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扬州书局曹寅官邸,夏日晚,曹寅对书童曹泉:“江宁有人问凤华他们的去处吗?”
曹泉:“有,老爷的令郎,令侄,都问了。”
曹寅:“哪个问的最详细?”
曹泉:“令侄。他还一再问老爷在哪里。”
曹寅:“你咋说埃”
曹泉:“我说老爷在扬州。”
曹寅:“嗡。我连夜骑快马去镇江,你在盐署守着。”
曹泉:“是。”
两日后的早晨,曹寅独自骑马下金山。
半山腰,曹寅迎面遇上曹頫。曹頫步行,身后跟着丁江龙、孟三鲜。
曹頫闪过一丝惊慌,随即从容向曹寅施礼:“伯父早安。”
曹寅骑在马上,亲切和蔼:“頫儿来游金山寺?”
曹頫:“是,伯父。”
曹寅:“好,我走了。”
曹頫:“伯父这么早就下山?”
曹寅:“扬州盐署有急务,我去处理一下。”
曹頫:“伯父慢走。”
曹寅:“去游玩吧,今儿天气也好。”
曹頫:“嗯。”
曹寅打马下行。
曹頫站在原地,目送曹寅下山。
曹寅渐行渐远。
曹頫对丁江龙:“看来果真在金山寺。还用我陪你们上去么?”
丁江龙:“四爷回酒楼等我们的好消息。”
曹頫:“我备好酒菜,准备给几位好汉庆功。”
丁江龙和曹頫耳语:“银子也备好。”
曹頫:“忘不了。”
苏州李敦英和田凤华住室,曹雪芹坐在竹席上,田凤华和李敦英守在曹雪芹两侧。
田凤华给曹雪芹诵《千字文》: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
日月盈昃,辰宿列张。
寒来暑往,秋收冬藏。
曹雪芹神情专注地看着田凤华,听田凤华的朗诵。
田凤华慈爱地看着曹雪芹:“儿子,今天就听这么多吧,你休息,娘和奶奶说话。”
曹雪芹稚稚地一笑,顺势倒在田凤华怀里,口中哼哼着,像是模仿田凤华的朗诵。
田凤华看着李敦英:“娘,你说,那偷孩子的贼,是奔着咱家芹儿来的吗?”
李敦英:“不好说。按说,不应该是。你爹在官场没有仇人,只有朋友;在江湖上,你爹一向乐善好施。咱家在江宁办了义学,还办了义仓,逢凶年荒景,就用义仓里的米粮赈济那些穷民。谁会算计咱家呢?”
田凤华:“娘,咱们身边,眼前,会不会有小人对咱家怀恨呢?”
李敦英:“那也不会有。所有的亲戚,没有你爹不周济的;所有的邻居,没有你爹不关照的。再往近处,頫儿从三岁到咱家,我和你爹把他养大,供他上学,给他治病,就连到北京在宫里当差那三年,本来就在他爹娘身边,一切花费,一切应酬,依然全是咱家支应。从北京回来,咱家给他娶媳妇,给他置办整个的家,把整个东院给他祝像这样一个孩子,他再不成器,不至于嫉恨咱家了吧?”
田凤华:“在北京,听坊间传说,当今皇上南游,御马被盗;皇上鞋尖上的珍珠被盗;皇上在太湖上游玩,差点儿被人刺杀。”
李敦英:“那存心和皇上作对的人还是有的,他罢了那么多人的官,杀了那么多的人,恨他的人也是有的。”
田凤华:“娘,咱家后楼的‘萱瑞堂’三字,和中堂两边的楹联,像是当今皇上的御笔?”
李敦英开心地:“就是。”
田凤华:“难怪江南人盛传,说皇上六次南巡,四次住在咱们织造府。”
李敦英:“这不是夸张,确实是四次住了织造府,但不是四次全住在织造府。有时也到镇江金山行宫去祝皇上前两次南巡时,你爹还没来江宁。”
田凤华:“但就是这样,也是江南仕宦人家绝无仅有的殊荣了。”
李敦英兴奋地:“因为咱家就住在织造府,所以,外人们就传说皇上四次住在咱家,平心说,皇上是住在织造府,不是住在咱家。当然,皇上到了江宁,不住总督衙门,不住巡抚衙门,单单住在织造府,这就是你爹的浩荡天恩了,也是咱家的浩荡天恩。”
田凤华:“娘,皇上每次到织造府,您都见到了吧?”
李敦英:“见到了呀。”
李敦英若有所思。
李敦英:“皇上六次南巡,后面四次,我经历了,亲见了。第三次是康熙三十八年。那年你奶奶还健在,皇上到咱家,提出要见见你奶奶。你爹接你奶奶到皇上近前,皇上迎出好远,亲切地抓住你奶奶的手,给随从官员说:‘这是我家老太太。’皇上给你奶奶送了礼,写了‘萱瑞堂’匾额。”
田凤华:“‘萱瑞堂’匾额就是那时写的。”
李敦英:“是。皇上第五次南巡,是第三次住咱家,还给咱家写了一幅对联,在织造府那边挂着呢。”
田凤华:“娘,咱家是不是每次也要给皇上进些贡?”
李敦英:“那是自然的。凡是有幸见到皇上的官员,都会进贡的,有的是金银玉器,有的是古人留下的字画。皇上喜欢古人字画,你爹听说皇上要来,预先买一些,等皇上到了织造府,悄悄送给皇上。也有娘娘的,也有太子的,也有阿哥的,还有贝勒的,还有那些随员的。”
田凤华:“那也要花不少银子吧?”
李敦英:“花的银子多了去了,哪一次迎驾,少说也要几万两,有一次花了十几万两。还有一次,你爹和你舅听说皇上手头不宽余,他们每人给皇上孝敬两万两银子,杭州的孙织造是你表叔,也给皇上孝敬了上万两银子。皇上赐封你爹为通政使,也给你舅加了官阶,杭州你表叔也加了官阶。”
田凤华:“娘,迎一次驾,要花去我爹多少年的薪俸啊?”
李敦英:“你爹是正三品,年俸约是一百三十两银子,捐给皇上一半,还剩六十五两银子。”
田凤华:“我爹的年俸是六十五两银子,迎一次驾要花去我爹三、四百年的薪俸。”
苏巧儿在门外招呼李敦英。
李敦英站起,对田凤华:“凤华,你照顾芹儿,我看看巧儿有啥事儿。”
田凤华站起:“你去吧,娘。”
李敦英快步走出房门,随苏巧儿去了隔壁房间。
田凤华将曹雪芹抱在怀里,审视许久,低声:“儿子,你长大,只读书,不做官;若是万不得已做了官,你千万别做贪官,有多少薪俸吃多少饭。你要是刮了老百姓,娘就不认你这个儿子。”
曹雪芹高兴地在田凤华怀里手舞足蹈。
初秋日,曹寅躺在扬州书局卧室床上,身上盖着两层棉被。
贴身随从曹泉穿单衣单裤站在床前,左手端着茶杯,右手拿着纸质折扇,满脸是汗。
曹寅少气无力地问曹泉:“还有棉被吗?”
曹泉:“老爷,隔壁还有。”
曹寅:“快抱两床来给我盖上,要厚的。”
曹泉:“好的,老爷。”
曹泉放下茶杯和纸扇,快步走出。
曹寅呻唤:“娘呀,我难受埃”
曹泉抱来两床厚棉被。
曹泉将两床棉被轻轻放在床前的坐椅上,取一床,轻轻盖在曹寅身上,再取一床,轻轻盖在曹寅身上,并将被子的边角揶紧了。
曹泉:“老爷,好些了吧?”
曹寅:“稍好些,稍好些。”
曹泉:“再喝点水吧,老爷。”
曹寅:“不喝了。”
曹泉:“好的,老爷。”
曹寅:“你派个信差回江宁,要曹颙曹頫都来,尽快来,来侍候我。”
随从:“好的老爷,我就办。”
苏州楝园李敦英和田凤华住处,田凤华给爬在她面前的曹雪芹朗诵千家诗:
登鹳雀楼
王之涣
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
曹雪芹看着田凤华的脸,静静地听。
李敦英看着曹雪芹,静静地听。
田凤华慈爱地抚摸着儿子的头:“儿子,先听这么多,你玩一个时辰,睡一个时辰,然后再听。”
曹雪芹爬向一旁。
李敦英看着孙子:“这孩子好像能听懂大人的话了。”
田凤华:“娘,他能听懂一些了。”
李敦英:“凤华,在江南过夏天,还习惯吧?”
田凤华:“慢慢习惯了,忒热,其实这个季节北京也热,但那边只热不湿,湿也只是十来天,江南夏天是天天热天天湿。”
李敦英:“再过一段时间就习惯了,还是江南好,安葬你奶奶的时候我去了北京,那是春天,天哪,那个风沙,那咋那么大呢,感觉能连骡车一块儿给刮到山东去。那花儿也开了,那草儿也绿了,可是,风沙之下,花儿不像花儿,草儿不像草儿。那树叶儿不能用手摸,一摸就是一手土。我在北京住了四十多天,总计遇上一场小毛毛雨,下了有半个时辰,地皮还没湿呢,它不下了。平日里风干物燥,干得脸皮发紧,嗓子冒烟儿,鼻子出血。我天天睡觉前在床前摆一盆水,但不行,还是干。看咱们江南,清湿润柔,多好埃”
田凤华:“江南好,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能不忆江南。”
李敦英笑:“看俺这才女儿媳妇,开口就是诗词文章。”
田凤华:“娘,我不惦念北京,我到死都不愿意再回北京。”
李敦英:“孩子,娘知道你的伤心处。”
田凤华眼角湿润:“娘,只是我经常梦见死去的亲人们。”
李敦英:“孩子,人死不能复生,想北京的亲人的时候,就坐在我面前,咱娘儿俩说话。”
田凤华:“我爹我哥跟错了王爷,可我娘有啥罪?我五岁的小侄子有啥罪?为啥要满门抄斩呢?王爷们争权夺利,却把几家朝官抄斩了,真是岂有此理。”
李敦英:“为你家的冤屈,这边你爹星夜兼程赶到北京,打点了东平王和一个和你爹相好的大学士,见了皇上。皇上给你爹说,王爷们打仗,比公牛相斗还凶。皇上不让你爹介入,怕你爹也卷进去。你爹说你是曹家下了聘书送了聘礼的媳妇,是曹家的人,不是田家的人,田家犯了王法,不能把曹家的人给杀了。你爹跪着给皇上磕头,脑门上都磕出血来了,皇上才在抄斩的名单上用朱笔圈掉了你的名字。”
田凤华:“娘,是这样啊!再到过年的时候,凤华一定给爹娘多磕几个头。”
李敦英:“爹娘不让你磕头,就盼你把芹儿养好教好。”
田凤华:“放心吧,娘。”
李敦英轻轻叹息:“凤华,家里的事,大事小事,我和你爹都不瞒你。你也知道了,曹颙再也不能生孩子,咱这一门,眼睁睁看着,绝户。你叔那边,他四个儿子生了九个孙子,一个曹頫就生了三个儿子,要是咱这边没有芹儿这么个宝贝疙瘩,你想啊,他年以后,你爹挣下的一应家业,全是曹頫的儿孙们承继了。”
田凤华:“娘,我明白您和爹的心情。”
初秋的晚上,曹寅躺在扬州书局官邸卧室的床上,穿一身米黄色薄丝便装,一丝不盖却汗湿衣裳。
曹泉、曹颙、曹頫,三个人并排站在床前,每人拿一把大蒲扇,各自奋力给曹寅扇风。
曹泉、曹颙、曹頫汗流浃背,气喘吁吁。
曹寅:“再大点儿风,再使些儿劲儿,特别是頫儿,你用不上劲儿呀。”
曹頫边扇风边回应:“好的,伯父。”
门童传报:“李老爷到。”
曹寅:“颙儿、頫儿,快去接你大舅。”
曹颙、曹頫放下扇子,走向房门。
李煦进门。
李煦约六十岁,体态发福,气韵不俗。
曹颙、曹頫:“大舅。”
李煦:“嗡。你俩来了,你爹少受些苦。”
曹寅:“一样苦埃谁也不能替我。”
李煦走到床前:“好些了吧?”
曹寅少气无力:“还不如昨天呢。”
李煦:“脸色不对呀,比昨天还红呢。”
曹寅:“没想到这一场疟疾能要命。”
李煦:“要命倒不至于,受罪呀。”
曹寅:“大哥,恐怕是要命。”
李煦:“子清,别怕。咱再另请大夫,再寻药。”
曹寅:“从江宁到扬州,有名望的大夫全请来了,药汤子喝了有半缸了,没用埃”
曹颙和曹頫抬着窗前的官帽椅,轻轻放在李煦身后。
曹颙:“大舅,坐吧。”
李煦坐下,轻轻一摆手:“你们仨出去吧。”
曹泉、曹颙、曹頫轻轻走出。
李煦亲切地抓着曹寅左的手:“老弟呀,我有个想法,给你商量。”
曹寅:“大哥你说。”
李煦:“我在广州的时候,听下人们说,西洋来的传教士不怕疟疾,说他们有一种药,是从更远的西洋一个地方刮的一种什么树皮,那种树皮能治疟疾。广州那边,我还有几个熟人,是不是派人去广州,托旧相识从传教士手里买一点那种树皮制的药。”
曹寅:“大哥说的是金鸡纳吧?”
李煦:“是是是,他们叫金鸡纳。”
曹寅:“这是个希望,只是路程太远了,将近三千里,往返将近六千里。”
李煦:“这不是为了治病救命嘛。咱们都是死不起的人哪,别的不说,单是拖欠皇上的这几十万两银子,死了变作一百个金身,也还不上这些拖欠。”
曹寅:“是啊,我心里急埃”
李煦:“要尽快想办法控制病情。”
曹寅:“大哥刚才提到金鸡纳,我忽然想到,皇上手里有金鸡纳,是内务府用茶叶和瓷器给西洋传教士换的。”
李煦:“你的意思是?”
曹寅:“给皇上写个折子,请皇上赐一点圣药,治病救命。大哥你算算,扬州到北京,大约两千里,往返四千里;扬州到广州,大约三千里,往返六千里,况且咱在北京有家有人有亲戚,比在广州方便许多。不妨向皇上伸手。”
李煦:“那就快起来写折子。”
曹寅:“我写不了呀,坐不起来,坐起来也拿不住笔。”
李煦:“让颙儿写,皇上一看就知道是你们父子的手笔。”
曹寅:“小孩子胸无点墨,怎能写得了这样的折子?”
李煦:“那怎么办?你呈的折子皇上不准别人代写,你还能忘记了?”
曹寅:“我怎能忘记圣训?可是我写不了呀。大哥你写吧。”
李煦:“我?皇上看是我的笔迹,会不会龙颜震怒?”
曹寅:“大哥,你先写明我病情严重,生命垂危,自己不能写了,是我请你代笔给皇上启奏,然后再说请了许多医生,治疗无效,必得主子圣药救我,则尚可起死回生,实蒙天恩再造。”
李煦:“那好吧,这样才行。我现时就去起草奏折。”
曹寅:“大哥,赶明儿,你看看书局里哪个画师才艺高,安排给我画张像,给敦英和孩子们留一个念想。”
李煦:“那要穿上官服,坐在你官邸桌案前,才能画出你的精神。像这样在床上躺着,画不得。”
曹寅:“行,让下人们把我搀过去。”
次日晨,李煦坐在曹寅病床前的官帽椅上,拿着一页用毛笔写的文字,给曹寅念:
臣李煦跪奏:
江宁织造臣曹寅于六月十六日自江宁来自扬州书局料理刻工,于七月初一日感受风寒,卧病数日,转而成疟,虽服药调理,日渐虚弱。臣在仪真视掣,闻其染病,臣遂于十五日亲至扬州看视。曹寅向臣言:我病时来时去,医生用药不能见效,必得主子圣药救我。但我儿子年小,今若打发他求主子去,目下我身边又无看视之人,求你替我启奏,如同我自己一样。若得赐药,则尚可起死回生,实蒙天恩再造等语。臣今在扬看其调理,但病势甚重,臣不敢不据实奏闻,伏乞睿鉴。
曹寅气喘吁吁,气短力弱:“挺好,说明白了,快派快马呈皇上。”
李煦:“我就去办。”
李煦走出。
扬州书局曹寅官衙,曹寅穿三品官服,戴官帽,整饬一新,坐在宽大的楠木桌案前。
案上文牍堆积,文房四宝齐全。
曹泉、曹颙、曹頫抬一架冬天的取暖铁炉进来。
炉火已生起,火苗升腾。
曹泉、曹颙、曹頫将取暖铁炉放在曹寅近前。
曹颙:“爹,可以吗?”
曹寅:“要火炉离我近些,再近些。”
年近六十的画师坐在曹寅对面的竹凳上,将画板斜架在双腿上,画纸铺在画版上,毛笔和砚墨在右手边的小方桌上。画师聚精会神,仔细观察曹寅,谨慎下笔。
李煦轻手轻脚进来,站在画师身后,观看画师描绘。
李煦向曹寅伸出右手大拇指。
几个老翰林凑上来,站在门外,看着画师怀里的画像,啧啧称赞。
苏州李敦英和田凤华住处,秋日晚,李敦英和田凤华守着曹雪芹。
田凤华给曹雪芹诵千家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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