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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章俯仰宇宙
“殿下,我从未想过将此事隐瞒过殿下的眼睛和心,事实证明也确实瞒不过去。”
面对卓思衡被月光照得清亮的笑容,大长公主刘莘吉不动声色道:“你不瞒我,却也未提前问我的意见,这样大的事,你便自己说服圣上擅作主张么公主是刘氏子孙,难道诸位宗亲就不是么”
“殿下,容我问一句,您槌丸的技巧如何”
这句话没有来由,也非所问之答,可大长公主也不是第一天认识卓思衡,知道他所言往往看似虚张,却内有乾坤。
“很差,几乎难以上手。”大长公主如实相告。
“但您是清楚槌丸规则的。”卓思衡笑道,“其实马球也差不多。当球归属您时,其他人会对您视而不见还是当做对手前来争抢呢”
大长公主一点就透,即刻明白话中深意,她心中莫名烦闷想要拒绝回答,可望向空中满月清辉,心中更添怃然和悲哀。
手握权力的皇家哪有什么血脉亲缘,这不是她亲眼见证过的悲剧么
“但他们仍然是刘氏宗亲,至少在太【】祖一代,我们共享同一份来自血缘的荣耀。”大长公主并未将叹息加入这句话中,她的语气总是有一份强硬在,“莫不是卓大人也像旁人一般以为天家薄情不讲血脉与亲缘么”
卓思衡被这样质问却面不改色道:“融入了感情的血缘才是真正的血缘。不瞒殿下,曾经我也以为天家薄情,无有血浓于水之说,但后来我见到了先帝与大长公主,才知道自己过去之狭隘。天家手足之情若深,与寻常百姓家相依为命的兄妹无有所差。还有先帝舍身去护救赵王殿下,都使我撼彻动容……但济北王父子与先帝或许还比今日诸位藩王同圣上血脉更近……还有曾经的越王又何尝不是亲近之人结果呢可见亲疏可以血脉相论,但又不能只看血脉。”
“卓大人,你受先帝与今上器重非凡,也不可妄议皇家事宜。”大长公主严正提醒道。
“殿下,我没有妄议,您忘记了么我受先帝托付,这本就是我应为之事。”
“你不要搬出先帝来!皇兄若在,也未必就让你如此妄为!”
“先帝若在,必然也是愿意见今日之安泰景象。”
“你想在帝京名为伴读,实则却想软禁宗亲子嗣,你无非是想为阿辰铺路助她名正言顺得继大统,可是你有没有想过,此路对她来说将有多难”
大长公主也有急切的时候,她看向卓思衡,似乎很渴望这个答案,但在卓思衡看来,她需要的是一个能说服她自己的理由。
“大长公主殿下,先皇大行后,您这些年过得如何辛不辛苦呢”
卓思衡却举重若轻般,柔声发问。
大长公主刘莘吉愣了愣,她很清楚答案,可是她并不想回答。
当然辛苦。
如果她只是个普通的公主,皇兄去世,留下一份尊荣与富贵便是最好的结果,那她当然可以每日娱情愉心,她也已是知天命的年岁了,虽膝下无有子女也无天伦之乐,可世间如此繁华,天下第一富贵乡中尽情消受来也不是难事。
但她不是。
她从皇兄手中接过的不是富贵和安乐,而是权力和责任。
辅国大长公主的名头即是尊荣,也是负担。
这些年她所经手的政事颇多,虽大多与宗亲及宗庙相关,却也有牵扯之事,也曾为朝廷修筑次官道要占用藩王土地之事,亲自去到千里之外调停说服、恩威并施,其中辛苦,怕是本【】朝除去镇定二公主以外任何一个公主都未曾体会过的辛劳和疲倦。
但她却对已得到的权力无比着迷,为自己深以为傲。
卓思衡陪伴大长公主一同沉默着,他没有等来回答,只等来一声薄如蝉翼般的轻轻叹息。
“这个答案,殿下心中了然,不必说出来臣也能明白。”他轻声道,“清闲日子有清闲日子的好,可是,心存了抱负,再想轻装上阵面对生活却是无有可能了。阿辰是个好孩子,我希望他能快乐,我也希望她能像她的姑母一样,在举世无双之上更进一层楼,变为世间的绝无仅有。”
说完,卓思衡向大长公主深深一拜道:“臣不能令圣上久侯,先行一步,请殿下见谅。”说罢他踏着清朗月色,从容离去。
大长公主刘莘吉望着他的背影,只觉月光之明,今日犹胜白昼。
……
皇帝亲自至龙兴之地祭祖可谓是皇家祭祀里的重中之重,整个祭祀光是流程就有七日,大祭小祭礼仪之范能繁琐至极,可是却也是皇帝权力的彰显,半分也不可马虎。
更何况这次祖祭的次礼均由瑶光公主刘玉耀从旁协助父皇刘煦。
次礼祭是个奇妙的位置,听起来职能仅次于主祭,可却连襁褓里的婴儿也当得。
因为这个位置大多是留给皇帝的继任者。
这也是卓思衡无论如何也要刘煦带上瑶光公主奔波千里的缘故。
当然,也不只有继任者做过次礼祭。当年英宗在镇定二公主的襄助下平定叛乱、再造江山,为告天敬祖,彰显正统,英宗带着两个姐姐于天下安定后至麟州行大祭之礼,便是让二位公主以匡扶之功行次礼。
有了这个先例,暂且无有子嗣的刘煦让唯一所出的女儿来代行之事也无有阻碍,许多人都以为与其先让一众人为了这个位置暗中龌龊争抢不止,不若早定下一位可以服众的人选,免去好多纷扰才是上上。
用大长公主的话说,是卓思衡太懂得利用人在时局晦暗不明时微妙的博弈心理,那种我不能稳稳拿手的事,宁可不去争抢也不想落入到竞争者手中的心态,被他玩弄在了股掌之上。
最危险的瑶光公主反而成为诸位宗室心中最合适的次祭人选,当真是讽刺。
这样的祭祀大人都觉得磋磨身心,更何况七岁孩童
刘煦每每暗中查看一旁的女儿,见其身着玄色礼服被头饰压得人都要垮塌的细小身体摇摇欲坠,心中的痛惜比自己的疲累更为痛苦,他只能用卓思衡告知的话说服自己:
这只是个开始,公主今后要承担的重任远比今日更加沉重。
刘煦深吸一口气,继续完成他必须完成的礼仪。
“桐始华,电始见,蛰虫启,萍始生,玄鸟至于人间,而鸣鸠拂其羽……”
祭表由皇帝主祭而诵,是为祖先闻听,再转由次礼祭向祭台之下众人朗声重复,是为世人知晓。
稚嫩的童声自上而下,清越且自然,没有半点磕绊,使人惊异于此言出自七岁公主之口。
隔着十二条垂下冕旒,刘煦望着女儿专注的样子,心中只觉世上哪有什么离经叛道和蔑伦悖理,他是皇帝,他想给女儿什么就给他什么,旁人只需要服从,无需要询问缘由。
这是他的权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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