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9章 苦修之末（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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付霜霜的阳奉阴违之法颇为奏效。</p>

其他长老那边果然不再有动作, 也不再胁迫，只是会时常叫徐千屿过去“叙话”，和蔼地赠与她各种丹药、籍册、法器。</p>

从前连师尊都不管的内门弟子, 一下成了穿百家衣的小孩。</p>

徐千屿觉得, 他们是在默默地等待着，等待她与沈溯微之间走向一个必然的终局。</p>

若她真的拿着冰匙, 沈溯微没了, 留着冰匙也便没了意义，总会交出来的。这样既全了给她的颜面，也能落下一桩心事。</p>

十日期越近，徐见素便越焦虑，不知如何与天山掌门交代。徐见素始终怀疑冰匙在她身上, 总是企图从言谈举止中观察她的破绽。</p>

徐千屿没露出什么破绽。</p>

冰匙不在她的身上，已经让她用符纸裹住，趁蓬莱钓叟转身时, 藏进他的金莲之下的淤泥中。她经过集英阁的灵气舆图时，着意观察过, 图纸中间的神树盘根错节, 莹莹生辉，几乎聚集世间所有的灵气。</p>

至于蓬莱这一点儿，根本看不出来。</p>

想到徐见素整日从荷花池经过, 抓破脑袋也想不出那块冰匙就在身边, 她便勾起嘴角。</p>

徐千屿尚未想出破解之法, 只能拖着，拖着是她唯一能为沈溯微做的事情。她还是愿往好处想：万一中间又有转机了呢？</p>

至于术法，长老们愿给，她便学, 连术法宫的阵法都学了不少，丹药也整瓶往下嗑，如今已至元婴第八层。</p>

只有她修为高了，胜算才更大一些。</p>

她提笔致信花凉雨，说明了情况，花凉雨说：“当年你帮了我，如今妖域大门也为你们敞开。”</p>

徐千屿觉得妖域挺好的，只是不知师兄如何作想。</p>

沈溯微没有出秋的任务，却仍在行出秋之事，没有人敢阻拦他。他的修为日进千里，但每当魔气溢涨时，他却不加使用，偏要在滞涩的静脉中强行运转灵气。</p>

灵气运转变得极为艰难，如埋在坚冰下的细泉，时不时便被冻结。</p>

他感受着两种力量的争斗，握剑的手开始颤抖，剑从手上掉下去。</p>

沈溯微望着插入地下的尺素剑，又静静看向自己的手。</p>

做了百年的剑君，如今竟然连剑都握不住。</p>

他归剑入鞘，什么也没有说。</p>

草长莺飞时节，徐千屿像猫似的反坐在桌上背书，鲜艳的红绫落在肩上，有股鲜艳的生机。一双脚悬在裙下荡来荡去，鞋子啪嗒掉下去，又被人拾起来。</p>

徐千屿掩卷，看着沈溯微蹲下帮她穿鞋子。</p>

说来奇怪，她使唤别的人帮她穿鞋十分自如，也不会有愧疚之心，但看到沈溯微帮她穿鞋，却总有一种难为情，觉得不该叫他低声下气。</p>

于是她将脚向后一缩：“我自己会穿。”</p>

话音未落，沈溯微握住她的脚踝一拉，直令她的背枕在妆台乱七八糟的头饰与木梳上。</p>

徐千屿将剑谱倒扣在脸上，闭上眼睛。</p>

她就知道，好心帮她穿鞋，不会那么简单。</p>

沈溯微专注地吻她的腿侧，他做事极为耐心，如今便是在耐心地……勾引她。等她气息越来越混乱时，沈溯微抬眼，轻道：“想要吗？”</p>

不用她回答，他便毫无保留地送进来，将她完全填满。徐千屿竟然在这瞬间，有一种恍惚之感。</p>

他给的，永远比她想要的偏爱更多。于是她苦厄的执念，便慢慢消解。</p>

但倘若世上再没有这样的人，她便觉得心中破开一个口子，一切都在漏风，分外无助，她想将他强留下来。</p>

她慢慢地握住沈溯微的手。</p>

可是师兄太可怜了。她应该是世上最了解他生平的人，也应当是最尊重他的人。</p>

如今，她无比痛楚地意识到，倘若她不理解，那便没有人理解沈溯微了。她还是会令他得偿所愿。</p>

徐千屿以神识触他，不断加固封印。她做此事已经非常娴熟，每当她进来时，沈溯微完全是不抵抗之姿。帘内光影一时混乱。</p>

徐千屿挣扎道：“我还得见花青伞。”</p>

等看到沈溯微手上拿着那枚申崇的药丸，徐千屿吓得脊背发凉，她想解释，她收下这个只是为打消他人疑虑。沈溯微已掰下一半喂到口中，另一半捏碎，双眸倒映潇潇的雨夜，透出近乎偏执的留恋：“不就是要你杀我，晚点再去。”</p>

又将她拖入深渊。</p>

夜里先一步到来的，却是漫天的劫云。黑云遮延绵数里，间或翻滚着劈啪作响的电弧。</p>

蓬莱众人对它并不陌生，这是半步化神升道君的劫云！</p>

上一次太上长老的雷劫，不仅断送他道途看，还险些将蓬莱劈翻。短短一年之内，这样的劫云再次出现，令人心有余悸。</p>

蓬莱只有一个半步化神，那便是目前身份暧昧的沈溯微。</p>

但他已入魇，如何受天道眷顾。这时出现的雷劫，不啻一道催命符。</p>

连徐见素望着隐隐咆哮的雷劫，都有种唏嘘的滋味，叹了口气：“贼老天，比我还着急啊。”</p>

身材丰满有致的女修来前来斟酒。</p>

徐见素咂咂嘴，忽而蹙了蹙眉。</p>

年轻时候他无比希望天降一道雷，把沈溯微劈没，好叫他不要再在那里小人得志，志得意满。</p>

但今日的酒，喝不出味道来。</p>

大道是一条孤独的路，谁都可能退场，最后的人越来越少。如今他坐在父亲的位置上，方懂得了这种心酸滋味。</p>

*</p>

雷想响第一声时，徐千屿便到了窗前，冷冷地看着劫云。</p>

天梯未成，又要渡劫，可谓屋漏偏逢连夜雨，就连天地都急于将他绞杀。</p>

花青伞在身后道：“你还要不要画符了？不想重新被天道钟爱了？”</p>

“我得回去。”</p>

花青伞一把拉住她：“这才刚开始，不会现在就劈的。”</p>

飘在窗边的无真道：“你站着说话不腰疼。”</p>

徐千屿将符纸撕碎：“我不想要天道钟爱了，我看天道不公。”</p>

两人都是一静。</p>

无真道：“我年轻时也是这么想，但力量我还是喜欢的。”</p>

花青伞：“我不也如此。该借的力量也别放过呀，谁放过是傻子。”</p>

她顿了顿，走进屋内，等来时，手里拿着叠起的一幅纸：“这个给你。”</p>

“你以后别再跟我师姐说我不帮你了哈。”花青伞阴阳怪气将东西塞到徐千屿手上，“今日不来，就没了。”</p>

徐千屿将它展开，巨大的纸落下，上面密密匝匝画满了赤红的纹路：“这什么？”</p>

“这是我们万符宗的镇宗之宝，避雷符。”</p>

“……”</p>

“先前易悬拿走的大阵，也被我师姐抢回来了。”花青伞又向徐千屿手上放一颗珠子，“最好是配合使用。”</p>

“你想要我们借大阵之力？”徐千屿道，“谢谢师父。”</p>

无真伸出的手上，亦燃烧着一簇明亮的火光，是他的一缕魂魄。</p>

“你就别再折腾你的魂魄了。”徐千屿道，“我花了很大力气才收集到这些的。”</p>

花青伞道：“你拿着吧，他只是拿来补充大阵之力的，未必用得上。而且，也不全是为帮你。大阵每当雷劫之时，可以连通世外，之前我们遍寻他散失的魂魄不得，说不定散在世外。”</p>

“什么意思？”</p>

“鬼修多一缕魂魄、少一缕魂魄，不过是修炼年数不同。若是能以一缕魂魄找回其他的魂魄，岂不是赚大发了。”</p>

这二人思路清奇，徐千屿也无法反驳，只得一一收下。</p>

但同时，她也感到另一股异动，身形一闪便消失。</p>

那枚冰匙被人动过了。</p>

*</p>

泰泽湖水泛着粼粼波光，钓叟坐在岸边，手中托着一盏金莲。金莲的花心处莹莹闪光，赫然是一枚冰匙！</p>

沈溯微伸手接过：“多谢前辈。”</p>

钓叟却将花移道一旁，笑道：“道君，你这般捉弄小友，想好怎么应劫了吗？”</p>

沈溯微平静道：“我身上尚有魔骨之力，可以一抗。若是不幸神形俱灭，还有灵根。我会将灵根留给千屿，我还会回来。”</p>

“清衡道君的灵根，生发出的是谢妄真。你这么有自信，你的灵根不会生出第二个谢妄真？”</p>

沈溯微道：“若真如此，她会杀了。”</p>

他曾经亲眼见过徐千屿对谢妄真如何无情，她是天生的诛魔道种，爱憎分明，手上的剑不会容魔物留在世间。</p>

钓叟不禁笑道：“你这样，有考虑过那位小友的心情吗？她可是在我这里诉说过心事。”</p>

沈溯微闻言不忍，许久才道：“我不是刻意与她为难。但天梯的事，已经不可阻挡，她一人无法螳臂当车。与天道相争，只有只死地而后生。”</p>

“天梯拼成又会如何？”</p>

“世上无魔，凡人长寿，修仙者之间不再残杀。直到下一个苦修时代到来。”</p>

“这便是你当日按照天道旨意行事的目的，难怪他们如此恨你了。”钓叟呵呵笑道，“原本拼不成的天梯，这下却要拼成了。一群下界之物，却敢百般谋划，团结起来抢夺上界的资源，有趣，有趣啊。”</p>

钓叟：“你可知道，为何天道钟爱似人非人之物么？因为上界的人，正是这样一群人，他们没有感情，正如冰雕塑成的神明，按照规矩，一板一眼地行事，无畏，却也无趣，还很蠢，一旦出了纰漏，便只知不停地制衡，结果却引来更大的麻烦。”</p>

沈溯微闻言，道：“阁下真身是……”</p>

钓叟的额头凸出，其上如旋涡绽开，生一圆溜溜的独眼，双耳隐现绒毛，背后生出三头六臂，但都是虚影，笑道：“凡人一心想要修道，自有上界之人厌倦上界，想要下地了。”</p>

瞬间，他又恢复平实的相貌，将吊钩甩进水中，悠然道：“还是这幅样貌顺眼。”</p>

徐千屿在坠地的剑影中现身，惊得花叶摇晃，水波徐徐。她看见师兄手中捧着冰匙，心便凉了半截，回头瞪着钓叟，眼中满是冰冷的怒火。</p>

“小友，你又来了？”钓叟摘下一朵金莲，“我给了他一朵，也要送你一朵。”</p>

“方才，我与你师兄论道，很是开怀。他说，我不该把你当成个小女孩子，你已是元君，有自己的道了。”</p>

“你本就不该小看我。”徐千屿攥着莲花，长睫低垂时，竟有一种冷漠、冷艳之色，“他一意如此，我又能如何。我拿着冰匙，心中亦有些迷惑，如今送出去了，倒是成人之美。我徐千屿也希望世上无魔。正如沈师兄所说，世间还有无数个我，亦有无数个他。”</p>

话音落，已有些哽咽，千般滋味涌上心头。</p>

她很惊讶自己能说出这番话，令她觉得自己好像真的变成一个大人了，变成一个她从前向往，但从未成为的人。</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