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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道沧竹琼听见舟中人自称虞契,讶然惊奇而失落,叹道:“他不是一冲,可时空之中,竟有这般样貌相似者!他恰又重了虞契山之名,他究竟是怎样来历?”思虑不得解,她再叹:“他不是一冲,他不是!”又见舟中虞契着急,沧竹琼入水复探看。

说她“晶珠镜影”先听有人附歌,再闻其话语,感受到那声音的纯净温润,一时激动澎湃至语塞,以至许久不能作答。而虞契不知真相,以为是自己的失礼惹她不悦,遂而兴止停了歌,继续采蓬翻藕。劳作间,虞契且抬头,且屏气细听,并无再歌,更无回应之言。失望中,正逢秋雨渐急、秋风更紧,他只得收了小舟,一蓑一笠背篓归。沧竹琼焦心喊道:“莫要离开!她正为你心动!”然而徒劳。“晶珠镜影”于浮生阁中侧耳倾听,她左等等,右等等,没声没息再等等;她站等等,坐等等,不安不宁还等等;她看不见,摸不着,诚一心期待虞契再回应;她再歌,却只得到无声寂寥落,不自觉忧心如炙痛。沧竹琼不忍她误解,拼命高喊:“他暂时离开,他还会回来!”阁中人浑然不察沧竹琼的存在,只是长歌不绝,伤至心哀,洒幻泪一场。沧竹琼空自怜惜空自急,水上水下穷奔忙,那二位却听不见她一言,看不着她一影。眼见他们两个心念彼此、近在咫尺却各生哀叹如隔天涯,沧竹琼为自己不能解其之困而忧闷,更不由自主推及己身,伤叹寻不得一冲、救不了师父,那郁痛入肝肺,一时哭得惊醒。

她醒来时,右掌尚作痛,但不似之前那般苦楚;而掌心的灼斑,光热蒸散,只留下一枚蓝紫火苗图案。沧竹琼挣扎起身,慢慢走下阶梯,叹思:“这掌心火苗又是何意?太多不解,何处得释?”

沧竹琼疲倦困顿,坐于初蓄闺的妆镜前,深思诸事:“水下阁中女子与我一貌,舟中虞契与一冲同容,究竟其中是怎个缘来缘往?”她头枕左臂,伏于妆台,又感右掌颤痛。“阁中的她与舟中的他,今时生两误,未能畅言清!我能为他们做些什么?我和一冲,结局又将如何?”想到这里,沧竹琼竟不觉右掌之痛,而感心揪更紧。“心痛,比肉身之痛,更痛!”她喃喃道来,再思再叹,“身累心累时,莫有好过倒头眠!”语毕,她卧于葆元榻。

沧竹琼已经明白,但遇倦怠疲乏,便可躺于葆元榻,醒来自会灵元增;至于葆元榻为何有此等神力,她并不知。在她看来,此时最重要的,已不是离开浮生阁,而是半梦半醒中、时空乱境里,虞契和“晶珠镜影”之故事。她渴望再见到虞契,因为那也是一冲的模样。

再醒来后,沧竹琼望镜中,没有“晶珠镜影”。她奔向浮生脊,希望掌心灼痛、痛得自己昏梦过去,让自己再去到那片荷塘那叶舟,然并未成所愿;她想进入小叶空门,然并没有泪水!她思念一冲,思念箬竹,思念烟儿……可即便内心倍煎熬,却依然不见点滴泪流!“奇怪!为什么?”她且思且朝自己心口用力打一掌,直痛得扶壁蹲倒在地,却还是得不到眼泪!

“何故又犯傻?”忽听话语声,沧竹琼侧首看去,惊喜道:“晶珠镜影!”那女子再问道:“何故伤害自己?”见镜中女子,也是荷塘下浮生阁中女子,明明白白站在自己面前,沧竹琼如获至宝,起身笑答:“让自己痛,可以得到开门之泪!”那女子叹道:“多少仙神、妖魔、凡人想要剜你的心,你不护着你的心,反倒平白施一掌,连你自己也伤害自己,凭谁想要保护你,也难了!”沧竹琼惊疑道:“剜我的心?我只知南山怀敬等众想剜我的心做药,然你何以知之?对了,你叫什么名字?”那女子笑道:“你唤我‘晶珠镜影’,却还问?”沧竹琼羞涩笑答:“只因你通身晶珠闪亮,故而暂取诨名。你当然有自己的真名!”那女子笑点头,道:“钟鹛。”

“钟鹛?”沧竹琼惊而错乱问道,“这是为什么?”钟鹛笑着反问:“什么为什么?钟鹛——我不能以其为名?”沧竹琼摇头道:“不是此意,只是,在下沧竹琼,师门正在钟鹛山,你恰重了我师门之名!而且虞契……”沧竹琼话未说完,钟鹛一惊,打断问道:“你知道虞契?他在哪里?”沧竹琼于是把梦中所见皆道来。钟鹛听罢,慨叹:“可惜我没有早些知道!”沧竹琼又问:“你曾于镜中言,我就是你、你就是我之类的话,有何深意?还有,为何你我相貌如出一辙,莫非你我是孪生姐妹?”钟鹛叹答:“我从未有姐妹,我孤身一己,太久了!”沧竹琼有太多疑惑,再发问:“你住在这浮生阁中?为何我曾多次游观,并未见着你?你歇居在镜中?你既能从镜中出来,则我可否入镜中去?你和钟鹛山有怎样渊源?那位采蓬挖藕的虞契,和虞契山、和一冲,又是怎样关联……”钟鹛听见沧竹琼连珠炮之问,只是笑起,并不作答,直到听见“虞契”,不由得眉头锁上哀愁,接着听见“一冲”,便开口打断问道:“一冲是谁?”“一冲是……”沧竹琼欲言又止,心痛而红着面颊。

钟鹛见状,不追问一冲,转而问道:“你怎么会到浮生阁,你是怎么进来的?”沧竹琼遂把因由述来,而后急急道:“钟鹛,你尚未予我解惑!”钟鹛叹道:“我恍惚缺失了什么,我很伤心,就好像是我的心没了!可是,如果我真的无心,我又如何能伤心?”沧竹琼若有所思,问道:“你方才说,还有谁想要剜我的心?”却听钟鹛笑道:“我何曾说过这样的话?我记不得了!”

沧竹琼怔愕,心知自己遇到无数怪诞,顿顿,又道:“钟鹛,你总该记得自己从何处来!”钟鹛答道:“是。我是被疼出来的!”“疼出来?”沧竹琼懵然,而后讪笑问道,“三界九皋,哪有这样的事?”钟鹛确定说道:“是真!只觉得疼痛难熬,那瞬间,我便出现了!我看见一块骨碎片,他就挡在我身前,似乎是在保护我;我还看见一根发簪,缠着一缕澄金绾发,扎在前方,正是它扎伤了骨碎片,也扎出了一只血伤口;再后来,发簪被拔掉,那流血的伤口凝成一枚紫血砂;再再后来,真正的灾难,才降临!”沧竹琼细细听着,一个字都不舍得错过。钟鹛接着道:“一切皆变,所有的一切!紫血砂,不见了;骨碎片,也不见了;澄金发,更不见了;只给我留下一根发簪!我想要找到他们,可我不知该往何处寻找,我流不出去!”“流不出去?你为何用个‘流’字,不是走,不是跑,不是逃?”沧竹琼惊疑问道。却听钟鹛突然慌张自言:“我是谁?我为什么用这个字?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惊悸的钟鹛,从浮生阁一壁穿离不见。沧竹琼追赶,却“砰”的一声撞上墙壁——她出不去!

“我一定是中了妖魔的邪祟了!这一切发生得太离奇、太玄幻!”沧竹琼思绪凌乱,自语自宽慰,“这一切都不是真的,我依旧在半梦中,所有都是梦中的虚幻!”沧竹琼不明白钟鹛为何行止怪异若此,转而疑思:“她一定是鸾姬派来戏弄我的!此处必然是十层天的某个囚狱!鸾姬想报韶容殿之仇,可她杀不掉我,才使出这些神鬼莫测之术,她想让我精神错乱自殒!一定是如此!我不能信,我不能中了鸾姬的圈套!”

沧竹琼赶回初蓄闺,蜷缩在葆元榻上,想要睡去,然她脑中全是近来发生的奇闻怪事。“什么骨碎片,什么紫血砂,什么发簪,什么绾发,什么疼出来,什么流不出,什么没有心,什么虞契和钟鹛……”沧竹琼猛地跳起来,怒喊道,“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我只想找到一冲,我只想找到一冲!”

她难以入睡,复飞上浮生脊,使出全身仙法,向小叶空门撞去。“我要进去!我要砸烂那座台!为什么我哭不出?我的眼泪去了哪里?”她气力皆损,却睡不得,又哭不出,转身面向浮生阁壁垒,不甘心,自问道,“钟鹛出得去,为何我却不能?”她奋力向墙壁冲撞,总也是困徒!“钟鹛,你在哪里?”沧竹琼吼问,无有应答。“鸾姬,你到底使的什么花招?”沧竹琼只感到头疼欲裂,她遂抱头蹲身。而这时,她掌心的灼斑也开始烧痛,迷糊间,她入半梦。

那场秋雨暂歇,半枯半荣的荷叶滴露闪华。虞契又摇小舟至,闻听歌声绵柔,欣喜之余兼感心绪荡漾,他笑道:“姑娘莫要恼我!虞契前番一曲,实无不敬!姑娘雅兴,虞契不扰,可否容虞契安卧荷叶丛,倾心静赏听?”霎时歌声又止,此番却有应答:“你是谁,在哪里?”虞契本枕手躺于舟中,闭目感受天音,忽听询问声,忙起身,四里再寻,不见倩影,遂笑答:“在下荷夫虞契,茕茕自生,独居塘畔竹庐,植白荷一池,聊慰平生。敢问姑娘芳名、可是神仙、隐身何处?为何虞契屡番找寻,只闻语声,不见靓影?”“钟鹛非人非仙非妖,独隐于幻界浮生阁。”那女子作答。

“幻界?”沧竹琼听见钟鹛和虞契的对话,不由得惊问,“时空三界之中,何来幻界?”

听得虞契笑道:“钟鹛!姑娘芳名钟鹛!敢问钟鹛,幻界又在何处?”钟鹛作答:“非你所能知,非我所能释!”虞契又问:“钟鹛可否现身一见?”钟鹛叹答:“我无路可出!”虞契追问:“可否让虞契前往?”钟鹛又答:“你无路可进!”“你我既能传声,必是缘分造化定!虞契既能感受到钟鹛,又何言无路进、无路出?钟鹛,你究竟是莲花仙姝还是水塘圣神?”虞契语罢,再翘首觅踪,或拨弄荷叶,遍里翻找;或极目远望,诚心祈祷。钟鹛笑道:“方才已明言,我非人非仙非妖。”“有声,无形,则钟鹛是汇灵?”虞契再问。“一滴泪灵!”钟鹛答。

“泪灵?”沧竹琼听着悬乎,立在虞契身旁,脱口问道,“泪灵是什么?”

又听虞契笑问:“泪灵!谁人之泪,又缘何流泪?”钟鹛答:“灵祖盘古心上之泪!”虞契怅叹:“钟鹛竟是灵祖心上之泪!自他盘古开天地,至今年久日深,钟鹛岂不是孤独了太久,可怜可惋!”钟鹛作答:“你所言不错。我不记年月,不辨西东,只有幻泪颗颗为伴,唯乐幸事,乃是梦遇百花,知百花亦有梦,或悲或喜,聊以作歌!”虞契笑道:“往后,就让虞契与钟鹛叙话解忧烦,可好?”钟鹛顿顿问道:“虞契,你为何不疑?”虞契反笑问:“所疑为何?”钟鹛道:“疑我之言!”“为何要疑?”虞契再笑问。钟鹛又道:“你未见我形容,只闻我音声,如何便轻信了我?倘或我是一水塘妖兽,以歌诱你,伺机摄你魂魄,吸你精元,将你削骨劙(li)肉,你岂不冤?”虞契大笑,答道:“心之距离,无关乎形之远近。虽未见形容,单听歌声言语,度气息语调,便可知心意是否相通;若相通,纵远隔时空,亦为心之所属;若不相通,纵近在咫尺,也是陌路过客!虞契自认钟鹛为心意相通者,故不生疑!若果真钟鹛是一妖兽,骗得虞契错信,则虞契的魂魄、精元、骨肉,全全奉上,交给姑娘,又何足惜?”钟鹛听言,手指绾发,会心甜笑。

虞契和钟鹛香甜细语、各吐衷肠、洽谈甚欢,却扰得沧竹琼的心神如乱麻错生。“钟鹛是灵祖的心上之泪,难怪她用‘流’字!然灵祖因何疼出那滴泪,为谁而疼出?钟鹛此刻明明记得清楚,为何面对我时,如作失忆?”沧竹琼看看虞契,再入水看看钟鹛,回忆钟鹛之前在浮生脊所言,她又觉得自己是个疯痴!

钟鹛笑问:“虞契,你从何而来?”虞契叹答:“醒来便在竹庐中竹榻上,不见父母,不知名姓!”钟鹛笑道:“你名虞契,却又言不知名姓,岂不自相矛盾?”虞契再叹答:“见笑!自取之名,并非来自父母。”钟鹛问:“因何自取此名?”虞契笑答:“愿此生,成真美之结局,不缔虞诈之契!故说的反言,取的反名,以明初心志!”

钟鹛赞许点头,而后叹道:“虞契,你以我为心意相通者,我却在寻觅他者!”虞契听言,心头一颤,痛而难表,手指、双唇微动,问道:“钟鹛,你又从何而来,你要寻找谁?”钟鹛答:“你如此坦诚,我不当相瞒。我想找到一颗紫血砂、一枚骨碎片,还有一缕缠绕的澄金发。我疼着醒来时,那是我从无至有的初现,只他们陪伴!却猝然万象分崩离析,那是灵祖盘古,身死而不灭:气息散开,腾化风云,气急者化作骤风浓霭,气缓者化为和风舒云;声音凝为万籁,洪厉者集为雷霆霹雳,轻柔者汇作妙音嘉曲;双目化作日月;四肢耸成山岳峰峦;血泪流成江河湖海;汗渍洒为沟渠沼泽;奇经八脉断成地理纹貌;肌肉混为田土;头发缀为星辰;皮毛长作草木鸟兽虫鱼;齿骨炼成金石珠宝玉瑙;一身轻清者上腾,精华髓质聚为人杰;通体重浊者下沉,污脏暗晦则沦为庸才;而其魂,飘浮虚处无所可依;其思绪念想,融成缥缈。过往去、新异生之时,我听见,紫血砂对我呼喊:‘碧落黄泉,岁月久延,生死你我,不弃不散!上至天,下至渊,我会找到你!’我……”

“一冲!”听到此处,沧竹琼惊喜而泪流满面,自吟,“一冲曾说过这样的话!那枚紫血砂,是一冲?”她继续听着。

钟鹛道:“我听见,骨碎片对我说:‘轮回转生,我依旧护你!’而那缕澄金发,她想要绾着紫血砂!我不知他们各自安身何处,我想要找到他们!可我只是盘古心上疼出的一滴泪,在那开天辟地一瞬间,将流未流出,陷于临界点,我既属幻界,又属寰宇三界,既非幻界,又非寰宇三界,似是而非,似彼非此,好不窘迫!我凝于心口,苦于挣扎,年年月月,屡思逃脱,却又不知寻向何处!我是该弃了幻界入寰宇三界,还是该辞别寰宇三界遁幻界?好生烦苦,久久难抉择,愈思愈纠缠,愈念愈悲伤,一滴泪,竟渐长渐大,累叠分化,珠珠颗颗,生成一口钟!而我,最初的泪滴,历经多少岁月聚灵,修成女子,作为此钟主人!因我自觉不伦不类,身世浮沉,一生如梦,便叫那钟为浮生钟!我在钟内,困倦了,则躺于葆元榻;不困倦,则难忍孑然落寞,常自歌以娱情。又是多少岁月过,我常思忆在盘古心上之时,纵天地未开、混沌朦胧,却有紫血砂、骨碎片和一缕澄金发为伴;然从那以后,我只己身孤处,幻泪不绝断!为何叫作幻泪?因我己身本是泪,泪所流出之泪,便是幻泪。幻泪形貌如何?似流似滴似珠泡,非流非滴非珠泡,落而不散不息,不消不灭。再历多少岁月,幻泪依着那口钟垒成一楼阁,即为浮生阁。幻泪结成一面镜,让我能够看见自己的影像。我喜爱自己的眉,称其为鹛,遂得己之名——钟鹛。”

沧竹琼字句听得清晰,惊如坠入虚渊,嗟叹:“所以浮生阁该是外廓如钟,钟鹛山亦是山体如钟,其中又藏多少牵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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