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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公子转身对着曹梦秋拱手施礼道:“在下就是凭证,再加上我的四名轿夫,和一位仆从,也都曾亲眼看见,此刻他们都候在门外。”
曹梦秋道:“哦?你一一道来。”
然后,就见这位江大编修意气风发的侃侃而谈,口齿清晰,词锋尖锐,洋洋洒洒间就编撰出了一个惊悚版的午夜杀人案。大堂之外的观众们听的凝神屏息,完全将这当成了评书快板,不时的还有那女扮男装的官家小姐发出几声尖叫来捧场助兴。
小舟看着这位老兄,反复在脑子里想自己究竟有没有在不经意间泡了人家媳妇睡了人家床板,不然的话,他为何可以如此正气凌然的撒下这般谎言。虽然虽然,张惟良的确是她亲手干掉的,可是,哪里来的“张惟良奋起神力和宋小舟拼杀”?哪里来的“宋小舟不敌之下招呼下人前来群殴”?哪里来的“二十余人齐齐将张大人扑倒,宋小舟手持利刃,残忍的刺穿张惟良的脖子”?
拜托,有点专业素质好不好?我那天拿的明明是一根梅树杈子。
“事情就是这样,如果诸位不信,可以传召我的下人前来作证。我从没见过这位宋老板,和他往日无怨近日无仇,江某愿意以人格担保,绝对不会凭空诬陷于他。”
曹梦秋皱着眉,心里已对这位多管闲事的江大公子愤恨不已。只看李铮今日亲自到堂听审,就知道这位宋老板绝对不是一般人,再加上前几天烈三小姐的那番话,如何能不让他心惊胆颤?可是这位江公子乃是名门望族出身,在仕林中向来颇有声望,如今他亲自出面指证,若是就这样草草放人了事,不光是烈武侯那边他无法交代,就算是外面的那些看客们,他都没法应对。
“曹大人,江公子所言只是他一家之言,他的下人所说的话也不足为信,若是以此断案,实在有失公允。”
洛讼师上前一步,冷冷说道。
谁知曹梦秋还没发话,那江公子却嘲讽一笑,淡淡道:“哦?我的话是一家之言不足为信,难道洛晋兄的话就足以取信了?宋小舟进京第四天就和张惟良在千丈楼发生冲突,当时还拿了花盆险些将其砸死,这是人尽皆知的事。我还听说当初在湘然,就是这位神通广大的宋老板阴谋使计,将张惟良一家害的家破人亡,远走他乡,仓皇的避进京城。张惟良进京不足三月,能招惹上什么仇家?为何宋小舟刚一进京就死于非命?而且那日很多人都看到了张惟良和宋小舟的堂兄宋亭安起了争执,转眼间宋亭安就住进了宋小舟的府邸,而张惟良却在当天晚上被人残忍杀害,洛晋兄难道能昧着良心说这其间和这位宋老板全无干系?”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宋老板,你当这堂堂京师,天子之地,还是你那可以肆意妄为的湘然小城吗?”
若不是身处于敌对之地,小舟几乎忍不住要为这位老兄鼓起掌来了。这番话有理有据,前有因后有果,听他说得,连小舟自己都要相信那天晚上不是莫言动的手,而是自己亲自带人和那张惟良在窄巷肉搏拼杀了。
洛晋冷哼道:“江公子好用心呐,竟然调查的这般仔细,只是在下有一点疑惑,此事已经发生月余,江公子既然当日亲眼所见,为何不早早报案,反要等到今日呢?”
此言一出,众人顿时疑惑的看向江公子,想听他如何自圆其说。却听他淡淡一笑,颇为不好意思的说道:“不瞒诸位说,张惟良乃是湘然军校出身,入京之后却依靠门路关系当起了文职。这一点江某颇为看其不起,当初在酒肆遇到,也曾有过口角。而且此人品行不端,是以当初看到他被人害死,我还当他是犯下了什么大错,被仇家寻仇。加之我心中实在不喜欢这个人,当时也就隐忍不发。但是事后我多方调查,发现这位宋老板的为人却更为不堪,是以心下愧疚,今日不得不站出来说出真相。江某虽然知情,却迟迟不报,确有私心,稍候,还请曹大人为江某定罪。”
看着这家伙睁着眼睛说瞎话却还如此面不改色,小舟对此人的佩服真是越发浓烈了。暗暗道果真是个斯文流氓文臣败类,他这份撒谎的功力,比起自己来那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真是令人崇拜啊。
曹梦秋无可奈何,话已经说到这份上来了,若是还将她放了,那大司局的颜面何存?反正这次的是上面那两位大人物的推拿,你李铮拿不出证据来,也怪不到我的头上。当下说道:“既然宋小舟不能拿出证据,那么此案先暂且搁置,宋小舟暂时关回大牢,稍候……”
“慢着。”
一个温和的声音突然在外面响起,众人齐齐一愣,诧异间回过头去,却见一名褐衣僧袍的耄耋老僧站在门外,缓缓说道:“曹大人,贫僧愿意给宋施主作证,证明当日事发的晚上,她就在大国寺内参拜,未曾下山。”
今日这堂审,真是热闹万分,先是安霁侯府的李二公子出席旁听,后是洛晋洛大讼师亲自出面,再到江锗江大编修出面作证,现在就连大国寺藏经院的惠醒禅师都掺和了进来。这真是让外面等着看热闹的其他派系的官员看得热血沸腾,连头发丝都跟着激动起来。
大国寺是何等地位,见这位老僧前来,便是曹梦秋也连忙站起身来,拱手道:“不知大师前来,有失远迎。”
“曹大人客气了。”
惠醒禅师说道:“这位宋施主不是杀人凶手,当日她一直在藏经院内礼佛,老衲可以作证。”
江锗目光转冷,沉声说道:“大师是方外之人,也要管这红尘之事吗?”
“善哉善哉,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老衲只是实话实说。”
曹梦秋皱眉道:“既然宋老板是在大国寺礼佛,那刚才为何说在家中安睡?”
惠醒说道:“只因宋施主并非是孤身一人在寺中,而另外那人的身份不便在此提及,是以宋施主只能说自己身在家中,不曾外出。”
江锗冷笑一声道:“一派胡言,究竟是什么人,还连名字都不能说了?”
惠醒闻言抬起头来,一双如古井般的眼睛突然亮的惊人,缓缓说道:“大国寺纵然香火鼎盛,多有贵人前来参拜,但是能贵到连名字都不能说的地步,江施主以为还有谁?”
此言一出,江锗顿时愣在原地,便是曹梦秋等人,也一个个惊愕的瞪大了眼睛。
惠醒对着曹梦秋施了一礼,沉声说道:“出家人不打诳语,言尽于此,老衲告退。”
说罢,就这样飘然远去。
大堂上一片清寂,半晌无人开口。终于,不胜其扰的曹梦秋挥了挥手,疲惫的说道:“张惟良被杀一案证据不足,宋小舟无罪开释,本官会继续调查,两月之内,宋小舟不得离京。”
小舟长出了一口气,强行将心底的那丝沉重压下去,拱手道:“多谢大人。”
萧铁不知有何事在身,竟然没有亲自来接她,只派了莫言带人驾着马车前来。小舟和洛晋一同出了大司局的大门,还没来得及道一声谢,那名狂傲的讼师就已是略略点头,转首而去。丝毫不理会如今大堂上还有李铮派系的其他人也要过堂,看来,这人受是李铮所托,专门为自己而来的。
跟莫言打了声招呼,听这位资深痞子说了几句吉祥话,就笑着上了车。谁知刚一开门,就见宋亭安面色惨淡的坐在车内,见了她忙伸手欲扶,却被小舟笑着推开。
“怎么了?一幅面白唇青的样子,驱胡令不是撤销了吗?你父兄也该出狱了。”
宋亭安愧疚的看了她一眼,皱着眉头缓缓说道:“舟弟,为兄连累你了。”
宋小舟最看不得他这副梨花带雨娇弱不堪的模样,忙说道:“我这不是出来了,在里面吃的好喝的好,你快别这副样子,好像我在里面被人强*暴了一样。”
也许是宋亭安今日心情实在太沉重,竟然丝毫没介意她的口无遮拦,越听她说自己在狱中过得好,越是觉得她受了大委屈,悲情款款的看着她道:“你瘦了好多。”
宋小舟身上的鸡皮疙瘩噼里啪啦的往下掉,一路上就这样忍受着宋亭安怆然欲滴的一双泪眼,好不容易才挨到了府邸。还没待他说话,一头就扎进了自己的房间。只觉得被他那么看着,比再蹲十天大牢都要辛苦。
洗了个澡,换了身衣服,神清气爽的吃了顿饭还喝了杯小酒,见萧铁还没回来,小舟就吩咐莫言套车。
一路驱车往山上去,莫言笑眯眯的回头说着这几日的杂事。萧铁倒没什么,湘然那边也没什么动静,倒是那位宋亭安少爷急的夜不能寐,饭也不吃水也少喝,花费了大量的金银打点。如今宋家已无罪开释,京里那些官面上的朋友也就走动了起来,他却完全不怪当初那些人的落井下石,四处走门路为小舟活动。几日来,那座大司局的监牢可没少收他的好处。
小舟初时以为那些人是看在烈红桑和李铮的面子上,这会想起来,八成却是这位宋亭安的功劳了。不由得莞尔一笑,觉得这个傻书呆子还是挺知道知恩图报的。
到了门口,小舟让莫言在外面等着,亲自上前敲门。开门的小沙弥却好像已经等了她许久了,引着她就往寺内去,仍旧是上次的那个院子,角门一开,仍旧是那个茕茕孑立的身影。
淡淡的月华照在他的淡青色的衣襟上,不似皇亲贵胄,却似那凌波仙人,古刹深深,烟雾浩瀚,夜风如同无形的大手,一路穿堂而过,吹起他鬓角的发丝。他唇角含着一丝淡淡的笑意向小舟望来,手里握着一束古卷,另一手却伸过来,任淡青色的衣袖软软的滑下,露出一只修长白皙的手,道:“来,陪我吃一杯茶。”
小舟缓缓的走过去,被他牵住了手。他的手指修长纤细,指骨分明,握住小舟的手腕,有一丝脉脉的凉意。房门被推开,迎面是一面白墙,上面书了一个大大的“禅”字,墨迹淋漓,笔触温润,只看一眼,就令人的心神无端端的放松了下来。
一方小炕,炕上放着一只方桌,方桌上一一摆着茶具器皿,墙角处拢着一檀香。
夏诸婴的袖子上依稀带着些稀薄的露水,也不知道在那冷寂的院子里站了多久,便是这屋子里温暖如春,也不能让他冰凉的指尖暖和起来。
从见到惠醒禅师起就在心间上隆起的那一汪动容再次缓缓升起,小舟微微皱着眉,随他一起坐在小炕上。看着他神态自如的烹茶煮水,却怎么也无法粉饰太平的舒展眉心。
“怎么了?”
他的声音近在咫尺,抬起头来,就能看到他温和淡定的笑容和漆黑如墨的眼睛,却见他嘴角含着一丝淡笑道:“多日不见了,怎么见了我就这么不开心?”
“你何必插手呢?李铮会把我救出来的。”
忍了许久,还是忍不住心里的那一丝真切的动容。这种感觉很多年都不曾有过了,像是一根针,细细的轻轻地刺在胸口,并不如何疼,可是却觉得冷冰冰的寒。
“李铮吗?”他淡淡一笑,为小舟倒了一杯茶,手指如同好看的白玉,茶水的热气腾起,在他的脸上笼上一层看不见的水雾,将他的眉眼也遮的迷糊了,只能听到他的声音带着素淡的清寂,淙淙如寒冰下的流水:“那还不知道要等多久。”
“可是你毕竟……”
将欲出口的话,却在他淡淡的目光中硬生生的吞了下去,可是心里还是在无奈的叹息。
你毕竟身份尴尬,你毕竟手无实权,你毕竟被权臣架空,亲政之日遥遥无期。既然已经韬光养晦了这么多年,又何苦为我破例出手,引起他人忌惮?
可是这番话,终究不能,也不忍说出口,只得无奈的叹了口气道:“真是个傻孩子。”
她今年也不过才十六岁,却老气横秋的说出“傻孩子”三个字,夏诸婴闻言轻声一笑,面容如同素淡的雪莲,温和的说道:“反正不做也做了,你何苦长吁短叹?更何况我在他们眼里就是一个废物,偶尔做出一些疯狂的举动,也没什么了得。”
他安之若素,小舟却觉得那“废物”二字极其刺耳,微微皱眉,难得安静的不言不语。
“饿了吗?”
“来的时候吃过了。”
“哦。”他答应一声,就低下头煮茶,手指灵活的拂过那些繁杂的器皿,很仔细的做着那一道一道复杂的工序。
沉默笼罩了两人,谁也不开口说话,夏诸婴的神色渐渐暗淡下去,渐渐恢复为他一贯的神色,看不见喜怒,也没什么波动。
小舟终于还是无奈的在这场耐心的比试中败下阵来,伸手去推他的手道:“别煮了,反正我也喝不出来有什么不同,你泡的再仔细,在我喝来都跟大茶缸子泡的茶叶末子没什么区别。”
谁知他却轻声一笑,那笑声隐隐透着丝自嘲和苍凉,抬起头来看着她,神色间颇有些落寞的说:“小舟,我是不是很笨?”
小舟微微一愣,皱眉道:“什么?”
“我知道我应该是很笨,和你平日交往的朋友相差很多。我自小生活在那里,也不善与人交谈。就像刚才,你若是不说话,我都不知道该跟你说什么。”
小舟嘴唇蠕动,刚想说什么,他却径直说道:“好了,夜很深了,你先回去休息吧,这几日也累坏了。”
小舟却不动弹,皱着眉说:“我才刚来,你就赶我走?”
“反正你短期内也出不了京了,以后还有见面的机会。”
他站起身来,见她穿来的斗篷放在火炉旁,这么一会上面的积雪就已融化,沁入了衣服里,有些发潮。他就拿过自己的那件银狐斗篷,披在她的肩膀上,笑着说道:“快走吧。”
小舟强行甩掉了那些比较沉重的心思,嘟着嘴说道:“真小气,都不留人吃一顿斋饭的。”
夏诸婴笑道:“刚才问过你了,你不是说吃过了。”
“吃过了就不能再吃吗?你今天吃了饭明天就不用再吃吗?当零食宵夜吃不行吗?”
她仰着头,很不讲理的说道。他也不去和她一般见识,亲自将她送到门口,对着莫言道:“路滑,小心驾车。”
莫言哪里知道他的身份,只是看他一身穿戴,也知道是自己惹不起的人,忙很恭敬的点头答应。
“就不送你了。”
他微微一笑,为她拉好领口,山里的风尤其凉,却尽皆被那件厚实的斗篷挡在外面,衣衫上萦绕着凝神的檀香,像是温和的湖水。
小舟看着他温和清淡的眉眼,心道若是晏狄这样温柔的对她,她就可以调戏他一番,可是对着夏诸婴,却怎么也生不出这份玩笑的心思。暗暗道莫非是小爷我情窦初开,看上了夏小子?一步三回头的往马车走去,边走边说:“明天一早我还来找你。”
依依不舍的上了马车,莫言吆喝了一声驾车离去。小舟打开窗子,仍见他远远的站在门口。青山古刹、白雪密林像是一只招展着狰狞利爪的野兽,将他清瘦的身影笼罩在那一方暗影之中。月色朦胧,穿梭于云层之中,男子青衣素眉,渐渐和记忆里那个狡猾臭屁的小孩剥离开,生动形象的站在她的面前。
终究,记忆的水光闪动,那个用金子换她易拉罐拉环的影子破碎了去,变成了这个为她披斗篷为她系带子伸出修长的手指刮她鼻子的男子。
她靠在车上凝神苦思,暗暗道若是真的看上了夏诸婴,想把他娶回家门,那得花多少钱啊?他可是未来的皇帝呀,先甭管现在过得有多凄惨多落魄,终究是留着高贵血统的一等钻石王老五。
哎哎,这也太艰难了,要不还是赶紧码人把他绑了票带回湘然去吧。然后把他囚禁起来,每天晚上拿着皮鞭蜡烛狞笑着站在他的床前,露出白森森的牙齿,嘿嘿邪笑道:“小婴婴……”
小舟正沉浸在自己无耻的yy之中不能自拔,忽听一阵轻微的脚步声急促传来,小舟微微皱眉,那声音并不如何响亮,可是以她的身手,在这样寂静的山林间不可能听错。打开窗子,只见山路脉脉一条,冷月照在雪地上,白花花的亮。莫言一无所觉的继续赶车,她仰头看去,那茂密的林间,却有夜宿的鸟儿惊慌起落,转瞬远去。
这么晚,竟还有人上山?而且还不走正路,要从林间穿梭?
她眉心顿时紧紧皱起,对莫言说道:“掉头,回大国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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