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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叙那日,一事关眉梢母仇,二为一冲拜师,沧竹琼和一冲终至钟鹛山。他两个本满心期许各偷乐,始料未及,仙姑箬竹厉责沧竹琼,更狠将一冲驱逐。说她箬竹迷晕、束住沧竹琼之后,唤来霞翅云,载其飞入熠莲池中央,收云倏(shu)忽入水,顺着金白莲花的主莲叶茎直向水深处去潜。水下并不漆黑,终是莲花熠光普照之故,才能把那水中天地清晰辨来。熠莲池底,并无尘泥一粒。金白莲花乃是直接扎根于净水。那莲茎也不似寻常莲茎,而是长万千丈难估,直通深水的深水处。问这熠莲池静水之深深几许?竟是没个衡量!但见深水处藕根林立,错结无序。

然水下,并不见所谓觉迷津,却见箬竹将沧竹琼定置于一处,自开始施法拨弄藕根。她之拨弄又非随意拨弄,而是有章有理,有条有序。细观其所布之形,先是八经卦图;其外一圈,是为九宫界,却唯少中央一宫界,而恰以八经图填之,由此而得类九宫八经图;外层联布十二阵,首尾无缝相接。整个阵局乃是当年夙慧所设,称“二十九阵”。每一颗藕根各占其位。归置完最后一颗藕根时,池水澎湃涌动起,水中闪闪现出一口小窗——或称小门。小窗之后,一条通道黑漆漆、阴森森,仿佛通向无穷极地。

“沧琼!这条漆黑之路叫作‘迷路’,有去无回!祖师立下规矩,如有弟子犯下大错需内省改过,便要将那弟子从这条迷路送至觉迷津。犯错者自行觉迷彻悟悔过后,方能寻得一条光明路走出。那条光明之路,叫作‘觉路’,沿途有光芒打转,可将犯错者引归正界。倘或犯错者一生都不能自省觉迷,便要一生都待在觉迷津中,永远找不到觉路出来!钟鹛自开山至今,尚没有谁进去过。沧琼,你是头一个!你对虞契一冲生情,此乃为师所不能容!但为师相信,你终究可自省,找到觉路!”箬竹握着昏睡的沧竹琼的手,叹道,“莫怪为师狠心!正所谓‘投之亡地然后存,陷之死地而后生。’为师所做,皆为你好!”说罢,箬竹收了沧竹琼身上的束仙铐和蒙仙绡,将其推进迷路,而后,打乱藕根。通往觉迷津的门户瞬间消失。箬竹从水中钻出。水面平静,似乎不曾发生过任何事。

但道沧竹琼,有进路,无退路,只得向前!她醒来,欲点亮雪寒万节鞭,却是无力运法,只能于黑暗中摸索,一路恐惧伴着绝望,忧思夹杂哀伤。她自语:“一冲是否果真被师父赶出钟鹛?我许诺助他,却不曾兑现!剩下他孤独,在这西兑神皋,行于荒郊野山,尽是人生路陌,岂不凄凉断肠?若再遇上妖魔侵害,他又当如何?我未得与他话别半字,他心中可会埋怨?万一他与我生分,我又当如何?暌(kui)隔十载,祈望十年,重聚不过短短,分别就在眼前,难道我沧竹琼与他一冲,竟是这样缘浅?我看不见他,听不见他,在这暗无一丝光的迷路上,却是疯狂想他!”

不知漫走几程,眼前总算开阔,露了白,见竖一座碑,碑上醒目三字——觉迷津。沧竹琼渐觉有力气,自立于碑前,以指尖轻抚碑纹,却见自己的指印霎时刻留于碑身。惊诧毕,她摇头苦笑道:“建立伊始迄如今,我钟鹛历祖师夙慧、师祖慧箬、师父箬竹,至我与海叶、之篱,尚不曾有其他谁因犯了错而被发送到这里,我沧竹琼何等命悖!”她叹吟良久,慨思世事难料,只可无奈笑笑。沧竹琼没有回头路,只能一往直前。

从觉迷津碑开始的地方,无际苦沧海,白水静绵延,望不穿彼岸。沧海这畔,无风无雨,无声无影,无一草一木,无一人一兽,唯白沙层层寂寂铺,接连远天。沧竹琼抬头四望,诧异自问:“有光,而不见日月繁星,则光自何处来?白水苦沧海,又将汇往何处去?”她生一念,傻笑道:“是否,只在沧海之尽头,才是觉路?则让我看看,那处究竟有怎样风景!”她欲飞身起,却感觉自己被千万斤重锤拖拽,根本飞不得;她召唤踏水凫,却得不到踏水凫的一丝回应。此时的沧竹琼大骇悚然,惊道:“我施不出仙法,非是因无力而难施仙法,而是在这里,我根本施不得仙法!”惊骇过后,她再叹:“在觉迷津,我沧竹琼不过亦如凡人,踏着白沙、迎观沧海、孤独寻觅远方的凡人!如这岸滩白沙,不过微微一粒;如那沧海白水,不过细细一滴!”沧竹琼吸口气,继续踏着白沙滩,沿着沧海岸,前行一步一步,纵不知何处能居留!

未知又行几程,她蓦然回首,身后依旧,冷落白沙静寂水,却是一景,令她恐惧花容黯淡——她回望自己走过的白沙滩,竟连一枚脚印也没有留下!“为什么?”她自问,也问沧海,也问时空,“为什么,走过这片时空的我,连一丝痕迹都不容留下?”她神伤久久,不甘得不愿相信,执着得不愿接受,心痛到窒息,终究还是选择面对。她微笑道:“也罢!我沧竹琼是谁,又算得了什么?不过是沧海之一粟,寰宇一微尘,时空一过客,留不留下痕迹,于大千浩繁而言,能有多少挂碍?”

一程过一程,何知多少程?漫漫寻觅征途,天色不渐暗,天色不见明,无风无雨只一身!走得太久,走得太累,她选择停下,就着那片沧海,就着那滩白沙,她席地而坐,八极翘首望,忽又一念上心,傻笑自语:“从前,听师父讲述仙神故事,知多有仙神于梦中遇奇飞升。或许,我沧竹琼也要在梦中才得觉迷!”想到此处,她果真侧身躺下,头枕臂弯,闭眉合目,悠然入梦。

寻梦又几时?不知。复醒来,极思忆,梦中事,了然无。愈添长叹,再顾盼,天色仍未变!沧竹琼惊愕,震恐,慌张,惶然,无措万般!她的每一根秀发,每一寸玉肌,都散着疑乱!她再问:“逝者如斯,光阴有翼!本该朝尽午去昏又至,缘何此地不变天?觉迷津,难道没有昼夜之分回、四季之更迭?”沧竹琼起身对沧海,朗声呼问:“觉迷津,你无星无日,无月无辰,然你之光源,起于何处?你不转轮,是时空静滞,还是岁月无痕?”她守等空空寂寥,并无回应。连个黑天白日也不换,她困顿倍生。

沧竹琼觉得口舌干躁,她欣慰道:“幸事!莫大之幸,在于有水!”俯身沧海畔,手掬一捧水,送入红唇边,水未入口,她一声笑,自谑道:“莫不是要我把这沧海之水饮尽,才能寻得觉路?”她且胡思,且呷一小口,却是咸涩苦,难下咽。沧竹琼大失所望,看着所捧之水顺着指尖缝隙“淅沥沥”滴落回海里,她再一次变容失色。水滴落回沧海,不曾激起一丝涟漪,而是“唰”的一下,瞬间恍如光被黑洞吸收。沧竹琼这才意识到,整个海面,没有一丝波澜,静如镜。她试着用手搅动海水,却翻不起一朵浪花。沧竹琼面如死灰,颤颤语道:“海水不流动,从开始,到现在,纹丝不动!”她再次无力,坐倒在白沙滩上,两手支地,目光呆滞,心中充满无数的疑惑与恐惧。她哀哀自语:“此乃一汪死水,却无源头,无尽头!则岁月久延,觅到天荒地老,累到筋断骨软,我也休想走得出去!”她痴痴呆想良久,“嚯”地猛然起身,向来处回跑。她狂奔不停,却再也找不到最初的那座觉迷津碑!

慌乱莫过她!她颤声问:“我循着海岸一路来,再顺着海岸一路回,为何找不见最初那座碑?我究竟在哪里?”失魂落魄的她,再难镇定,高声呼问:“夙慧祖师!您施的何等高强的仙法,辟出这样一圈四面无门、八极无路的重围?师父!您可能看见沧琼在重围里受困?一……”沧竹琼焦疲一身汗水,满面樱红,高喊着去发泄心中的愁苦。她想要喊一冲,却突然喊不出声!她一遍一遍,很努力很努力去努力喊,极拼命极拼命去拼命喊,却怎么样都喊不出声!她心急如焚,忐忑思虑:“是因为方才喝下的水?”此时的她,无力得绝望,也绝望得无力,两行泪不止,一身汗漓漓,肚内无尽语,舌尖半字难!正可谓“屋漏偏逢连夜雨,船迟又遇打头风。”她又觉目眩迷离,又觉头晕欲裂,又觉浑身刺痛,又觉胸闷窒息。她终是倒在那片白沙滩,脆弱如一只豪雨里的幼鸟,瑟瑟发抖;娇小又如风暴中的小花,摇摇凋零。可她心中依旧执着:“我不能倒在这里!我要出去!”再挣扎着爬起,再又倒下,无数个跌倒与爬起,她到底支撑不住,蜷缩着奄奄一息,命若悬丝。

几时几刻,沧竹琼被一阵细雨夹带红叶碧桃花瓣打醒,渐渐舒缓醒来,发现面前白沙滩上端坐一位老翁。那老翁一身扁银浇黄绞边长衫,白面细髯,皓骨风颜,慈祥温和,正笑眯眯看着沧竹琼。沧竹琼且惊恐,且惊喜,起身施礼,尝试开口,果真说得出来!只听她道:“晚辈沧竹琼,在此觉迷津困顿多时,目之所及,足之所涉,并无人烟!敢问前辈如何称呼、从何处来?”老翁笑答:“老某人自号长衫白翁、长衫翁,从来处来,特为救你出去!”沧竹琼大喜,再笑问:“长衫白翁前辈果真能救我出去?可是前辈,您从来处来,则您的来处是何处?”长衫白翁笑道:“但能救你脱离这困顿之域,便是好前辈!何必问我老翁出处?”沧竹琼又道:“我师父责我在此思过,我需自己醒悟,寻得觉路,方可离开!前辈却能有怎样妙法救得了我?”长衫白翁抚髯大笑道:“可笑!可笑!沧竹琼!你已在觉迷津中兜转了整整六日,可曾悟出了多少心得?”沧竹琼听罢,惊叹:“我竟已在此六日!”她长吁稍息,再笑看长衫白翁,道:“晚辈不敢诓言,其实并无进展!”长衫白翁起身,先是一笑,继而神色严肃,说道:“沧竹琼,听老某人实言,觉迷津根本没有所谓觉路!此地实乃一千七百年前,你钟鹛祖师夙慧误信了他人讹言,傻傻辟出的一块绝境而已!说什么,走过觉路可以洗涤尘垢、脱离俗鄙、融神于远达、汇精于上界,可笑你钟鹛,世世代代信以为真!你师父箬竹,竟然愚昧到真将你打入这荒凉无生之域!不提你饮下觉迷毒水,早晚毒发;便是你不曾饮用,在此逗留七日后,也将灵元耗尽,魂飞魄散。与其说你在寻找觉路,不如说你是自待绝路!老某人今日若不救你,明日正是第七日,你必将化作白沙落如尘!”沧竹琼不自主打着寒噤,恶汗直冒,却又听得似懂非懂。她再问道:“前辈为何要救我?您与我钟鹛夙慧祖师有怎样渊源?”却听长衫白翁接着说道:“沧竹琼,何需多问其他?你只说,存亡之隙,愿意葬身于此,还是同老某人出去?”

听见此问,沧竹琼难意写上眉间。她环顾苦沧海与白沙滩,这一切,亦梦亦幻,似真似假;她打量眼前这位长衫白面老翁,犹明犹暗,或虚或实;她揣摩长衫白翁之言语,深奥微妙,可信又不可信;她精神恍惚而缥缈,不知该如何决断。她沉思良久,毫不隐晦,直言道:“沧竹琼不知前辈所言之虚实真假,尚有思虑。若假,则我跟了您去,违了师命不提,时空知道会有怎样后果;若真,则我不跟您去,三界将从此再无我沧竹琼,只多了一粒白沙尘,且前辈好心特来救我,我却自选死路,也是愚蠢!”说完,沧竹琼垂首低叹,疑犹不止。长衫白翁笑道:“知道自己愚蠢的,尚不是最愚蠢;若愚蠢得不知自己愚蠢,才是真愚蠢!”沧竹琼笑答:“前辈与我萍水之缘,神乎神乎出现,奇乎奇乎出此一面之词,沧竹琼如何就能不存半丝疑虑、全全去信?未免也荒唐!”长衫白翁再笑道:“沧竹琼,你担心老某人言之有虚,意下踌躇不决,也无妨。待明日此时,好好的莲花仙姝化为白沙,那一刻,你才知老某人的好心!”沧竹琼听言,即刻问道:“前辈知道我是莲花仙姝,您似乎对我钟鹛了解颇多!您到底是谁,不如坦诚相告?”长衫白翁却答:“沧竹琼,你有你的规矩,老某人岂能没有老某人的规矩?”沧竹琼听他言辞闪烁,模棱两可,愈发狐疑不决。

顿顿,长衫白翁又道:“沧竹琼,不妨看看你的左足心!”沧竹琼困惑而犹豫道:“这……”长衫白翁笑道:“老某人背过身去。仙姝可看仔细了!”语毕,他如言。沧竹琼虽不知其何意,但也背过身去,坐于白沙滩上,默念诀,全隐去雪叶冰铠,脱下绣鞋凌袜。看着自己的左足心,她骇然失色,惊恐失语:“这……”她急促穿回鞋袜,半隐冰铠,起身问道:“何故会如此?”长衫白翁转过身笑道:“你钟鹛弟子取罢足心血,会在足底留下钟鹛的徽记——六叶白玉竹花一枚。而你自进入这觉迷津,身体受到此绝域的伤害,失了仙法不提,连竹花徽记也随之消失。你,还不相信老某人?”沧竹琼心内自问:“他尽知一切,他究竟是谁?”长衫白翁见沧竹琼不答话,又道:“你愿意在此地等着殒命,老某人只能惋惜!不过,你可想过一冲的处境?”沧竹琼听见“一冲”二字,紧张欢喜,急问:“前辈知道一冲?他会怎样?”长衫白翁笑道:“欲知他会怎样,不如离开觉迷津,自己去见他!”沧竹琼急急再问:“离开此地,我便能见到他?前辈知道他在何处?”长衫白翁笑答:“当然!”沧竹琼长舒怀,自言语:“若真命不长久,别无希求,只望再见他一面!”她神情笃定,再不带零星犹豫,说道:“沧竹琼愿随前辈离开,却不知,如何才得出去?”长衫白翁笑道:“只便凡事皆听老某人安排,又何需你仙姝费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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