凤军,确实人人兽皮树叶的十分狼狈,但是洗劫过马屿关,打开马屿城的军械库后,火凤军神奇的立刻鸟枪换炮,装备严整,有人算了算,觉得马屿以及临近的几个州县的军械库加起来,只怕也不够火凤军三分之一装备齐整。
他们的刀枪军械哪来的?这个问题盘桓在人人心头,却也无法和已成敌人的华琼询问了,杀气腾腾的华琼,长枪一指,麾下铁骑只一个照面,便冲翻了肴城严阵以待的步兵方阵!
那些火凤骑兵,个个骑术精绝,到哪里都尖刀阵型,锋锐逼人,像一柄柄百炼牛角匕首,将敌阵撕裂、戳破、剖开,而随后而来的步兵,人人都有精妙的刀法和扎实的底盘功夫,凶狠呼啸,来去如电,杀人就像砍瓜切菜,寻常天盛士兵一个照面便倒,十个打一个人家还游刃有余,平日里那些也算百炼战场的老兵,和人家比起来,纸糊的一样。
城下杀得一面倒,城上看得腿软,这样的军队,以一当十,天下谁能阻挡?
三月十一,肴城下。
三月十二,伏州下。
三月十四,稽县下。
……
短短半月,闽南全线落入华琼之手!朝廷大军被打散,被逼退入临江一线,正夹在闽南和长宁之间,腹背受敌!
军报雪片似飞往朝中,老迈多病的天盛帝不堪此噩耗,当即病倒。
楚王宁弈监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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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盛南部风起云涌,朝中一片惊惶不安,凤知微作为“孀居****”,自然没她什么事,不过冷眼旁观而已。
不过照她预计,也许很快就要有她的事了。
这天果然接到旨意,宣她进宫,皇帝正生着病,突然想起来要她进宫,可未必是什么好事,凤知微噙一抹冷峻的笑意,坐了轿进宫。
在到天盛帝寝宫之前,经过一处偏僻宫室时,忽然看见一个锦袍青年,牵着一个五六岁的孩子走过,那青年她认得,是十皇子宁霁,已经封了康王,一直不涉朝政,只总掌着内务府和宫中事务,这位皇子最是淡泊低调,深居简出,连凤知微这个喜欢将重要人物资料收集齐全的人,也常常想不起他来。
今日宫中难得一见,当年那个圆脸大眼睛的温和少年,如今也是个俊秀青年,只是性子还是内敛羞怯,看见女眷过来,赶紧拉了那孩子换条路走。
凤知微此刻的身份倒也不方便和他打招呼,带点好笑的看他匆匆离去,问身边内侍,“康王殿下身边那个孩子,是他的世子吗?”
“是啊。”那内侍笑道,“殿下长熙十四年纳了一妃两妾,十五年便添了一子一女,这是他的次子。”
宁霁都有两个孩子了,凤知微恍然一笑,却又隐隐觉得哪里一痛。
“他们刚才去哪里?”凤知微看着他们来的方向,正是从陛下寝宫出来,宁霁总管内务府,是唯一一个可以随意出入内宫的皇子,按说看见他带着儿子出入内宫也没什么稀奇,可是凤知微没来由的就是觉得心里有点不安。
“怕是带世子来看各位娘娘的吧。”内侍笑道,“娘娘们都有年纪了,膝下……空虚,现在三代皇孙,只有康王小世子最玲珑可爱,很得陛下和众娘娘喜欢呢。”
凤知微“哦”的一声,心想自己的注意力一直不在内宫,又不常在帝京,还真不知道这些事,听着那句娘娘们膝下空虚,不由有些出神——说到底,娘娘们之所以空虚,是因为儿子们都几乎被自己给整死了。
随即便想到庆妃,这个阴毒的女人,是自己的仇人也是宁弈的,原以为自己在草原一年,宁弈早已将庆妃这个祸害解决,不想她居然还是活得好好的,她回京后不信邪,也多次派人试图进宫查探,发现庆妃果然足够厉害——她以陛下老迈需要人照顾为名,不顾辛苦,早已搬进了陛下寝宫,像个普通侍女一样日夜侍候,寸步不离,因此不仅获得了和皇帝一样十二个时辰的保护,还因此帝宠隆重倍受赞誉,她和皇帝同吃同睡,所有入口饮食都经过层层关卡,有专人试吃三次,每晚睡觉的寝殿,也随时改变,天盛帝本来就是个疑心病第一的皇帝,由于不相信任何儿子,便将自己的个人安危保护上升到一个恐怖的级别,到哪里都重重护卫,庆妃跟在他身侧一步不离,谁能下手?
当然,硬攻进皇宫,自然便可以下手,但是现在还不是时机。
凤知微起先并不清楚庆妃为什么要对付自己,她派人到西凉查过庆妃的来历,一直查到她进入西凉的天下第一歌舞行的经历,这个女子吃过很多苦,有些遭遇连她见了都忍不住唏嘘,但是在歌舞行之前的经历,却无处查寻,只知道似乎不是西凉本地人氏,凤知微怀疑她还是天盛人,但是茫茫人海,到哪里去寻?直到那日庆妃和韶宁私会于皇庙,离开时的身形被宗宸看见,宗宸从她的身法里,找到了一丝熟悉的痕迹。
属于血浮屠的独特轻功法门。
大成未灭前,按照规矩,每一代血浮屠精英都会去战氏宗氏拜访,求教两大家族的武学指点,宗宸曾经在宗家见过那一代血浮屠的几位精英,对血浮屠的武功有所了解。
庆妃是血浮屠之后,这个推测让宗宸和凤知微都愕然良久,既然是血浮屠之后,为何不认?为何要仇人般的相待?
凤知微隐隐觉得,可能和庆妃幼时苦难遭遇有点关系。
猜到了庆妃身世,另一个疑问随即而来,庆妃如果是因为她是大成后裔而怨恨寻仇,为什么不直接告诉天盛帝,借天盛帝之手轻松除掉凤知微,岂不省事?
这些想不通的问题,连同这个谜一般的女子,像阴影一般在凤知微眼前盘桓,以至于她跨进殿的时候,也有点恍惚。
寝殿里药香和龙涎香混合的气味浓郁而古怪,层层叠叠的帐幔垂落遮挡住皇帝厌恶的日光,纱幕尽头有人呢喃软语,声音不清晰,听来便如一个沉滞的梦。
皇帝怕吵,内侍踮脚去低声通报,凤知微跟在他身后,脚步掩在厚重的地毯上毫无声息。
隐约听得帐幕后低低哭泣,女子声气。
“……陛下,使不得……”
“现在还能怎样……”天盛帝低低咳嗽,“……你不要以为朕没用心过……老二老五老七朕都想放过……但是他们就像鬼神所迷一般,胡来到朕也不得不处置……你说背后有他推手,朕信……可是你看那些不争气的……现在还能怎样……终究是朕无福无德不得佳儿……唉……”
“陛下!”女子哭泣的声音忽然一收,似是被后面那句话给撩拨得动了心,又似下了什么决心,帐幕后伏跪的背影忽然一直,“其实……”
凤知微心中一紧,直觉将会听见一个巨大的秘密,忍不住向前几步,一转眼看见内侍已经走到屏风边准备开口传报,心中一急便冲过去,抬手就去捂他的嘴。
然而终究慢了一步。
“回——”一个字在内侍口边生生被凤知微堵住,发出的气流音皇帝没有听见,庆妃却立即住口,随即站起就去掀帘幕。
“什么人!”
凤知微心中叹息一声,赶紧放开捂住内侍嘴的手,退开三步,并没有听清楚里面对话的内侍,莫名其妙的看了她一眼,垂手道:“回陛下,回娘娘,顺义大妃到。”
帐幕后映出庆妃绰约身姿,她听见这个称呼,仰脸笑了笑,也不问皇帝,道:“宣。”
随即她柔声向皇帝道:“陛下请注意龙体,不可过多说话,臣妾暂时告退。”
天盛帝目光柔和的看着她,眼神中充满对这个知分寸懂进退的妃子的满意,轻轻点点头。
内侍掀起帐幕,庆妃出,凤知微进。
两人迎面而来,眼神相撞。
各自柔和里暗藏凌厉。
两个有些相似却又截然不同的女子,这是在揭示彼此对立关系之后的第一次正面相对。
庆妃唇角噙一抹森冷的笑,与凤知微擦肩而过,两肩相撞时她突然一侧头,快速而清晰的道:“我知道你是谁。”
凤知微微笑,答得也飞快清晰,“彼此彼此。”
两人对视一眼,各自眼神阴冷,随即凤知微进,她出。
一瞬间凤知微明白了庆妃没有对天盛帝揭穿她身世的顾忌——庆妃自己也是血浮屠后代,她害怕凤知微手中也掌握有相关证据,也害怕抛出凤知微身世,天盛帝如果问她怎么知道的,那她一个“来历清白,久居深宫”的妃子,应该如何解释?
庆妃这种人,谨慎阴毒,是不会为了整倒敌人而先将自己置于危险之地的。
她掀开重重帘幕,向病榻上的皇帝磕头,皇帝欣喜的向她伸出手来。
半晌后,内侍掀起帘幕,凤知微浅笑退出,一边走一边道:“陛下放心,臣妇虽人微言轻。但一定会为皇朝尽一份微薄之力。”
皇帝有点嘶哑的笑声传出来,道:“你是好孩子,朕信你。”
重重帘幕再度落下,凤知微退出寝殿,转过身时,唇角的笑意又冷峻了几分。
果然没猜错,天盛帝的主意,打到了呼卓草原的头上,他想要草原出兵,在龙水关一线出击长宁藩,好让腹背受敌的朝廷大军,能专心对付火凤叛军。
凤知微在内侍的引领下快步走出寝殿,一路走过宫室,在路过宁安宫的时候,她停下了脚步。
看着那紧闭深红宫门,深青一线檐角,墙角下青苔鲜明,一枝桃花殷勤探出。
她的眼底,却只是那年,只是那年大雪中的宁安宫。
是那年染了娘亲一地鲜血的床榻,是那年孤室里并排的两具棺材,是那年不灭的长明灯,是那年宁安宫后院里的桃树,褐色枝干下堆了雪,雪地上的字迹被她冰凉的手焐化。
她静静望着宫檐一角,刚才皇帝寝殿的对话,悠悠飘过脑海。
“……知微,火凤军竟然以为女帅报仇之名起兵,夺取闽南,荒谬,实在荒谬!”
“陛下不必动气,不过是逆军妖言惑众,家母因何而死……臣妇最清楚不过,陛下对家母仁至义尽,对知微关爱有加,深仁厚德,古今圣君难有也,逆军妄言污蔑我皇,真是罪该万死!”
……天盛帝浑浊的老眼紧紧盯着她,眼神掠过一丝欣慰。
“这些逆军一旦作乱,不过随便寻个由头而已,朕问心无愧,何惧宵小中伤?只是想起朕对火凤对华琼如此恩重,她们居然还能一朝刀兵相向,真是令人心寒。”
“陛下,不然,臣妇以女帅遗孤身份,去向火凤军晓以大义?”
“不必了,大军如铁,未必听你一个女子的话,要你孤身犯险,朕……舍不得。”
是舍不得,还是不敢?怕放虎归山?
皇帝心中,还是有几分怀疑的吧?
要求草原出兵相助,就是对她的试探,看她有几分忠诚之心。
凤知微唇角笑意淡淡,快步出了宫廷。
回到府里,现在她自然不能回魏府,但赫连铮当初在帝京做质子时就有堂皇府邸,她顺理成章的住进去。
在府中写了给草原的信,很明白的将天盛帝的话复述一遍给牡丹花,然后堂堂正正交由管事,经由朝廷驿站快马传递。
这封信,是天盛帝等着的表态,与其让他偷偷摸摸的派人截了偷看,不如直接走最堂皇光明的路线。
至于还需不需要写封密信再做别的叮嘱。
不必了。
牡丹花会知道该怎么做的。
凤知微扬起脸,看着北疆的方向,隐约天际有人策马而来,笑脸明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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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了信,她回到府中,这府里所有东西都没动过,保留着赫连在世时的粗犷随意风格,她没打算换,哪怕见了那些他用过的弓使过的刀会痛彻心扉,她也会强迫自己看下去,住下去,就那么清醒而不放过的看着,像那些在天际,始终也睁眼看着她一举一动的亲人们。
她不是一个人,在完成那些事之前,她是被献祭了的魂。
晚风起了,吹破枝头桃花,庭院里一地落红,她在春夜荼蘼里默然不语,等待一个消息。
有人轻轻的接近,奇特的步伐,是血浮屠独有的频率。
宗宸留在草原,现在她身边主事的血浮屠中人,只以编号命名,每人各司其职,互不统属,这是宗宸吸取当年血浮屠被背叛的教训,而采取的新的规制,这位“阿三”,就是负责皇宫那一片信息收集和传递,目前专司对庆妃的监视。
“主子。”身后声音轻轻,“她出宫了。”
凤知微霍然转身。
庆妃不是藏在皇帝身边寸步不离吗?怎么会在此刻出宫?
“往哪里去?”
“城南四明巷。”
城南四明巷,京西神水街,京中两大官宦贵族聚居地,庆妃这是要找谁?
凤知微神色沉吟,按说庆妃此时出宫,很有疑问,但是她出宫的机会太难得,就这么放过,她也不甘心。
庆妃是赫连之死的罪魁祸首,容得她活到今天,她寝食难安。
“带路。”
几条人影,无声的出了顺义王府邸,掠过夜空。
庆妃的身形很好辨认,她和她的手下,都是在当初血浮屠武功上加以女子式改良,腰肢扭动得别具风情,远远的,凤知微就看见以那种奇异的韵律掠过桃花树梢的庆妃。
和上次相比,她的轻功又有精进,皇宫锦衣玉食生活,也没让她搁下功夫。
这样的女人,岂会只满足于一个妃子的身份?
凤知微远远的缀着她,看见她越过重重屋脊,越走越偏远,最后在一处院子前停下。
远处的灯光照过来,照见颓败的大门,蛛网尘结,隐约半斜的匾额上暗淡的金字,“……王府”,最前面一个金字已经敲掉。
这似乎是哪个王府,但是凤知微认识二五七十皇子的王府,都不在这里,这是哪个王爷的府邸?
庆妃来这里做什么?
凤知微蒙着脸,目光炯炯,看着庆妃推开满是尘灰的门,直接进了院落后三进,在早已颓败的花园里走来走去,像在心急的等待谁。
随即她像是听见什么声音,闪身一躲。
“吱呀”一声,积满尘灰的门,第二次被人推开,一个锦袍男子,牵着个孩童走进来,他挥了挥手,几个护卫恭谨的留在门外。
趴在三进院落屋瓦上的凤知微,听见脚步声回头,眼神一缩。
赫然是白天遇见的宁霁父子。
这大晚上的,这废弃的王府,来得人倒一个比一个奇怪!
宁霁的神情倒不像是和人有约,他搀着手中的孩子,手中还拎着个盒子,慢慢的向里走,一直到了内三进的花园,在一个白石桌边停了下来,从盒子里取出一些碟子果子,供了上去,又点燃了三炷香。
他双手合十,对着香炷拜了拜,转头吩咐那孩子,道:“淇儿,你也来拜一拜。”
那孩子乖乖上来,包着小拳头拜了拜,宁霁赞许的摸摸他的头,又从盒子里取出些纸钱,默默在地上烧了。
屋瓦上的凤知微迷惑的看着,很明显宁霁是在祭奠亡人,但这亡人是谁,他不敢公然祭拜,却偷偷摸摸的在这里烧纸,倒真是奇怪事。
火光燃起,冒出淡银色的烟气,那孩子蹲下来,奶声奶气的问:“爹爹,是给奶奶娘娘烧纸吗?”
“不。”宁霁慢慢的添纸,“这是给你的……伯伯,三伯。”
那孩子眨巴着眼睛看着他,对这个“三伯”完全的没有概念。
“其实我也是代人来烧纸,我对你这个三伯,也不熟悉。”宁霁苦笑,“他死的时候我还小,完全不记得他的样子。”
那孩子拎起纸钱,玩乐似的扔进火里,格格直笑,宁霁温和的看着他,也没有责怪的意思,只自言自语的道:“虽然我不记得他,但是他当初保护了六哥,六哥赖他帮助才能平安到大,之后六哥又保护了我,没有他,就没有六哥,自然也没有我的好日子,所以他也是我的恩人。”
他一张张的烧着纸钱,语气轻缓,“……三哥,你别怪六哥,他身居高位,出身又和别人不同,一举一动无数人盯着,这些年过来得也不容易,他不方便来祭拜你,我来,我代他多烧些纸钱给你,你在天上,费神多保佑些他。”
凤知微至此时恍然大悟。
原来今天是当年兵变被杀的三皇子的忌日。
那位皇朝死得最早的皇子,与其说是死于兵败被杀,倒不如说死于兄弟倾轧陷害之手,而当年那个被逼在桥边亲眼看着唯一爱护自己的兄长死去的少年,多年后虽然帮他报了仇,却也只能隐而不发,连每年忌日,都只能由毫不相干的幼弟来代为祭祀。
说起来,宁霁和宁弈,倒有点像当年的三皇子和宁弈,皇家难得的兄弟情深。
她正怅惘,眼光突然一凝。
而正在烧纸的宁霁也转过头去。
淡灰色的烟气袅袅散开,廊柱后转过一个人来,她独特的步姿丰韵天成,便是一身夜行衣出现在烟光里,也让人觉得绰约如洛神凌波。
宁霁怔了一怔,认出了她,有点惊讶,却又不太惊讶的样子,低声道:“……娘娘您怎么现在在这里……”
庆妃目光在他脸上掠过,随即落在了那个孩子脸上,一眨不眨的看着,温婉的笑道:“……先前我见着他,觉得脸色有点不对,想着不要着凉了,越想越睡不着,又想起今夜是这个日子,你可能会出来,就先在这里等着了。”
宁霁垂头对那孩子看看,含糊的道:“没事,不然我也不能带他出来……放心……”随即把那孩子向前推了推,轻轻道,“去见见庆妃娘娘。”
庆妃蹲下身,对着那孩子张开双臂,她脸上神情再无白日里的尊贵高傲,眼神里急切如潮,要将对面的孩子淹没。
那孩子想必经常被他带进宫,也不认生,笑嘻嘻地冲庆妃请了个安,奶声奶气地道:“请娘娘安——”
他还没说完,便被庆妃一把抱进怀中,她抱得力道如此猛,以至于那孩子吓了一跳,惶然的回头看宁霁,扁扁嘴要哭,宁霁对他做了个不要紧的笑容。
屋瓦上凤知微眯起了眼睛。
蹲着的庆妃,正面对着她,她清清楚楚看见庆妃抱住那孩子那一霎间的神情震动,看见她揽紧他小小的身子,眼神里的温暖和沉溺。
凤知微突然将蒙面巾向上拉了拉,随即毫不犹豫的纵身掠了下去!
她随风柳叶般轻盈的飘落,手一伸就去抓那孩子!
庆妃大惊,抱起那孩子向后便退,宁霁已经慌乱的赶了过来,厉喝:“你是谁?住手!”
凤知微手一挥,示意跟随自己来的血浮屠困住宁霁不要伤其性命,自己盯紧了庆妃,庆妃抱着那孩子慌乱的向前院跑去,凤知微紧追不休,鬼魅般跟在她身后,招招杀手,尽向着她怀中的孩子。
今夜她心中有个疑问,一定要逼出来!
果然庆妃着紧那孩子超过她自己性命,凤知微杀手一出,她便拼命去挡,她武功本就逊凤知微一筹,再一分心,越发左支右绌,不出几招,“嗤啦”一声,她的衣袖被凤知微掌风撕破,雪白的肌肤上立时出现长长血痕。
那孩子见了血,吓得嚎啕大哭,庆妃不顾伤口惶然回望,头发披散十分狼狈。
凤知微眼神一闪,心中猜想已经定了七八成,干脆来最后一招狠的落定乾坤,突然冷笑一声,五指成爪,落向那孩子天灵!
五指探出,庆妃突然扭头!
那一瞬她的眼神不是看向孩子也不是看向杀手,竟然诡异的看向大门方向。
随即她放下那孩子!身子一闪便已越过回廊不见!
那孩子跌落,凤知微收势不住,五指直直向他头顶插落!
身后传来宁霁嘶声大呼:“别杀他——”
凤知微此时心中震惊,万万想不到庆妃竟然抛下这孩子面对她的杀手,百忙中顾不得去追庆妃,拼命收势。
眼前突然人影一闪,一道青影飞电似的掠过来,看见这一幕顿时眼光一冷,二话不说,抬掌直拍向凤知微胸口。
凤知微此刻全部心神都在收回自己的内力上,旧力刚撤新力未生,最是丹田空虚时刻,这人盛怒而来掌力凶猛,怒涛般一卷,凤知微只觉得气息一窒胸口一痛,哇的一口鲜血喷出,踉跄连退几步,手下的孩子也被那人劈手夺过护在怀里。
凤知微立在原地,看着庆妃消失的方向,单手捂住隐隐作痛的胸口,她对这个突如其来的救人的人没什么怨恨,若不是他出手得快,她就算收势得及,也难免损伤那孩子,这人想必是宁霁亲友,愤怒之下对她出手也正常,她只是怨恨庆妃,万万没想到这女人竟然就那么放下了孩子,趁乱溜了!
她先是做出着紧这孩子的模样,再突然放手,想必是看见已经来了援兵,生生害她受伤。
她凤知微行走江湖纵横朝堂,还从未吃过这么大亏。
凤知微咬牙冷笑,抹去唇边的血,这一刻她心中也有些犹疑了,原本看庆妃拼死护那孩子,心中一个猜想几乎已经证实,不想她竟然敢在那时刻放下孩子,又似乎全不在乎那孩子安危——那之前的着急是做戏,还是后来的放手,是做戏?
喉间腥甜,头晕目眩,她轻咳几声,知道伤得不轻,不敢再多呆,转身就要走。
她要走,对方却不放过,宁霁大怒着对赶来的侍卫道:“抓住这谋害世子的刺客!”
凤知微冷笑一声,飞身掠起。
身后风声一响,后发而先至,却是先前那青衣蒙面人,也照样低低冷笑一声,劈手就来撕她的蒙面巾。
凤知微回臂一架,那人贴身一顶手臂灵活一转,已经从诡异的角度脱离了她的攻击,自她肘底翻出手掌,指节弯起如鹰喙,叩向她的下巴!
这一叩疾如闪电,这么近的距离也起了风声,显见真力贯注,如被敲上,下巴非得给叩穿不可,凤知微无奈仰头。一个铁板桥便要倒翻。
她身后便是宁霁,见她倒仰立即上前一步,一把撕下了她的面巾!
与此同时,那青衣人呼啸的掌力再次对着她面门攻来,劲风巍巍如山压下,凤知微眼前一黑,勉力一翻,手指半空中掠过,也一把抓下了对方的面巾。
随即听见宁霁欢喜的叫声:“六哥是你——”
凤知微抓着面巾正要抬头,听见这句僵在那里。
那人一掌拍出一半,目光落在凤知微脸上,呆了一呆。
百忙中慌乱一扭身,轰然一声那掌拍在身侧假山石上,碎石烟灰落了他一身。
他收回那掌后却只怔在那里。
两人一倾身一站立,一瞬间都木雕似的凝住了,场间气氛顿时凝固肃杀,连欢喜高叫要报仇的宁霁也怔住,呆呆的看着凤知微的脸,不明白这个刺客为什么是顺义大妃。
一片静默间,凤知微脸色一白,又是一口血喷了出来,直溅在对面宁弈脸上。
血色溅出,宁弈脸色也一白,伸手便要扶她,凤知微却已经惨笑一声,推开他撒手就走。
宁弈伸手,紧紧握住身侧假山石,看着她背影,突然哑声道:“……知微,你为了逼我成仇,当真什么都不顾了?”
凤知微顿了顿,心知他是误会了,他刚才并没有看见庆妃,很明显,宁霁也没有告诉宁弈,他和庆妃的关系,所以宁弈刚才过来时,只真真切切的看见,她对着宁霁的世子,下了杀手。
亲眼所见,无可辩驳。
他以为,为了逼他狠心成仇,她不惜去杀他爱弟的独子,或者还准备杀他的爱弟。
凤知微闭上眼,压下涌到喉间的一口淤血,正想说话,听见身后宁弈问宁霁,“老十你们怎么在这里,你带淇儿来做什么?刚才这里还有别人吗?到底怎么回事?”
他城府深沉,遇事喜欢自己去想,今天一反常态连问四个问题,显然心中急迫焦灼已到顶点。
宁霁静了静,随即低低道:“今天是三哥忌日,我来祭拜他,淇儿没见过三哥,我带他来见见……刚才就我们父子,然后……她便来了……”
凤知微默默的笑了下。
不用解释了。
宁霁是他相依为命的弟弟,她是他的敌人。
和宁霁相比,他肯定是信他多一点的。
何况她现在也没证据证实心中的那个疑惑,有这夹缠不清解释的时辰,不如派人去追庆妃。
上次不希望他承自己的情,也是为了彼此敌对得更痛快些,既然如此,误会就误会吧。
恨,总比爱来得决断。
这是天意。
也许因为我们只能是敌人,天生的敌人,所以兜兜转转,怎么都绕不过天意的黑手。
她拭去唇角一抹新绽的血色,微笑转头,扶着假山,指指宁霁,向着宁弈。
“原来殿下还是有真心在乎的人,那么……”
她大笑转身而去,笑声伴唇边血色,淹没在夜色里。
“麻烦您,把您的宝贝弟弟,看紧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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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熙二十年三月十六,南海安澜峪。
一艘快船,无声在那一片平静的海域航行,锋锐的船头如利刃,割破这夜的黑暗和浪的暗涌。
夜深人静,船头上有人未眠。
那人手扶船头,怅望天涯,衣袍被海风掀起的波涛微湿。
他望向的方向,是被一个女子搅动得风起云涌的天盛之南,那个女子,是他的妻子。
月光照上他面颊,照亮燕怀石清秀眉宇,这位南海船舶司司主,第一世家的家主,独立中宵,听天风夜露,眉宇间有化不开的淡淡阴霾和苦涩。
苦涩他的妻子,永远不走常规,行出人意料之举。
华琼“失踪”他是知道的,但是他以为华琼真的兵败,不想面对闽南军内的倾轧,避祸入深山,内心里还对华琼急流勇退不惹是非的决定十分赞成,哪知道……哪知道她竟然要干的是杀头的主意!
早在一个月前,他突然接到华琼的消息,简简单单一封文书——和离文书。
他若晴天霹雳,还没来得及去信问缘由,又接到她第二封密信。
信里她什么都对他说了,还说第一封信寄过来的时候,顺便也寄了南海布政使衙门一份,那封和离文书里,她表示了对燕家和他的不满,坚决要求和离。
她道,和离在先,是为了给他个借口频频出海,将燕家的财产人脉转移,然后立即便走,不可再留在天盛。
他此刻才明白,为什么从长熙十六年开始,她便极力劝说,说南海此地商脉已满,大小商家林立,燕氏在这里已经雄踞老大,再无发展余地,倒不如趁着总掌燕家和船舶事务司的便利,向外扩展,好好打下海外一片天地,并为他选了和天盛隔海的沃罗国,那里气候适宜,物产丰富,百姓却还尚未开化,也没有强有力的军事政权,正是大好男儿开疆拓土之机,想他燕氏也是皇族之后,一代帝王遗脉,为何甘于屈居人下,一代代的受那官府夹磨的气?
他听了便也心动,燕氏受官府打压多年,他受燕氏欺辱多年,直到幸运遇见了魏知,才有了今日,魏知官越做越大,风险也越来越大,倒不如早点给他谋个退路,也给燕家谋个退路,所以从长熙十六年开始,燕氏出海越发频繁,慢慢将财产人脉转移,已经在沃罗发展成最大势力,前不久,他将娘也送了过去。
然后便是和离,但他还不想走,总想着去闽南,见华琼一面便走,或者可以带她一起走,一直拖啊拖,直到前两天,他到上野船舶事务司分部视察时,一群黑衣人鬼魅般出现在船舶事务司,确实是鬼魅般——从地道出来的,然后大白天将他劫走,连燕长天都干脆利落从燕家抱了出来,当夜便上了船,七绕八绕,走了很多莫名其妙的路线,直到现在,扬帆出海,往沃罗的方向而行。
这些人他一个也不认识,对方也不理睬他,只管保护他一路逃亡,他估计不是华琼派来的就是魏知的人,不用说,这里面一定有魏知的手笔。
事到如今,他也没什么好说的,不管是华琼或魏知,都已经未雨绸缪的最大保全了他和燕家,他不满的是这么大的事,很明显早就开始准备,这两人竟然一直将他蒙在鼓里,魏知也罢了,相臣城府,轻易不说,华琼却是他的枕边人,也瞒得死紧,成婚以来聚少离多,如今还要去干这杀头差事,却又置他这夫君于何地?
夜已深,燕怀石思来想去却毫无睡意,拍遍栏杆,唏嘘长叹,一会儿担忧华琼安危,一会儿想这女子怎么就有天大的胆,一会儿恨不得奔去闽南,将她拉回来再说。
他这么想着的时候,突然看见前方出现一点灯火。
他怔了怔——这不是常规出海路线,怎么会突然出现大船?
那灯光出现得突然,像鬼火瞬间飘落于茫茫海上,很明显这船原先是全熄灯火静候于前,等到自己的船接近时,才点亮灯火。
身后传来一阵整齐的脚步声,那群隐没于各处的黑衣人,此刻都及时鬼魅般冒出来,手一翻各自都持弓在手,警惕的盯着前方大船。
茫茫大海无处躲避,燕怀石盯着那没有任何旗号的大船,手心里渐渐出了汗。
两船渐近,对方船头空荡荡的无人,燕怀石正在诧异,对方船舱舱门一开,掠出一条人影,手里似乎抓着一把东西,二话不说对着这边船身一撒。
“轰。”
几道流光,一声巨响,海面上腾起浓浓烟雾,燕怀石的大船立即船身一歪。
船被炸破底舱了!
“疯子!”燕怀石怒骂,哪有这样的人,一照面二话不说就炸人船的?
几个黑衣人扑过来,一声不吭架着他便走,看来这些人也训练有素,对任何突发状况都有准备,船被炸,连个去查看的人都没有,一批人抱来燕长天,一批人架走燕怀石,迅速放下小舟将人送了上去。
然而对面船头一声有点熟悉的桀桀怪笑,火弹子造成的烟雾散去,四面不知何时已经出现了不下数十小舟,每舟上都有无数士兵,半跪搭箭,虎视眈眈盯着这边,弓弦上微光闪烁,用的竟然是火箭。
大海之上,孤舟飘荡,前有大船,后无退路,四面还有火箭围成铁桶,燕怀石闭目长叹,心道今日竟然毙命于此,只恨临死前终见不得华琼一面。
他身侧一个戴了面具的黑衣人却不急不忙,手一挥,那些黑衣人手一翻,各自掌心也是一把黑乌乌的东西,竟然也是火弹子!
看样子对方只要射火箭,他们必也毫不客气扔过去,这大海之上激流震荡,所有的小舟必然立即倾覆,燕怀石眼看身边几个黑衣人已经开始脱外袍,露出一身水靠,又在给燕长天套水靠,隐约猜出了他们想要造成混乱,然后凫水逃走,不用说,自己这边也是有准备的,肯定附近还有船。
月下海上,两边的人各自半跪相对,火箭对火弹,双方都眼神凝重,长长的凝定的身影,拖在波涛起伏的黑色海面上,风声呼啸得烈了点,杀气腾腾。
却有一个嬉笑不拘的声音,惊破这一刻的紧张沉凝。
“喂,我说,这么你死我活的干嘛?”船头上那个最先撒出一把火弹子炸沉燕怀石大船的人,正笑嘻嘻的冲下面挥手,“我说燕老兄,不要这么紧张,你的老相好来接你而已,来,放下手,乖。”
燕怀石听得那声音熟悉,抬头一看,一张圆圆的笑眯眯的脸,赫然竟是楚王身边第一护卫宁澄。
看见他,燕怀石脸色变了变,宁澄是熟人,但此刻却不是友人,华琼现在干的勾当,所有天盛皇家子弟都容不下。
他默然不语,宁澄笑嘻嘻看着他,心想老子风餐露宿好久,找到你可真不容易,这群见鬼的护卫,带着你东奔西走绕圈子,狗跟着都能跟丢,可没把老子累死,要不是殿下英明天纵,猜到你们竟然舍近求远,绕道到安澜峪出海,这任务老子就又办砸了。
想起殿下的嘱咐,他有些烦躁,又要带走人,又不能伤人,这事儿咋这么麻烦呢。
抓抓头发,他对着燕怀石摊开手,“老兄,你不要用这种被逼奸般的眼神看着我,我可不是来害你的,你我之间有话好好说,犯不着这么火箭对火弹的,炸起来火弹子可没长眼睛,万一你儿子有个好歹,你以后怎么向华将军交代?”
燕怀石脸色变了变,担忧的回头看一眼神情惊惶的燕长天,身旁的黑衣人沉声道:“燕家主放心,我等领了死命令,定有办法保你父子平安。”
燕怀石沉吟着,脸色苍白犹豫未决,船头上宁澄却已经不耐烦,叹了口气道:“看来凭宁大爷的三寸不烂之舌果然不能奏效,还是得祭出咱殿下的杀手锏啊……”手一挥,一封信笺自掌心飞出。
那薄薄的信笺宛如长眼睛般,飞渡大海直向燕怀石飞来,燕怀石身边的护卫害怕有诈,早已站起铿然拔剑,长剑在半空白光一闪,已经将信笺平平挑在剑尖上,随即长剑一振,信笺封套掉落,露出里面写满字的纸,海风猛烈,这一系列剑尖动作,却没能将信吹落海中。
“好内功!”船头上宁澄大喝,眼睛发亮,这一手看似简单,但技巧妙到毫巅,内力更是超卓,竟然是一等一的高手。
那护卫却神色不动,将剑尖反复查看,确认没有问题,才取下信交给瞪大眼睛的燕怀石,淡淡道:“燕家主,你应该相信,我能保护你们。”
他语气很淡,话里的意思却钢铁般铮铮,令人觉得完全不必怀疑。
在血浮屠里,他是铁卫首领,排行“阿一”。
凤知微派出了蓄养多年最精英的手下,来护卫燕氏父子的出逃。
燕怀石点点头,仔仔细细的看信,半晌将信折起,出神的思考一阵,长叹一声,道:“我跟他们去吧。”
那护卫皱起眉头,他不知道楚王信中写了什么,不过几句话,竟然就令燕怀石心甘情愿放弃出逃。
“你要想清楚,”他做最后的努力,“一旦回去,落入朝廷之手,就是死路一条。”
燕怀石默默的坐着,想着信上的话,楚王并没有长篇大论的劝说,只告诉了他凤知微的身世,告诉了他华琼起兵的缘由。
他是在警告他——我知道所有的来龙去脉,华琼所谓的兵锋如火,其实早已在我掌握。
既然什么都知道,身为皇朝亲王,又怎么会允许有人真将皇朝倾覆?
华琼必败,此去便是死别。
不,不能。
他要回去,殿下既然没有下死手,必然有他的打算,想必不想赶尽杀绝,指望着他劝回华琼。
天下迟早是殿下的,他如今已经给出了一个机会,他要帮她抓住。
华琼要帮魏知复国,是为了报当初魏知对他夫妻的恩情,但是这么多年来,燕氏对魏知的支持和华琼的付出,已经足够回报,不应再拿最后的性命来陪。
人总是自私的,他燕怀石,没有野心壮志,只望能和妻儿海外安闲到老,只望不要再和妻子聚少离多,只望华琼回到他身边,给他生一个属于他的孩子。
而不是这样,天涯相望,越行越远,然后某一日在海的那头,听见延迟了很久传来的她的死讯。
不,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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