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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穿过大内北侧几座小城,当抵达玄武门时,李潼便见到羽林军两位大将军都在此门驻守。
左羽林麹崇裕一如既往的不苟言笑,右羽林武攸宁望向他的眼神则就颇存不善,安平王武攸绪被囚车引回的消息已经在北衙扩散开,这自然让他们武家人大感不满。
李潼向麹崇裕点了点头,并横了武攸宁一眼,连表面的客气都不再维持。
禁宫之中七折八转,当来到圣驾所在的殿堂中时,天色已经完全的黑了下来。
还未入殿,李潼便听到里面传出丝竹笙歌,及至步入殿中,才发现殿堂里不独有他奶奶武则天,自家家人与太平公主一家也都在殿中。
殿中众人齐齐将目光落在代王身上,寄情各不相同,李潼对诸视线略作回应,然后趋行入前见礼。
“戎行辛苦,不必拘礼,今日特置家宴,贺儿郎凯旋,快快入席。”
武则天垂眼看着李潼,脸上满满的温和笑容。
李潼闻言后才起身,又向娘娘房氏与太平公主同定王武攸暨分别见礼,然后才退入自家两个娘子席中,两手分别拍拍娘子手背,情意各有体会。
因为没有太多杂人在场,这所谓的家宴氛围倒是不错,李潼方一入席,二兄李守礼便急不可耐询问起他此行外事的经历。
行军诸事早有随军文职整理成册、呈报禁中,这方面李潼也不便透露太多。但除此之外,沿途所见风物人情倒是不乏可说,随着李潼一通讲述,在座诸众也都各自流露出神往之色。
武则天脸上同样不乏向往,片刻后则笑语道:“倒也不必徒羡言中风物,新年后都有机会身临其境的畅游赏览。”
殿中众人听到这话,神情都微微一变。而李潼则眉头隐皱,他自知下半年以来他奶奶便一直在积极准备封禅事宜,也是朝中形成如此局面的主要原因。
听其言中之意应该是打算将封禅之期定在新年之后几日,抛开朝局的考量,单从场地以论,李潼都觉得时间实在是太赶了。
有关封禅的议题,早在高宗朝便有,天授年间又有李思文提议。这两次虽然都没有成行,但在嵩山倒也进行了一些营建。这一次李潼前往嵩山,也是在进行场地考察,队伍中甚至还携带有专门的画师,要将场景描绘下来供圣皇参考。
按照武则天爱铺张排场的性格,所要作又是封禅这样的大礼,嵩山当下的配套设施当然不符合其人心意,肯定还要进行大规模的营造。
但如今已经到了九月尾,按照周历距离新年不过只有两个月时间。想要在这两个月时间里建设好封禅场地,肯定要大征劳役。
想到这里,李潼便不免有些气闷。他今年力推漕事改革,收得一定成效,关中的飞钱也具有了一定的输血能力,但薛怀义出征加上这一场封禅,都填进去可能都不够,或许还要拉饥荒。
心思别计,接下来李潼便有些沉默。众人只当他远行疲惫,所以这一场宴会也没有持续太长时间便告结束。
李潼先让家人们离开,自己则留了下来。等到殿堂中只剩下祖孙俩并一些宫人,他便打起精神准备陈事。
武则天今日心情不错,薄饮几杯,神情微醺,望着李潼微笑道:“王妃端庄得体,慎之有此内助,可少许多杂情滋扰。怀义故事,你不必长念,不久之后会给你一个交代。”
“臣一身所有,概是恩亲所赐,绝不敢有什么意气是非的执念。”
听到他奶奶讲起此事,李潼起身拜答道。
武则天闻言后嘴角一翘:“若真是言行如一,攸绪又怎么会被你囚车押回?他是宗中难得笃静不争者,今次遭厄,真是有些无妄。”
李潼闻言后便作默然,武则天见他如此,又将话锋一转,说道:“近来朝中一些杂议有关于你,慎之你有没有耳闻?”
若是以前,李潼听到这话少不了要心弦绷紧,但这会儿却并没有太大感触,只是点头道:“文昌台王左丞入营犒军,曾有言及。”
看到李潼并无明显的神情变化,武则天不免微微错愕,然后才说道:“既然已知,那你对此是怎么看?”
“臣觉得,议臣可事扬州者,论心可诛!”
李潼也不客气,直接回答道:“扬州旧逆祸乱,虽然短时克定,但民情想要复归淳朴,却并非短年之功。臣本宗枝后进,资望未称扎实,贸然入彼,唯以重典暴行以示不污。或能全于一身名誉,但扬州一地民风或要因臣一时私意而更作败坏。”
听到李潼说得这么直接,武则天脸上不免闪过一丝尴尬,谈话的氛围一时间也有些微妙。
过了一会儿,武则天才又挤出一些笑容:“你劳累数月,新进归都,这些时务议论也不必急于一时,近日安心休养,在禁中陪伴一下家人。”
语调虽然仍然和气,但脸上的笑容已经不如家宴时那么自然。
“既然立于世中,人或可偷闲,但事情滋扰又怎么会有停止。往年臣自恃少壮,不能体会恩亲蓄养少流的苦心,多有争强。如今才有所感触,微力负大,难免被裹挟触伤。”
李潼则叹息一声,继续说道。
他说这番话,也的确是有感而发,如今在政局中所面对的困境,无论在旁人看来有什么原因,但在他看来,原因其实很简单,那就是以小负大。
他所干涉的方面太多了,但本身却没有足够的资望与人才的储备。比如在离开神都之前所安排的王方庆与李敬一,前者对前景的判断保守且悲观,后者将自身的利益凌驾于代王利益之上。
这一次所面对的危机,其实也谈不上有多大。诸如旧年他选择在武周革命之前急流勇退,前往西京服丧守孝,可以在他奶奶庇护之下安心生活,哪怕神都城里杀得人头滚滚,也没有打扰到他的生活。
只是因为过去这一年多的时间里他过于冒进了,所以眼下再作一些取舍就远比此前牵连大得多。
从这一点而言,他奶奶对他确实不错,起码在姻亲选择方面把关把得很稳。
如果是换了关陇或者河北名门,分分钟就有可能喧宾夺主,将李潼完全绑架在他们的战车上,譬如他这一次任命李敬一担任自己的长史从而召来众怨。
武则天听到这话,也是忍不住叹息一声,但还是说道:“人无少壮,则年华虚度。你幼来生涯虽然不称平稳,但也并没有经历过真正的艰难打磨。没有亲身的感受,亲长教诲再多也只是虚言,或许还要招惹厌烦。既然已经有了自己的体悟,安心在事殿中并北衙,余事不必多作记挂。”
尽管心里已经有了决定,但听到他奶奶这么说,李潼还是颇有感怀。他幼来生涯岂止是不平稳,简直可以用凄惨来形容。但这也并不是他奶奶在刻意针对他,而是他身为李唐血脉、身为李贤的儿子,无从摆脱的命运。
但自从他站到他奶奶面前,他这个奶奶虽然是权术惯用,对他也多有拿捏,但总体上而言待他是不错。虽然谈不上有什么平常人家的亲情,但也不失关照庇护。
但人生终究不是两三人之间,想要真正的有所蜕变,必须要学会且习惯分道扬镳。
他眨了眨有些酸涩的两眼,语调低缓道:“臣正因有此体悟,所以心怀自惭。魏王、梁王并薛师,俱君上信用的肱骨,或是秉性的不同,臣年少不知收敛,至今已经不能相容。臣不忍一人之安否更增恩亲烦忧,请自逐于外。
先时王左丞入营也有指点,道广州虽然天南遥远,但却广有海珍物华,若能引用于天中,于我周世可谓锦上添花。臣请远事广州,循事积进,来年再拜君前,方可俯仰无愧……”
武则天听到这话,眉头便微微皱起,她深吸一口气才又说道:“吴人的狭计,能指点我孙去留?你可知,朕……罢了,这是你的真心之言?”
“言出肺腑,臣怙恃早无,在世所仰者唯恩亲授给。愿凭微薄之力,播王道于天南,但能有所成就,无负恩亲恤养。”
李潼俯首再拜,语调虽然低沉但却坚定。
武则天张张嘴,嘴角泛起一丝笑容,只是这笑容里却略带自嘲,片刻后才叹息道:“我孙有壮志,朕享有天下,难道还无地供你闯荡?格辅元可留守扬州,你也再为朝廷荐一能托大事的良才罢。”
“司宾少卿狄仁杰,臣虽无有深知,但却久闻才名。”
听到这话,武则天眉头微锁,片刻后才摇头道:“刚说已有体悟,接着便故态重作。狄仁杰腹计深刻,并不是你能度量垂教的。罢了,还有时间,封禅之前,你可以从容拣选。要慎重,此去天南,君恩都未必能覆尽人情。”
“君恩厚重,臣、臣受之有愧!”
李潼听到这话,也不免略有动容。岭南流人,尚可遣使杀之,放眼天下又有什么君恩覆及不到的人情?他奶奶这么说,是真的在考虑他来年能否再归朝的后计。但是很可惜,他根本就没打算去。
“朕薄于亲缘,血脉递传、在数者寥寥几人。慎之啊,无论在内在外,不要轻视了这一份亲缘。”
武则天怅然一叹,垂眼认真看着这个孙子,眉眼之间罕见的泛起一丝慈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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