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0章 幻梦蝶（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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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千屿向后翻了个跟头跪在地上, 仰头向上看，不禁变色。</p>

魔物的面貌隐在魔气中，只知其身如巨人，眼如灯盏, 背生巨翼, 依靠八条藤蔓状的触足立在地上。触足如盘绕的长蛇一般相互厮磨，发出可怖的声响。</p>

触足忽然如撒网般散开, 嵌入地面, 长条茶台倾倒，横梁粉末纷纷下落。在场修士骇然变色, 有反应快的击出的法器，但法器如同以卵撞石, 修为低的俨然已血溅当场。</p>

徐千屿瞬间退开数尺，喙凤蝶砰地打开战阵。她在战阵中挖个小洞，向外窥视。魔物沉浸在肆意的杀戮中, 没有将她放在眼里。等到所有人都葬身此地，这只小小的蝴蝶自然也逃不掉的。</p>

系统道：“怎么不打了？”</p>

“打有什么用, 都是假的, 白费力气。”徐千屿道。</p>

她确认刚才被推进这个空间时，面前除了抱着徐芊芊的便宜爹, 没有其他任何人。随后身边的情景全都变了。</p>

她应该是被推进了他人的梦境。</p>

这个宴席中有徐芊芊一家三口的身影。此处不是徐冰来的梦, 便是徐芊芊的梦。但倘若是徐芊芊的话……</p>

“一个人在梦中，还能再做梦么？”徐千屿道。</p>

“梦中梦吗？”系统道, “完全可能，这很常见啊。”</p>

徐千屿观望四周, 有不少熟面孔：</p>

一个紫裳的小女孩在空中挣扎, 徐冰来出手如电, 从后脊抽出玉尺，将触足斩断，女孩连同半截触须砸落在地下——是年幼的付霜霜。</p>

付霜霜贝齿紧咬，面色恼恨，哗地展开铁扇，组成扇面的铁梭，根根射向魔物。</p>

“霜霜，这东西报复心极强，你小心些，还不到快阿妈身后来？”一旁戴面纱的天山女修用一道剑风将她扫至身后，向徐冰来道一声“多谢”，手中七股傀儡丝，绞住扑过来的触足。</p>

另一边，有人拿剑砍在铜门上，激得火花四溅：“禁制为何打不开……”</p>

天山掌门的傀儡丝瞬间贯穿他的身体：“这东西放出去要坏事。我等诛魔，万死不辞，你难道要临阵脱逃吗？”</p>

混乱中，有修士愤怒地质问：“尹掌门，灵越仙宗未免防护不周，仙宗之内怎么出现这样的魔物？”</p>

却见尹湘君自己胸口被洞穿，面色白得如玉山将崩，靠在柱上，只有出气没有进气，再追责也便没了意义。</p>

徐千屿没有见到洛水的身影。</p>

这等实力的魔物，在她的整个出春生涯中前所未见。若算起来，眼前这个竟然比谢妄真还要厉害。它出现得猝不及防，以至于修士们被打乱阵脚，分散开来，错过了联手布阵的好时机。</p>

若是他们不能顺利斩杀魔物，也不能逃出去，那等轮到她，便危险了。</p>

魔气一波一波地冲撞徐千屿的后颈，催逼她的战意。</p>

梦境是虚幻的，灵力的爆发与流失却是实在的。那个人将她困在此梦中，很可能是想用梦境中这只大魔耗死她。</p>

不知道在梦中死了会怎么样？现实中也会死吗？</p>

徐千屿想到此处，立刻落至徐冰来眼前，徐冰来的金眸扫过她，径自掠过她，走到了桌后：“周蓓？”</p>

方才他救付霜霜，他的妻子周蓓将徐芊芊护在身下，后脊拱起，如一座桥，半晌没有动静。</p>

周蓓面色苍白，直起身望他一眼；她怀里的徐芊芊没有受重伤，只是呆住了，脸颊的一道伤痕正在缓缓消退。徐冰来松了口气。</p>

徐千屿以剑鞘戳戳徐冰来的背，还未碰到，徐冰来警惕转身，徐千屿抬头，清晰道：“爹。”</p>

徐芊芊、周蓓都看向她，目光难掩惊愕。</p>

徐千屿面色坦然，没办法，她得将做梦的人叫醒。</p>

“你看看我的眼睛、鼻子，长得像你吗？”徐千屿指指自己的脸，狐耳的映衬之下，这张面容狡黠娇美，又含着几分可恶的挑衅，“不然你看看我的剑熟不熟悉，这可是你亲自替我相看的呢。”</p>

徐千屿说着，反手从背后抽出木剑。这时，徐芊芊眸中一闪而过的恨意落入她的眼底。</p>

徐冰来紧张地手按玉尺，修士拔剑，是为挑衅，然而徐千屿没有拔剑，她虚晃一枪，以迅雷不及掩耳反手击在徐芊芊胸口，喝道：“徐芊芊，还不醒？”</p>

徐冰来暴怒的剑气，瞬间将她扫开。</p>

徐千屿重重撞在墙壁上，压下上涌的腥气，继续问：“徐芊芊，你还记得你生来没有灵根么？你现在伤能自愈，你身上的雷灵根，是你的吗？”</p>

她看见两人紧张地围着徐芊芊查看伤势，年幼的徐芊芊结结实实地挨了一掌，吐出血来。徐冰来戾气暴涨，转身还要再打，却被徐千屿的爆发出的剑气架住，他的剑脱手而出，跌在一旁。</p>

徐冰来怔在原地，伸手拾剑，又被徐千屿击飞。不仅是他面色难看，徐芊芊母女也都怔住了。</p>

“别以为我叫你一声爹你就真是我爹了。”徐千屿冷冷扫向玉尺，又擦擦唇边血渍，瞥向徐芊芊：“你自诩爱护徐芊芊，连我打她两次你都看不住，你算什么好爹？旁人若是伤我，我外祖父愿意以身为阵，你呢？你连他的一根指头都比不上。你就是上赶着我当爹，我都不要。”</p>

徐芊芊先是震撼，随后黑眸一黯，似有什么破碎开，丝缕哀伤从碎片中氤出来。</p>

随即，大殿一角的柱子轰然坍塌！</p>

烟尘之中，有人喜道：“禁止破了，快走！”</p>

但这样大的动静吸引了那只魔物，它遁地而来，破土而出。几根破空而出触须封住漏口，另有几根穿破徐千屿的剑气，朝几人攻来。</p>

千钧一发之时，徐千屿看到周蓓忽然以指推开剑鞘。</p>

这是一把并不算好的剑。周蓓的手指遍布老茧，剑法也很中庸，一招一式充满苦练堆砌的痕迹，与她为人一般略带拘谨，稍显笨拙。</p>

但当达到她平生最快的速度时，剑气却展现出一种凄历的美，如孤雁赴地，令徐千屿看得呆住了。</p>

周蓓以最快的速度出现在徐冰来面前，她染血的手抱着徐芊芊。徐芊芊的哭喊已然无声。</p>

一根触须从后贯穿了周蓓的胸膛，雪白衣襟上渐渐绽开血色牡丹。</p>

她站定片刻，冲双目睁圆的徐冰来幅度很小地一摇头。</p>

随后她滑落至桌下，没了声息。</p>

随后神奇的事情发生了：魔物的触须竟像沾到什么令其恐惧之物，如潮水褪去。徐千屿回头，人潮自禁制的破口中逃走。</p>

殿内变得安静至极。</p>

不久之前，整个大殿欢声笑语，此时却杯盘狼藉，空荡一片。</p>

徐千屿在这寂静中走了两步，忽然停下，蹲在桌下。</p>

周蓓的尸首就孤零零躺在长案下，双目睁着，被遗留在此地。</p>

徐千屿不懂周蓓为何要这样做。她的修为更低，完全可以不替徐冰来挡这一击。徐冰来不一定会死，她却如此丢掉了性命。徐千屿只能归结于，徐芊芊当真有一个好母亲。</p>

一个好得令她羡慕的母亲。</p>

徐千屿顿了顿，学着师兄的模样，捻诀将尸首清理干净。又伸出手覆在她的眼上，稍一用力，令她合眼。</p>

周蓓忽然攥住她的手腕。徐千屿生生吓了一跳，生出一后背冷汗。</p>

“我等了百年，终于让我等到了，多谢你。”徐千屿听到周蓓的声音，但面前的尸首一动不动，分明凉透了，那空灵的声音用的是蓬莱的传音入密，“我本想告诉芊芊，可是终归不舍得。”</p>

“你，你还活着？”</p>

“我早就死了。”那个声音平静道，“我只是在芊芊身上留下一道残念，若她日后入障，可以叫醒她。现下不用了，请小友搜我的魂罢。”</p>

未料想此处暗藏信息，徐千屿以神识探向尸首，又犹豫起来：“可是这次读完之后，你就消散了。你永不能再与徐芊芊相见了。”</p>

周蓓默了默，苦笑道：“我情愿她永远也不知道这些。”</p>

徐千屿的神识掠过经脉，迅速读取了剑修的记忆。</p>

周蓓的回忆是灰蒙蒙的，散发着雨的潮气。</p>

那种灰，是父亲入道前，踩着凳子在灶台上忙碌时的炊烟，檐下听雨时，托腮望着的雾气朦胧的田陇。周衍自古槐村一剑入道，她随父亲拜入山门时，回头最后望了一眼烟雨中的村落。</p>

父亲身影在上座，如同高大的神像：“以后不能叫爹了，得叫师尊，听到没有？”</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