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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舟自然知道萧铁是怎么想的,平日里少陵公主约他,他十回里总是拒绝七八回,偏偏良玉在的时候,他却表现的如此热烈。她明白,良玉自然也明白,所以才只待了一个晚上就急匆匆的走了。
鸟声啼鸣,啾啾不绝,拂过脸庞的风已带了春夏之交独有的沉醉与舒和,百草破土,欣欣向荣,一切都是簇新的新生,春光那么明亮,明亮的让人几乎心生绝望。
大国寺仍旧是一贯的香火鼎盛,并没有因为皇权的更迭而有一丝一毫的变化,如云端上的风,永远都在俯视着疾苦的众生。小舟跪在大殿的佛像前,头一次带了几分虔诚的叩首跪拜,惠醒禅师坐在蒲团上,白眉长须,双眼微闭,好似沉入梦中一般。
“大师。”
小舟缓步走到惠醒身旁,坐在他对面的蒲团上,将陶罐放在他的面前。
惠醒睁开双眼,静静的看着眼前的陶罐,灰色的僧衣洗的发白,上面有好闻的檀香香气,丝丝缕缕,如同湖岸的芦花。他低声念了一句佛号,抬起头来淡淡的看着小舟,一双沧桑的眼睛平静的望着她,好似拢了一层秋日的水。
“是宋施主。”
“比起朔望峰,我想他更愿意留在这。”
惠醒伸出手来,目光悠长,像是夏日里漫长的天光,他的手指带着薄茧,轻轻拂过陶罐。墙角有细小的风吹过来,卷起香炉里的香灰,落在他苍老褶皱的肌肤上,他默默垂首,许久不言,终于淡淡吐声道:“施主有心了。”
“大师,他一生没有名字,死后既入佛门,还请大师给他一个法号吧。”
红河日下,光影婆娑,赤金苍茫的落日离合中,惠醒的面容骤然如同湖底的月光,飘忽着舒展着岁月的痕迹。他默默想了片刻,方才叹道:“便号寂然吧。”
“寂然。”
小舟低声默念着这两个字,一丝苦涩蓦然间自心头跃起,苍茫茫如稠密的白雾,淡淡道:“很好听,很配他。”
惠醒道:“贫僧明日会为寂然做一场法事超度,施主来吗?”
小舟点头道:“我会准时到的,多谢大师。”
第二日小舟早早就到了大国寺,大国寺的后山很清静,远远近近种着一片梧桐树,间中还长了几棵樱桃,此时已经发出了嫩绿的细芽。寂然就被葬在一株梧桐下,一只简单的檀香木盒盛了骨灰,被埋在泥土中,隆起一座新坟。
惠醒坐在蒲团上念诵着往生经文,两名小沙弥拿着铁锹一锹一锹的洒着土,木鱼声声从远处传来,半山腰上到处都是鸟儿的低鸣。小沙弥在坟旁种了一圈矮松,矮松旁开着几朵淡黄色的小花,随着风轻轻的摇曳着,舒展着娇嫩的叶芽。
凉意像是春草一样蔓延上来,指尖微凉如叶末的一滴露水,诵经的声音那么遥远,听起来好像从另一个世界传来的一样。时间如沙漏里的沙,一丝丝的漏下,泥土一层一层的盖了上去,那样金黄的颜色,犹如深秋枯败的蝶,烟火的气息和檀香的暗香萦绕在一起,让人觉得莫名的心安。
春意已浓,天光渐长,清晨的白雾渐渐散去,太阳在高高的天上洒下素洁的光。法事很简单,只是念了三遍往生咒,然而经文念好之后,却并不见惠醒离去,小沙弥奇怪的上前去推他,却发现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断了气,顿时大惊起来,两个小和尚大哭着抬起惠醒禅师的法身就往庙宇跑去。
嘈杂声渐渐远去了,小舟却仍旧站在坟前,她早就察觉到惠醒禅师已然圆寂,也早就知道会有这一日。
寂然行刺皇帝一事虽然没有被新皇诏告天下,仍旧给了他足够的封赏和哀荣。但是小舟明白,那份荣耀不属于他,只是因为他和瀚阳派系千丝万缕的联系。新皇刚刚登基,不想继续和一个死人较真。但是不处置他,不代表也原谅了别人,他的部属,他的手下,和他来往密切的朝中大臣,都将被无声无息的处理干净。而大国寺的惠醒禅师,自然更是难逃一死。
人死如灯灭,关于他的一切都已经结束了,一个新的时代已经来临,而他再也没有了参与的机会。
小舟蹲下来,几株樱桃树上的樱花纷纷扬扬的落下来,像是下了一场雪珠子,细细的铺在坟头上,树叶的缝隙处露着青蓝的一线晨光,她的声音很轻,少有的带了一丝温和,絮絮的说:“这地方不错吧,知道你会喜欢的,又是花又是草,山坡下还有一条小河,听说夏天常有附近的女子来沐浴,你有眼福了,做鬼也很风流。”
她的笑声很低,平淡的玩笑中带着一丝浅浅的凄微,如同房檐上的厚厚青苔,看惯了数十年的风霜雨雪,便是炉火再暖,也不能使之暖和了。
“你也真是够笨的,这样就被我收买了,若是我存心去骗你,岂不是哄你上吊喝药你都是肯的。这样的性子,如何去跟人家争斗谋算?这世上向来没什么公理,不适合好人生存,就该让我们这些恶人互相算计着捅刀子。不过他们捅了你的刀子也没什么值得得意的,说不准什么时候就会被别人给捅了,能死还算是便宜的,若是不死不活的拖着,更是难受。这世间的事本就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就算到了盖棺的那一天,也未必能最后下输赢定论。”
小舟的眉眼突然间闪过一丝凌厉的锋芒,可是只是那么短暂的一瞬,便就消失了,她好似没心没肺的笑了一声,道:“就如同这林子里,老鼠怕猫,猫怕豹子,豹子怕老虎,老虎怕象,象却怕老鼠。这就是食物链,一物降一物,谁想当真正的霸王都是不容易的。即便是九五之尊,也需知道这世间还有一个词叫做改朝换代的。咱们如今身处世外,就姑且睁着眼看着,看看谁能笑到最后。”
她低声冷笑,笑容里似乎蕴藏了什么看不见的光芒,就那么从修长的眉梢一丝丝的流淌而出。
“其实也没什么,人生在世,谁还没死上两回。实话跟你说,我就死过,不过我命好,又活过来了。你跟我在一块这么久,没准也沾了点我的运气,这会说不准也穿到哪去了。不过若是你穿到我的家乡了,不妨拖个梦给我,我可以把我一部分的银行账号和密码告诉你,怎么样,我很够朋友吧。”
一阵悠扬的笛声突然想起,清旷高远,如一缕寒泉,脉脉流淌,沁入心肺,从远处缓缓传来。曲调迷惘,隐现几丝淡淡的哀愁怅然,几只鸟儿停在树梢上,叽叽喳喳的叫的欢,却更显那低声的孤寂。
小舟的笑意一点一点的收敛了去,山风扑面而来,夹杂着青草清冽的香气,她站起身来,衣衫被吹得簌簌而动,她的手轻轻按在墓碑之上,终于颔首轻声的说:“对不起。”
对不起,我是如此的任性多疑且善于演戏,乔装出了一幅不谙世事的小女子的形象,突兀的叩开了你的心门,将你的真心实意,玩弄于嬉笑之间,当做了股掌之上赏玩观摩的芭蕉。
对不起,我是如此的自私乖张且我行我素,为了自己的私利,全然不顾会否将你置于火炭熔炉之上,完全没有将你的生死荣枯放在心头。
对不起,你虽是为我而死,可我却找不到任何偿还你报答你的方式,你孑然一身的来,又孑然一身的去,连一个恕罪的机会都不给我留下,便是想报仇,我都不知道该去找何人。
“寂然,我走了。”
山路崎岖,弯弯曲曲的一路向下,石板路上长满了厚厚的青苔,让人脚下打滑。两侧的松柏伸展着凌乱狰狞的枝桠,山谷空冷寂静,有不知名的鸟儿在徘徊啼鸣,流光溢彩的朝霞如绚丽辉煌的织锦,好似一伸手就能够到。她慢慢的走,仰起头来,终究不曾落下泪来。
山脚下立着一名女子,手中拿着一只白玉长笛,一身青碧长裙,眉眼如画,发钗却略显凌乱,裙角也沾满了草屑。两名会客僧挡在她前面,不断的说道:“李小姐,您下山去吧,我们惠醒师叔刚刚圆寂,实在不方便接待您。”
李莞儿闻言抬起头来,目光穿透重重树林,遥遥的看着那座巍峨金碧的寺庙,手指不自觉的握紧了笛子,沉声说道:“你们让开!我是来找人的!”
一名年长的小沙弥劝道:“李小姐,你要找的人真的不在我们寺中。”
“你说谎!”
李莞儿猛的抬起头来,一双眼睛亮的摄人,冷冷的说道:“他一定在这,他不会死的,父亲答应过我的!”
小沙弥面露危难之色,却不敢对这位即将成为大华国母的李氏千金无礼,翻来覆去的解释。李莞儿越说越气,突然朝着山头高声叫道:“夏诸婴!你出来!”
会客僧顿时慌了,即便是方外之人也知道世俗的礼教,忙不迭的劝阻这位胆大妄为的女子。李莞儿却混不在意,继续扬声道:“夏诸婴,你再不出来,我一把火把这地方烧了!”
到底还是这个名字,像是魔障一般的困住了他的一生。李莞儿的声音渐渐带了暗哑的破碎绝望,小舟与她擦肩而过,却并未回头去看。
山风扬起,天地都变得空旷了。
回到宅子的时候,萧铁正在院中饮酒,小舟径直走过去抢走他的酒壶,说道:“我要回湘然了。”
萧铁剑眉微扬:“要走?”
“事情都办完了,还留在这干什么,我又没被公主看上。”
萧铁却神秘兮兮的摇头一笑:“我看你走不了。”
小舟缓缓皱起眉来,只听他静静说道:“有人出了天价,买通了提辑营和刑人司的官员,沿着地下河道开凿了一条暗道,从城西刑人堂一直到城外五里坡,如今烈武侯已经被人劫走了。”
砰的一声,酒壶顿时落地摔成粉碎,小舟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的说:“有人从天逐牢房里劫走淳于烈?”
“准确来说,是烈容。”
“什么人干的?”
“不知道,”萧铁目光也带了几分寒冷,那几日被烈武侯关押时他没少受辱,只听他沉声说道:“不过京城里,有能力干出这件事的,还没有几个。”
小舟沉声说道:“你怀疑是谁?”
萧铁仰头笑道:“既然想知道,何不去亲自看看?”
“你派了人跟踪?”
“京城几个刑讼衙门之间派系分明,我在京中这几年,哪能不知道他们都是什么货色,李珂刚刚接手,如何威慑的住?我害怕西陵有人前来劫狱,一直吩咐莫言的人在暗中盯着。”说罢,他冷冷一笑:“当日之辱,我永志不忘。”
“既然这么热闹,我们哪能不去看看?”
萧铁笑道:“那就快点,我估计这个时候,京里的各方势力都已经追出去了。”
小舟哈哈一笑,心底的郁结之气去了大半,目光冷然的说道:“那最好,打猎我最喜欢了,看看谁能备下大货。”
萧铁起身,朗笑道:“备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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