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8章 抉择（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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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画错了。”花青伞一指头戳在徐千屿后脑勺。</p>

落笔瞬间, 符纸燃起炙热的火舌。徐千屿扬袖将其拍灭。</p>

花青伞看着一堆废纸：“哎呦，没有男人活不成了是吗？”</p>

花青伞话中轻蔑，和她戳的那一指, 忽变得尖锐难忍。徐千屿拍案而起。花青伞退了半步，声气弱了：“干嘛，你还要打我不成。”</p>

徐千屿抿着唇。</p>

沈溯微走后, 她再没有回过昭月殿。她梳回原来的双螺髻, 住在花青伞处。她不是恨花青伞。她生气的是, 这种烦躁给自己带来的影响，居然好多日都没有消散。</p>

做什么都不顺。</p>

符纸在指尖胡乱碾成灰烬。</p>

黑衣少年身形凝聚，插进二人中间, 将花青伞向后挤退半步, 凉凉道：“不会说话, 就别说。”</p>

花青伞冷哼了一声。</p>

无真的眸光落在徐千屿阴沉的脸上，似在思考。徐千屿抬头，无谓地看着他。忽见他背后一条三尾黑蛟的幻影自两肩冲天而起, 巨口大张，咆哮震动, 带得扬尘落叶无数。引她反手摸剑, 战意激起。</p>

但无真如今是鬼，幻影很快如烟而逝。</p>

徐千屿道：“什么东西？”</p>

无真道：“我的天道法相。所谓‘法相’, 是修士最根本的特征, 是你一路凝成的道心。我可以是人、是鬼、是妖, 变换不同的皮囊, 但我的法相既出, 其凶煞永恒不变。”</p>

无真：“你觉得怎样？”</p>

徐千屿不解其意：“感觉很厉害。”</p>

“修至半步化神, 便可唤出法相。”无真停顿一下, 道，“如何？觉得很厉害的话，今日开始练习‘从金丹到半步化神’。”</p>

听到此处，徐千屿眼里疑惑的光又寂灭了，推开门走了。</p>

无真：“……”</p>

花青伞：“……”</p>

半晌，花青伞噗嗤一声，笑得浑身颤抖：“我以为你多厉害呢。”</p>

徐千屿暂不想修炼。破天荒地，她去看了水微微。</p>

童子们一直不叫她见水微微。他们说，她的出现会刺激到水微微。自然，在家被水微微揪着打的窝囊日子她也过够了，于是每每隔窗看一两眼便作罢。</p>

童子禀报说，水微微状况已经大好。</p>

徐千屿自窗外，能看到水微微同照顾她的侍女谈笑如常。因在仙宗吃仙丹保养，原本应该年逾四十的水微微甚至比刚至蓬莱那年还年轻一些。</p>

她有一截瓷白修长的脖颈，背影显得孤傲难以亲近。原来不歪脑袋说话的水微微是这样的，徐千屿感到有些陌生。</p>

“把她送回去吧。”徐千屿突然说。</p>

徐千屿当日发信蝶请示徐冰来：水微微已不疯了，人间十年，念外祖父年事已高，恳请送水微微回家，令家人团聚，也令外祖父能享天伦。</p>

徐冰来很快准了，安排车舟，即日启程。</p>

水微微听闻能回家，惊喜感恩不已。</p>

徐冰来也展现出仙宗掌门的气度。他虽不喜水微微，但来者是客，随水微微一并送还的法器、丹药足足装了两箱。</p>

童子们帮水微微打包行李，将许多白瓷瓶塞进箱奁内。</p>

徐千屿觉得这三角状的药瓶很眼熟，她想起洛水给她送的丹药也是同样的瓶，忙扯住一个童子：“这是她平日常吃的丹药？怎么是灵越仙宗的丹药？”</p>

童子不以为意：“灵越仙宗本就是炼丹炼药的大宗，四大仙门常备的仙丹，有一半都是出自灵越，没有什么奇怪。这个皓土三角瓶是当年洛水元君制作的，可保仙丹不化不腐，不碎，还可避水，所以贵重的仙丹，都用皓土三角瓶装，不用普通的匣装。”</p>

徐千屿没再说什么。</p>

等收拾得差不多，徐千屿第一次走进这个阁子，走到水微微面前。</p>

原本与侍女谈笑的水微微抬起头，目光滑过她的脸，没有像以往一样露出恨意，但却疏离而客气，就像望着一个陌生人。</p>

徐千屿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忍着情绪道：“我来送你出宗门。”</p>

水微微一怔，点了点头。</p>

徐千屿一路送水微微到梦渡。</p>

大约是感到生疏，水微微没有同她说一句话，反侧头和侍女说笑，说今日这天分外不错，又说不知多年未归，家中是什么光景。还想早日回家，看看父亲。</p>

徐千屿也没有同水微微说话。她心想也是，这两年中是侍女与她日日相伴，理应更熟一些。</p>

直到水微微上船时，船随踏行的动作一歪。</p>

徐千屿扶了她一把，水微微立马反握住她的手。徐千屿闻到了她身上陌生的香气，看到她的手指细瘦，冰凉，迅速从她手中脱出。水微微绞紧手绢，矜然一笑：“多谢。”</p>

徐千屿把手收回，缩进袖中：“何必客气。”</p>

海中一帆远扬，渐渐渺小。</p>

徐千屿说不清楚自己此时去找水微微，是在希冀些什么，又企望得到些什么。但她很清楚，自己没能得到。</p>

轰然闷雷动，海风吹动衣衫，天上竟然簌簌飘起细雨。</p>

水微微的手指真凉啊，带着陌生的惊悸。伴随急于挣脱的动作，烙印在她手上。</p>

这便是她的母亲。</p>

不远处，陆呦扶着徐芊芊，心内暗骂这天气，方才阳光灿烂，转眼又阴云密布。</p>

更夸张的是徐芊芊。她梦中惊醒说自己透不过气，非要出来散心。看见了徐千屿而已，突然便走不动道了。</p>

徐芊芊盯着梦渡边上那女人，如晴天霹雳。水微微的样貌她一生也不会忘记。真的是水微微，确切是水微微！</p>

徐千屿大包小包地扶她上船，二人一触即分，但可见亲密。</p>

所以，那些梦是真的。</p>

不仅徐千屿是爹爹和那个女人的女儿，爹爹还早就背着她将那个女人接回宗门内将养。这些年，他们是不是一直在一起？那她算什么？她娘算什么？</p>

“小姐……”陆呦见徐芊芊眼里噙着泪，暗自惊奇，正想刺她两句，徐芊芊却扯着她转身就走，无论怎么问，都不答她问题。</p>

徐芊芊平日就爱伤春悲秋，自己跟自己较劲。陆呦问不出来，心中郁闷。回头远望，徐千屿独自站在梦渡边许久，好像心情不好。</p>

徐千屿性格咄咄逼人，很招人恨。看徐千屿的骄傲一点一点被击碎，那副不敢置信的样子，曾是陆呦的一大乐趣。</p>

然而徐千屿的背影，仍是十六岁少女的单薄窈窕，却丝毫不复前世梗着脖子还装作无事的失意，像颗一敲就碎的薄皮核桃。</p>

剑风交织环绕，吹过她发上红绫。</p>

风水轮流转，如今徐千屿的修为高些。</p>

陆呦的止水咒没点儿用，连同徐芊芊一起被淋湿，裤脚黏腻，走得极为狼狈。</p>

徐千屿的脖颈大约是随了水微微，发髻挽起时显得修长孤傲，瓷白如雪。发根如墨，红绫如梅，雨半点不沾她身。有种令人心惊的冷艳。</p>

徐冰来原本以四根锁链嵌入沈溯微腕骨，这锁链感知他神魂力量的暴涨，变成八根，迅速缚紧，令他只能保持一个规矩的坐姿。</p>

稍有异动，便会即刻收紧，令剧痛深入骨髓。</p>

沈溯微便在那里坐了三日。</p>

若敢有片刻放松，便会陷入温暖如旧的梦境，前一刻徐千屿从后面抱着他，贴着他的背，撒娇喊师兄。后一刻声音骤然消逝，只有他一人，眼前是茫茫白雪。</p>

如果一直如此空寂，倒也不会怎样。</p>

沈溯微直直看着雪地。</p>

偏要令雪脂渗入每个角落，再尽数剥夺，将他放归什么都没有的世界。他能受得了吗？</p>

他受不了。</p>

前世他不就是受不了这种绝望，才不惜以己身修为豢养心魔。</p>

徐冰来的雪袍从面前逶迤而过。声音自头顶落下：“恨我吗？”</p>

晾着他好些日子，徐冰来方现身。</p>

恨有很多种含义。徐冰来对他有救命之恩，多年师徒情谊不是假的，但到抉择时，还是没见过几面的血脉更重要。对于弟子而言，确切令人寒心。</p>

但他又怎么可能迁怒徐千屿呢？沈溯微抬头道：“师尊珍重弟子心爱之人，我很欣慰。”</p>

徐冰来未料他到此时竟毫不避讳，眼瞳一缩：“你再说一遍。”</p>

沈溯微黑漆漆的瞳，似不解，又毫不退让地看着他：“师尊珍重弟子心爱之人。”</p>

“……”</p>

徐冰来一直觉得沈溯微很单纯。这要感谢初见时，孩童那纯净的眼神留下的印象太深，令人觉得别人若不逼他，他是不会有什么威胁的。</p>

如今徐冰来方有一种危机感。</p>

感到眼前是一只会与他撕扯相争的凶兽，不过暂时被锁住手脚而已。</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