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朔风怒吼,灰朦朦的天空被无形的大手搅出无数湍流,低矮的天际线死死压向白皑皑冰雪大地,天地几乎融在一起,让人感到无比压抑。
天地间一线。
那一线空隙也被飘扬纷飞雪花填充,随呼啸北风将天地裹进了灰暗。
满天雪花,大地苍茫,一辆马车自东而来,车轮深深碾进积雪,不停发出刺耳的吱吱声,数不清的黑泥从冰雪下抛起、飞溅,随即被落下的雪花掩埋。
荆七眼珠滴溜溜地转,目光从对面高大少年脸上移到旁边一脸严肃不苟言笑的先生,又移到他对面眼观鼻,鼻观心,盘坐静息的俊美少年,再移向身旁尖嘴猴腮,两眼无神,鸡啄米般点头打盹的少年,最后停在车尾正对面那张稚气未脱的小脸上。
“恁大雪天,也不知先生急个啥1嘴里嘟咙着,向同窗抛着眼神。
他希望大家情绪高一点,路远道长,旅途中个个闷葫芦也似,不累,心也累了。
大家之所以沉闷,是因为车上坐着先生。
莫春,字长溪,京都书院博士,书院副山长,专职儒法学教授,当世最有名的儒法名士之一,教学以规矩古板著称,但凡他学生,没人不怕这位动辄以法则规矩约束斥责的先生,经年书院出去的学子甚至写了首打油诗相赠:
瞽宗罩寒霜,凛然重裘长,难蔽衣下栗,莘莘皆难忘。
规矩如囚戕,出口必法网,明儒实法生,十年嗟茫茫。
道出了师从莫先生学生们战战兢兢,十年寒窗的苦闷,那种受规矩欢约束,青春不得放纵的压抑和痛苦。
荆七也有同感。
此次外出游学,属于三年一次书院例行小结,每名书院教授带着五到十人不等的队伍,前往各处游历实修,增长见闻,丰富课堂上学不到的知识。
对于两耳不闻窗外事的读书人来说,这是好事,难得外出开拓眼界的机会。事实上京都书院所有学生对游学实修都持乐观而开心的态度,外出三个月到半年,奔波劳碌,苦是苦了点,也总比成天屁股粘在板凳上,对着一大堆书本头疼要好。
偏偏他们一组五人,分到了书院最没学生缘,最让学生如坐针毡,恨不得离远远的‘寒溪’先生。
运气使然,命该如此。
要不然凭这组人当中风流成性的瘦皮猴吴谓表率,大家伙还不玩得乐不思京。
哀其不幸,怒其不幸。
无法自由地好好玩耍一番,旅途中总得说些话打发时光啊!荆七这样想着,碍于大伙儿对莫春的怕到了骨子里,准备试探试探这位博士先生的底线。
让谁来开这个头好呢!
“……”
高大少年邵冰说话太直,不太注意分寸;吴谓太精,比泥鳅还滑好几分,肯定不会冒然去触莫先生的霉头;宁青整天绷着个脸,对谁都爱搭不理,勾他说话显然不现实;只有对面年纪最小的谢无思,一板一眼,在书院显然深得先生们喜爱,从他开始好了——聊起了开头,总会有人搭腔。
荆七吭吭咳嗽了两下,盯着谢无思那张人畜无害的嫩脸,道:“坐恁久的车,屁股不痛?”说话时眼角余光偷偷瞟向莫先生,生怕话题还没开头就被先生一声斥喝扼止于始。
谢无思眨巴了几下眼,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痛蔼—地板死硬死硬的,又没个软垫,一路恁颠簸,不痛才怪。”说着话,还伸手去揉了揉颠得僵硬的屁股,稍微吡了牙,目光也瞟向先生,生怕来一句:不知礼,无以立。
还好先生根本没往这边瞧,甚至根本没在意他们交谈。
“你个头小,起来动动腿,邵学长就不行了,太高,背都直不起来。”
荆七纯属没话找话,多拉两个进来聊天,气氛热闹些,总比枯坐旅程,各自神游万里要好。
邵冰瞪了瞪眼,瓮声瓮气地道:“想动就动,扯这些没用的作甚。”
还真是个直筒子,一开腔简直有和人打架的语气。
荆七道:“不就给小谏议作个比照。”
谢无思绰号‘小谏议’,源头来自他那当谏议大夫的老子,他那老子京城出了名的清贵,自觑甚高,号称京中清流,所谓清流,是为了和京中王公权臣以区分,在他眼中除了自身小圈子以外,全是污七糟八的浊流之辈,他的圈子只是专掌讽喻规谏分隶门下、中书两省的御史谏议同行,为人比较极端,但凡法不禁而礼未载之事他都看不惯,比起他那些同行极端不知多少倍,属于当今天子都极头疼那一类人,动不动朝会上动议弹劾,今天老张明天老王,朝堂之上,没有他不敢弹劾之人之事,连天子家事他都能拿到桌面上弹劾规劝一番,因此得罪了一大帮同僚,就这么个人,同僚恨他得牙痒,偏偏找不出任何毛病来打压,关键是这位谏议大夫清白得像张鲜纸,上面还涂了层蜡,想泼点墨,都沾不上。
其实谢无思与他老子完全不像,五官不像,性格也不像,不过出身没法改变,别人给他起的绰号他也没办法取消。
记得这绰号还是从吴谓那帮祸国殃民的纨绔嘴里说出来的。
也不知吴谓先前是装睡还是因为颠簸一下子醒了过来,睁开无神失焦的双眼,左右瞧了瞧,迷茫地问:“啥,建议啥!伙食还是边关历练安排?”
邵冰嗤地笑出声,“就那点出息,光惦记着吃了。”
迷迷瞪瞪的吴谓遭到了大伙儿无情的嘲笑,有人开了个头,莫先生并未制止,因此大伙儿都放松下来,你一言我一句交谈起来,言语间还是留了几分,生怕刚活跃的气氛遭到先生无情打压,毕竟先生的可怕那是深入骨髓让人难忘的记忆,大家放松之余,也没忘了这点。
从不参与的宁青一如既往,死鱼般无表情,整个人像套了个套子,与世隔绝。
可能坐车太久,枯燥气氛始终让人不会太愉快,莫春难得没有出声,后脑勺靠在车厢板壁上,眯着眼装睡。
荆七撩开厚重的棉布窗帘一角,让外面新鲜空气流进车厢,置换一下令人难受的污浊空气。
身体虚弱的谢无思给冷空气一激,不由自主打了个寒战,下意识缩紧身体,“还是挡着好,外面实在太冷了,这见鬼的天气,谁还会赶路。”语气中多有埋怨,不冲荆七,而是埋怨书院行程安排。
寒冬腊月,书院大部份游历队伍都去往更南的淮江边关,过了江,就是南方,虽说腊月天到哪儿都一样寒凉,可南方条件更好,衣食住行更加方便,最少不会遇上撒泡尿都怕冻掉小弟弟的暴风雪天气,他们这组人也不知是书院故意安排还是运气使然,独独往最西的边境走,就算这种天气去北境,也比西境好啊!虽说北方更冷,毕竟那边不管是州城还是边境关隘,条件始终优于西境,这边就是王朝分割出去的藩镇,一切自给自足,就连这边的车马馆驿对他们这些来自京城的学子也没个好脸,更甭说好茶好菜饲候着这回事。
荆七不以为然,自幼习武打煞筋骨的他这点严寒只是小意思。
风吹过脸庞,有冰刀刮过皮肤的感觉,虽然令人不甚愉快,总好过狭小车厢中浑浊的气味。
积雪严重弛道上居然有人在赶路,踽踽独行的身影被满天朔风大雪变得模糊。
这人全身积着厚厚的雪,远远望去,就像披了床厚厚的棉絮在雪地中缓慢移动。
行人孤独无助,茫茫原野,不知何处尽头。
荆七看着那孤独的行人,没来由地生出几分惆怅。
吴谓也从掀开的窗缝瞧出去,贪婪地吸了几口新鲜空气,自然也瞧见那个孤独旅人,忍不桩咦’了声,怪声怪气地道:“大风雪天,还有傻子一个人赶路,不晓得的,以为赶着投胎呢。”
借人讽己,明显带着埋怨。
“少怪话,没人当你哑巴。”
莫先生瞪了眼好说怪话的弟子,比风雪还冰冷的语气让车厢里温度骤降。好容易升起来的聊天氛围,就这么给吴谓的埋怨扼杀。
吴谓背着先生视线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嘴角同时一撇,不敢还嘴。
荆七含笑瞟了眼吃瘪的同窗,视线又回到远处。
车轮轰隆隆碾冰破雪,打破了寒风独占天地的回响。
边关弛道修得很宽,可供驷马大车双车并行,但因积雪覆盖,很难看清边界,不管车马还是行人,只能沿着依稀可见前车辙印向前。
这种鬼天气,不管行人或车马,稍有不慎就可能掉进积雪下泥潭或陷进沟渠,一旦受困,天晓得会遇上点什么,所以有经验的赶车人绝对不会冒险驶过没有车辙痕迹路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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