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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惜之的手不经意间颤了一下,白色的宣纸上随即划出了一道细长的墨痕,他就这样呆愣了半晌,方才缓缓抬头,看向立于窗前的黑衣女子,缓缓地道:“你到底想怎么样?”

他的声音很轻,轻的仿佛面对的不过是一个寻常的陌生人罢了。

那黑衣女子眉梢一挑,眼中的怒火也随即渐长,面容僵硬着,说出来的话却是温和,“你答应过我,只要她死了你便跟我走!如今她死了,你也该兑现你的诺言!”

苏惜之搁下了笔,略显苍白憔悴的面容却清淡如水,“在我的心中,她已然还活着!”

这话就像导火索一般,将黑衣女子心中挤压了近三十年的愤恨不满恨意一股脑地爆发了出来,她猛然走到了苏惜之的面前,满脸狠戾地将桌子上所有东西都扫落在地,若是这时候有外人见女子这般情形,定然会为苏惜之担忧不已。

黑衣女子眯着一双如寒潭般的眼眸盯着苏惜之。

苏惜之却处之泰然。

黑衣女子浑身僵硬地伸出了手,放在了他的脖子边上,看那阵势就像是要将苏惜之给掐死了一般,然而她的手却只是放在了他的脖子边上,没有在进一步,也没有用力,“三十年了!惜之,三十年了!我等了三十年了!为什么你还是不愿意跟我走,为什么!?”

她咬牙切齿地说着,却带着一种极深的悲凉。

而这悲凉让泰陵原本就沉郁的空气变得更加的不寒而栗。

“当年你不愿意跟我一心要跟着她,可是如今这三十年来她如何对你的?别说兑现当日对你的承诺会一生一世爱护,她甚至连一个名分都没有给你!委屈了你当一辈子的奴侍!”黑衣女子极为的悲愤地道,“为什么如今你还是这般对她死心塌地!她又什么好?她不过是比我早先遇见你而已,她究竟有什么好!当日她利用你让我放弃争夺皇位,如今她死了居然还想让你后半生在这里为她守陵?!她根本便是一个无情无义卑鄙无耻的小人!”

苏惜之脸色一沉,当即起身伸手推开了她,厉喝道:“先帝是你的同胞亲姐,你怎么可以这般说她!”

黑衣女子猝不及防被他推开了几步。

苏惜之随即垂下了眼帘,不让自己去看她眼中的惊愕和受伤,然后转过了身,淡漠地道:“你走吧。”

“三十年了,我无时无刻都想着她死,有时我甚至想亲手了结了她夺回你,可是我没有忘记答应过你的事情,所以在她活着的时候我便漠北醉生梦死,半年前她死了,我本想立即回来带你走,可是我又怕你会觉得我是回来跟她的女儿讨账,所以,我等,一直等到了她的女儿坐稳了皇位!惜之,我做的这一切,难道就真的比不上她吗?!”黑衣女子盯着苏惜之的背影,吐出的声音有种让人喘不过气来的压抑。

苏惜之闭上了眼睛,脑海中浮现了先帝驾崩之前的一夜,她跟他所说的话。

先帝:“朕可能撑不下去了,惜之,往后你有何打算。”

苏惜之:“奴侍是陛下的贴身宫侍,自当应随陛下殉葬,若是陛下觉得奴侍身份卑微,无福为陛下殉葬,那奴侍便会迁往泰陵,有生之年为陛下恭敬念佛,死守泰陵。”

先帝:“……惜之,她还在等你,这般多年了,她一直都在等你,朕的这个妹妹,便是朕也不得不佩服她的耐性……”

苏惜之:“奴侍只知,奴侍是陛下的贴身宫侍!”

先帝:“……那件事都过了这般多年了,先帝也驾崩了这般多年了,而如今朕也要走了,你还是放不下吗?”

苏惜之:“事情过去再久,发生了始终还是发生了!”

先帝:“……随你吧。”

……

苏惜之睁开了眼睛,眼底划过了一道锐利的悲伤,他吸了口气,转过身来,面容已然是冰冷如雪,“你走吧,以后不要再来了。”

黑衣女子的面容一阵扭曲,看上去煞是吓人,“你真的不跟我走?!”

“是。”苏惜之斩钉截铁地道。

黑衣女子咬紧了牙关,“既然如此,那你便不要怪我了!”

苏惜之脸色微变,“你想做什么?!”

“我说过,这一次我回来就是为了带你走!而且这一次我绝对不会再这般轻易放手,就算是她活过来从地宫里爬出来也阻止不了我!”黑衣女子厉色道,“我等了三十年了,等得够久了!”

她说完,不等苏惜之开口,便从敞开的窗户中离开。

苏惜之透过这敞开的窗户愣愣地看向阴沉沉的天,身上的力气被一点一点地抽空,最后浑身无力地瘫坐在了地上,三十年了,既是她的容貌已然不复当年的风华,但是脾性却还是没有一丝改变……

可是,为什么要回来?

为什么一定要回来逼他?

三十年了,她有的是时间忘记,忘记京城忘记他忘记当年的一切一切……

为何还是要回来?

为何——

正当泰陵中的苏惜之陷入了一种从所未有的无措之时,京城皇宫观星殿内,雪暖汐渐渐地回过神来,当他回过神来之后第一眼发现的便是永熙帝眼底浓的化不开的担忧。

“我没事。”他看着她,认真地道,心中的负罪感和内疚感便更加的深。

她明明这般的担忧他,可是他倒好,居然做出这般伤她心的话。

雪暖汐黯然地垂下了眼帘。

“怎么?可是身子那里不舒服?方才官锦还有没有伤着你哪里了?”司慕涵连忙焦急地查看着他。

雪暖汐摇头道:“我没事……”

“真的?!”司慕涵似乎仍是不放心。

雪暖汐很认真地点头,“官锦也就是掐了我脖子一下而已。”

“方才你怎么不躲开?还有你宫里面的这些宫侍都是干什么吃得?居然眼睁睁地看着你被人掐上了脖子?”司慕涵满脸愠怒地扫视了一旁跪着的宫侍们。

那些宫侍立即开口求饶。

司慕涵却并没有打算就这样算了,但是雪暖汐却阻止了她的惩处。

他看着司慕涵,眼带祈求,“其实也不关他们的事情,是我要和那官锦吵的,他们也没想到官锦会忽然间发疯的。”

司慕涵看了看他,似乎还是不愿意这般善罢甘休。

雪暖汐握着她的手臂,又求了会儿。

司慕涵此时自然也是发觉雪暖汐先前对她的恐惧已然消失,又回到了从前那般模样,虽然心里不愿意就这般轻饶这些没用的宫侍,但最后还是如了他的愿,只下旨罚了在场所有人的俸禄,还有便是若有下次,两罪并罚。

雪暖汐松了口气,随后却伴着脸下令在场的所有宫侍不得将今日听见的给说出去,否则便是永熙帝不罚它他们,他也不会轻饶他们。

一应死里逃生的宫侍自然纷纷应允。

雪暖汐随即便挥手让他们都退下。

司慕涵看着雪暖汐这番行为,眼底的笑意更深,似乎在不知不觉之间,他也渐渐地适应了皇贵君身份,虽然还不足以统御后宫,但在她的眼中却已经是够了!

雪暖汐做完了这一切之后却发现司慕涵正盯着他看,脸色随即一变,有些难看,“涵……陛下……我……”

他没有说下去,因为眼角憋见了旁边坐着的蒙斯醉。

蒙斯醉自然也注意到了雪暖汐扫过来的眼光,又看他此时的神情,便明白他是有事想和司慕涵单独说,于是起身道:“皇贵君无事臣侍也就放心了,这般一折腾,臣侍的身子也有些累了,便先告退。”

“你累了?那孩子有没有事?”雪暖汐立即紧张道,但是紧张过后,脸庞随即一僵,似乎想起了什么,便压抑住心中的担心,淡定自若地道:“豫君怀着孩子,记得要好好歇息。”

雪暖汐此时根本便没有听出蒙斯醉只是借口离开罢了,便当他真的是不舒服,恨不得立即去将御医请来给他诊脉,看看孩子有没有事情,但恰在此时,水墨笑之前置疑他会抢他孩子的话徘徊在耳边,他方才压住这个冲动。

蒙斯醉虽然觉得有些怪异,但是却没有多想,只是道:“臣侍没事,御医说这症状也是正常的。”

“是吗?”雪暖汐问道,随后又自己答,“那就好。”

司慕涵见了雪暖汐这般,心中不禁生出一股酸涩。

蒙斯醉看了看司慕涵,垂下了眼帘,将手覆在了腹部上,“那臣侍便……”他的话还未说完,便见一宫侍急匆匆地进来。

那宫侍禀报到说官锦被押回了清思殿之时恰好碰见了皇贵太君出门散步,而皇贵太君见官锦那般惨样便问起了发生什么事情,而官锦却抢在了所有人之前向皇贵太君说陛下要赶他出宫,而他一时冲动误以为是皇贵君怂恿陛下,便大闹观星殿,惹怒了皇贵君,所以方才会被罚,而官锦在说完了这一件事之后,随即便晕了过去。

皇贵太君如今宣了御医前去,同时还派人过来请永熙帝过去一下。

雪暖汐听完心中不禁又是一阵恼火,他居然还敢在皇贵太君面前告状?亏他还因为他最后的那些话而生出了怜悯之心,阻止了涵涵将他押入刑房!

而司慕涵心中对官锦的不满又深了一层,先前她真的不该听了雪暖汐的话只将官锦送回清思殿软禁,她沉了沉眸,随后便让那宫侍先去禀报皇贵太君,她稍后便道。

那宫侍领命离开。

蒙斯醉看了一眼司慕涵,最后看向了雪暖汐,“请恕臣侍无礼,不知官公子为何会与皇贵君起了冲突?”

雪暖汐看了看蒙斯醉,随后又看向司慕涵,压下了方才的怒意问道,“你要送官锦出宫吗?”

蒙斯醉一愣,送官锦出宫?这般说来她是不打算纳官锦为君侍了?虽然这是一个不错的消息,但是他的心却不知为何便是高兴不起来。

是因为他猜到了她为何这般做的原因吗?

宸皇贵君对官锦的厌弃从来不在任何人面前掩饰。

司慕涵点头,却暗闹,“是,只是朕没有想到他会跑来你这里闹。”

“他认为是我让你这般做的。”雪暖汐说起这个的时候声音还是有些恼怒,“我一时气极了便和他吵起来,后来……后来……”他看向了司慕涵,没有往下说下去。

“怎么了?”司慕涵蹙眉道。

雪暖汐吸了口气,方才将官锦最后发疯的那一段说出来,虽然他不待见官锦,恨不得他自此消失,但是听见了他说那样的话,他的心还是颤抖起来。

难道他的父亲真的遭遇了那般惨绝人寰的事情?!

司慕涵和蒙斯醉听了雪暖汐的话,也不禁心中一惊。

雪暖汐也是手足无措,“涵涵,你说这样的事情是真的吗?”

蒙斯醉拧紧了眉头。

司慕涵没有回答,当日他在临淮城的时候只是听闻官锦的父亲因为私通而被逐出家门,但是后来以官文舒对待官锦的真实态度来看,却应该如她生父一般是被人陷害的,可是官锦和他的父亲离开官家之后所发生的事情,她却从未过问过。

雪暖汐看着司慕涵这般,动了动嘴唇但是却没有说出什么话,这个时候他若是说是官锦说谎的话,那却有点幸灾乐祸了,他无法做出这种事情。

“朕先过去看看。”司慕涵起身道。

雪暖汐本能地伸出手握着她的手臂。

“你也折腾了许久了,先休息一下吧。”司慕涵微笑道。

雪暖汐又想起了之前自己对她所作的事情,便点头道:“好。”松开了手,垂下了眼帘。

他要想好该如何向她解释当时自己为何会忽然间避开她的触碰。

他要好好想想。

司慕涵和蒙斯醉一同离开了观星殿。

原本司慕涵是想让蒙斯醉先回宫歇息的,毕竟以官锦方才的疯狂来看,难保不会做出什么伤害他的事情,只是蒙斯醉却说,如今皇贵太君身边需要有人陪着,她便同意了。

官锦很得皇贵太君喜欢,再加之这些日子皇贵太君和她之间的嫌隙,此时他的心情定然不会好受,有第三个人在场也可以缓和一下气氛。

两人到了清思殿之后,便见皇贵太君坐在正殿中,脸色有些难看。

“儿臣见过父君。”

“臣侍参见皇贵太君。”

不可否认,自皇贵太君看见了蒙斯醉一同前来之后,脸色便缓和了不少,“你有着身子怎么也跑来了?快坐下!”

蒙斯醉依言坐下。

皇贵太君仿若没有看见司慕涵一般,径自跟蒙斯醉说话。

蒙斯醉不禁有些尴尬,但是还是微笑地回答着皇贵太君的话。

直到宫侍进来奉茶之后,皇贵太君方才决定理会一下一旁已然站着的司慕涵,“陛下来了为何不坐。”

“未得父君准许,儿臣自然不敢入座。”司慕涵低着眼帘淡淡地道。

皇贵太君胸口像是堵了一口气似的,“你将锦儿送出宫不也是没有经过本宫的允许吗?!”

“儿臣想准备好一切之后方才前来细禀父君。”司慕涵端起了茶杯,还是声音淡淡地道。

皇贵太君脸色有些难看,“为什么要送锦儿?是因为本宫之前跟你提过的事情?!”

先前他方才说过要给锦儿寻一个好母族让他名正言顺,可是下一刻她便要将锦儿送走,这让他不得不这般想。

她是担心他让锦儿过继给薛家,从而扶植薛家吗?!

司慕涵眼底闪过一抹黯然,随后抬起眼帘看着他,“若是儿臣说不是,父君相信儿臣吗?”

皇贵太君没有说话,眼中的情绪极为的挣扎。

“儿臣知晓父君为何会这般想儿臣。”司慕涵缓缓地道,“但是父君,儿臣送官锦离开绝非是为防着父君,而且儿臣也从未想过父君会利用官锦来扶植薛家,先前儿臣早便答应过父君,待先帝丧期一满,儿臣便册立薛家男子为君,父君根本就没有必要这般做,儿臣如何会怀疑父君?”

皇贵太君听了司慕涵这般坦然的话,脸色有些僵硬,“那……那你为何要送锦儿走?他如今举目无亲的,而且宫中朝中谁人不知他便是你未来的后宫君侍,你这般做岂不是让人认为你的旨意朝令夕改?”

“儿臣从未下过这般旨意,至于宫中的谣言那便更加的不成问题,难不成有人会拿这些不实的谣言来质问朕不成?”司慕涵沉声道。

皇贵太君愕然看向女儿,却在她的眼底发现了如先帝一般,冷冷的杀意。

司慕涵缓了缓语气继续道:“至于儿臣为何要送走官锦,那是因为儿臣认为他不适合呆在后宫,父君在后宫三十年了,见多的男子要比儿臣多上许多,一个男子的性子时好时坏,父君便是不能一目了然定然也会有所察觉的,儿臣一直认为,若是一个人人人都说他好,那他未必就真的这般的好,但是若是人人都说他有问题,那这个必定是有问题。”

皇贵太君却是愣住,没有说话。

蒙斯醉见状便开口道:“官公子的身世的确是很让人怜惜,只是今日他这般冲到了皇贵君宫中大闹却也是不应该,先不说他会不会伤着了皇贵君,便是这件事传了出去,怕是对皇贵君的名声不好。”

皇贵太君敛了敛心神,“这孩子的确是有些小心思,只是本宫想他也是过于的不安的缘故,他在世上举目无亲,便只有你一个可以依靠之人,如今你却还要送他走,他方才会一时失了理智,但是陛下,这并不能便认为他就是罪恶滔天!”

司慕涵眯了眯眼睛。

“你若对他没有那意思,那便留他做一个宫侍罢了,这皇宫大的很,多他一个人也不会多,若是你真的下了决心要送走他,本宫也反对不得,只是便是你要送他走也得等他的身子好了再说。”皇贵太君神色近乎淡漠,“方才御医回报,今日锦儿虽然只是一时怒极攻心方才会吐血晕倒,但是因为这几个月里他的身子接连受创,此时已然是伤及了肺腑,若是不好好静养,怕是会有性命之忧,自然,若是你是存心了要他的性命,也可以不理会本宫所说的这些话,只是涵儿……”

司慕涵身子微微一颤,似乎很长一段时间,皇贵太君未曾这般唤过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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