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叔侄俩年前自己烧制过两窑木炭,无一例外都以失败告终。烧制木炭其实是个精细手艺,即使懂得全部理论,实践也不能保证一定成功。首先,选料就大有讲究,并非什么木柴都可以烧制木炭,桐木、枫木、椿木、漆木就不行。桐木不压秤,枫木辣眼睛,椿木油性大,漆木过敏,误将这些木柴烧成木炭,往往得不偿失。其次,对火候的掌握也很考验功夫。烧制一窑木炭需要持续十天甚至半个月时间,火候稍微没掌握好,就等于白忙一唱—要么木炭没烧透,取暖的时候着明火,搞得满屋子乌烟瘴气,没卖相;要么木炭烧透了,大部分从窑里扒拉出来直接碎成了渣,投入跟产出不成比例。叔侄俩之前信心满满连着烧制了两窑,汗水和人工搭进去不少,钱却没赚到几个,被村民当成了茶余饭后的笑谈。
在湘赣交界的罗霄山里有不少烧制木炭的高手,是不是高手从他烧制出来的作品就一目了然。木炭长短整齐划一、挥指一弹能发出清脆的陶器声响、抓住一头在空中甩一下不会折断、木炭芯有均匀细密的气孔,这就是一等一的好木炭。能烧出这种木炭的就是高手,不然吹破天也没用。
春节前后木炭的销路最好,一是买木炭的人多了,二是卖木炭的人少了,非常简单的市场规律。这期间把木炭从山里挑出来,两麻袋能挣五块,比平时多一块五。不过这五块钱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挣,也不是随便什么人都愿挣。两麻袋木炭,一袋的标准重量是五十斤,从山里运到瓜洲市区,只靠一根竹扁担,两个肉肩膀。来回一趟五十六公里,一半山路,一半马路,全凭两条腿,还得赶时间,要不是迫于生计,鬼才愿意干。
吃过晚饭从家里动身,点个照明火把,进到山里已是晚上七点多。贩上木炭从山里出来,再赶到瓜洲城郊的集市,已是次日清晨。蹲在寒风凛冽的马路边把木炭卖掉,花一毛钱买两个杂菜包子,或者花一毛二吃碗素面,打个牙祭,暖暖身子,恢复体力,然后转身往家赶。到家的时候天正好擦黑,整整一天一夜。如此强体力劳动,即使壮年,也基本上精疲力竭了,何况才十七岁体重不过八十斤的简光伢。
大年初四跟着叔叔简有家进山贩了一趟木炭,赚了五块。初五在家睡一夜,初六傍晚再次跟叔叔进山。由于上一次体力严重透支,还没有完全恢复,加上营养也跟不上,这一次还没走出山,简光伢就明显感觉到泰山压顶,双腿打颤、头晕眼花。为了赚这五块钱,简光伢咬着后槽牙硬挺着跟在叔叔身后。可意志毕竟不是万能,在下一个沙地陡坡的时候,脚上的解放鞋抓地不牢,膝盖突然发软,双腿跪在了地上。插在扁担一侧的稻草火把发生剧烈震荡,带着火星的碳灰落在后颈上,简光伢浑身打了个激灵,手忙脚乱去搔痛处。双手松开扁担,扁担从肩上滑下来,两大麻袋木炭顺着山坡“咕噜咕噜”往山下滚。简光伢顾不得疼痛,连滚带爬追下了山。学过中学物理的人都知道,从上往下,只要距离足够,两条腿的人绝对跑不过做圆周运动的物体,因为物体可以做加速运动,人不行。简光伢试了一回,果然如此,在坡上连翻了几个跟头,也没追上两麻袋木炭。也就是这件事,成了压垮简光伢的最后一根稻草。多年来吃的苦遭的罪,一下涌上心头,悲从心起,却无处宣泄。
叔叔简有家挑着木炭下到山脚,看见侄子光着脚垂头丧气坐在路旁一块光秃秃的大石头上,一双洗得发白的解放鞋搁置在地上,两麻袋木炭滚进了路边的水坑里。简有家放下肩上的木炭,问侄子,跌伤了没有。
简光伢说人没事,木炭报销了。
简有家说哎呀,本都搭进去了。
简光伢说叔叔,给我支烟罢。
简有家说你还有心思抽烟呢。
简光伢说那就算了。
简有家看出了侄子内心的苦闷,说那就让你浪费一支。
简有家从兜里掏出一盒“香零山”,给了侄子一支,自己也点了一支。
简光伢点着烟,夹在手里默默地抽着。
简有家安慰侄子,说已经是这个样子了,叹气也于事无补。回家倒在床上好好睡一觉罢,过两天再跟我进山,我让山里佬把木炭先赊给你。
简光伢说叔叔,我胸口堵着一团火。
简有家说有火那就发出来埃
简光伢说不知道该往哪里发。我这段日子躺在床上仔细算了一下,我们鲤鱼塘竟然有十二个木匠。木匠多得都快碰鼻子了,学木匠还有什么前途。
简有家说学什么都没前途,你就是投错胎了。
简光伢说你说到点子上了,我就是投错胎了。
简有家说那还讨论什么呢,还是想想眼前罢。
简光伢说叔叔,我想出去闯闯。
简有家说确实该出去闯闯了。等春暖花开,我带你去江西挖煤。光义缠了我几次,我都没答应,他脑壳不灵光,我怕出事。春耕过后去,干上两个月,能挣两百,还能赶回来收早稻。收完早稻栽下晚稻,跟我去长沙修铁路,专门挖隧道。挖隧道收入高,一天三块五,干到寒露,又能挣个两百多。不过有言在先,下煤矿和挖隧道,挣的是多,但也是人世间少有的两个苦差,死伤是家常便饭。你跟着我去没问题,但出了事你得自认倒霉——我死你管埋,你死我管埋。
简光伢说叔叔,难道这就是我的命,我的命难道就是这样。我做木匠,自己却家徒四壁;我贩木炭,自己却烧不起木炭;我抓兔子,自己却吃不起兔子……我不比人家蠢,也不比人家懒,可我为什么吃不饱穿不暖,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埃
简有家说你冲叔叔喊有什么卵用。
简光伢说确实没什么卵用。
简有家说没卵用就不要喊,心平气和说也能把话说清楚。
简光伢说我急啊,我燥啊,我上火埃
简有家说我不是说了么,你就是投错胎了,纵有上天入地的本事也改变不了什么——还是多想想眼前罢。
简光伢说叔叔,我说的就是眼前啊,我眼前穷得连饭都吃不上了埃我在这里穷得连饭都吃不上了,我为什么还要继续留在这里,我为什么不换个地方碰碰运气——叔叔,你看看我的手,你看看我这双手。我这双手不是劳苦大众的手啊,我的命不该是挨冻受饿的命埃
简有家说嗯嗯嗯,你这双手是双好手,十指纤纤、软软绵绵、清清朗朗,全世界也找不出第二双这么标致的手了。按道理讲,你有一双细皮嫩肉的手,你就该坐办公室摇笔杆子。
简光伢说所以啊,我不甘心埃
简有家说我能理解,你还年轻,心里还堵着一股火,想走南闯北、想出人头地。慢慢熬罢,等你熬到我这个年纪了,这股火就灭了,就什么都不想了,就甘心了。你跟我一样,哪都好,就是上辈子罪孽深重,遭报应了,投胎没投好,即投错了地方,还投错了人家。
简光伢说我该怎么办啊,叔叔。
简有家说哼哼,你还真是问对人了。
事情过去两天,同在一个屋檐下生活的叔叔简有家晚上悄悄把简光伢从家里叫到屋外。站在一片漆黑的篱笆下,叔叔简有家做贼一样从怀里掏出一个折叠得四四方方的塑料袋,看四下没人,迅速把塑料袋塞进简光伢胸口的兜里,说光伢,这里面有四十几块钱,你拿去买张火车票,跟你老表他们出去闯闯罢,搞不好外面真的有活路。外面不比家里,风大浪大,我本来是不愿意你出去闯,可这段日子我看你也是寡妇望门口——人在屋里心不外,留不住你了。
简光伢大惊,说叔叔,你哪来这么多钱。
简有家说我把我山上那几十棵杉木卖给何运卿了,过完正月他就带人来砍。那天我也想了一夜,人挪活树挪死,你机敏勤快,是棵好苗子,确实应该出去闯闯世界——这穷山恶水长不出好庄稼,你要不走,这辈子就真的跟叔叔一样了。
简光伢说那杉木是你留给光茂将来讨婆娘盖房子的埃
简有家说先顾眼前。
简光伢说这么大的事你不跟婶婶商量,她知道了会剥了你的皮。
简有家说车到山前必有路,你别管了。
简光伢说这钱我不能要,光仔和翠萍还在读书,我一时半刻还不上。叔叔,你要真有心拉我一把,用这笔钱做本,在当地搞点副业,我给你打下手。正好我这几天又琢磨出一条生财之道。
简有家说嘁——。
简光伢说初三我和光义光茂去江西姑奶奶家拜年,我留意到江西那边的农副产品普遍比我们这边便宜。干辣椒那边只要八角三一斤,瓜洲集市上卖一块一;食盐那边卖四角二,这边卖五角五;生姜那边卖一角五,这边竟然卖到三角多。我们从那边把农副产品往这边贩,利润可观。
简有家对侄子的这条生财之道嗤之以鼻,说从这里到姑奶奶家五十几里,还全是上山下岭,不挑不提光走个来回都要丢掉半条命,你又不是不知道。
简光伢说我都考虑到了,不走路,搭火车。我问过细牙表叔,从他家搭火车到瓜洲城里,车费一块二,两个人两块四。你我贩上二百斤干辣椒,一趟下来能赚三四十,还在乎这两块四车费。
简有家低着头琢磨着侄子这条生财之道的可行性,最后觉得还是不可行,因为是跨省做买卖,一怕地痞敲竹杠,二怕政府找麻烦,搞不好竹篮打水一场空。
简有家说光伢,你还是出去碰碰运气罢,搞副业这事就别想了,我们没这个命——那年去江西卖碗的教训难道你这么快就忘啦。
简光伢反复权衡,最后接受了叔叔的劝告,决定拿着这笔钱跟几个老表去龙踞碰碰运气。
临行前,简光伢托付叔叔,自己不在家这段日子,让妹妹翠萍在叔叔家搭火。弟弟光仔在瓜洲城里上高中,住校,一个月才回家一趟,无需照顾。妹妹翠萍还在上小学,年龄太小,让她一个人生活,简光伢放心不下。
叔叔说你出去只管闯荡,不要挂念家里——出门在外,带上耳朵,少逞口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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