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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想……”姚冉看着常岁宁,道:“今日若非将军阻拦,那六万战俘是不是当真就会被他们带走,以祭天之名杀掉。”

她虽是在问“是不是当真就会”,但语气中并没有丝毫疑问。

答案是肯定的,事实上,洛阳城已经有俘虏被祭杀了。

“我还在想,肖主帅此刻尚在带人救灾,将军昨夜也为附近村镇百姓而一夜未眠,胡刺史和那些将军大人们,一直在忙于水患之事,昨日胡刺史为救两名孩童险些也被大水冲走,即便早有应对,但也只是减少伤亡,而无法避免,附近各州县仍每日都在死人……”姚冉的言辞略有些混乱,她不知何时红了眼睛:“还有崔大都督……”

崔大都督称在荥阳有一旧识,通晓治水之道,早在前日里,崔大都督即带上此人,自洛阳出发,赶赴黄河,疏通查看各紧要河段堤坝情况。

黄河水患频现,一旦爆发,绝非人力可以阻避,崔大都督他们此行之凶险,不难想象。

天灾残酷无情,但她所见,是众人齐心协力对抗天灾,想尽一切办法行救人之举。

这让她一度认为,在面对灾情时,这世间本该是这样的。

但她今早忽然听闻洛阳在杀人祭天。

杀了那些还不够,竟还要将六万俘虏全部带走!

以祭天“救世”为名,行杀人之举。

原来,只需一句“平息天怒”之言,便可以让六万条活生生的性命灰飞烟灭吗?

可这六万余条人命,是她家将军谋划许久才保下的,将军说过,选在汴水,是为一战止戈,最大程度减少双方伤亡。

但这一切谋划与努力,却可以被那轻飘飘的祭天二字悉数摧毁。

她分明并未亲眼目睹洛阳城中祭天的情形,但此种杀人方式,令她胆寒恐惧的程度,要更胜于那日置身汴水战场时数倍,百倍,千倍。

她也曾听闻过活人祭祀,但彼时听来不过是一句遥远的传言,今次却是不同了,那些人有了清晰的面孔,有了声音,她感受到了他们的愤怒与恐惧,于是她也生出恐惧,恐惧之后,她开始思考,于是生出更大的恐惧。

她无法具体地形容自己的感受,她有恐惧,也有不知该如何区分善恶敌我的茫然,譬如从前她简单地认为,只有如徐正业之流,才是真正的敌人。

她决心前来投奔跟随常岁宁时,自认看到了新天地,但现下看来,那时所想也很天真,她想,多她一个,对抗那些祸乱这世间的混账恶人时,便总能多一份力量。

可今日她忽然惊觉,可以有人一下夺走六万余条人命,甚至还可以更多,且他们杀人不用亲自动刀,只需要一句话,一句并无人能印证真假的话。

她不禁又想得更多,今日可杀战俘,来日是否便可杀流民,再到来日呢?反正有罪与否,只需要一句无人能印证真假的“触怒天威”,不是吗?

这只是洛阳官员和李献之言,将军今日尚可阻挡一二,若是由身处更高处之人发号施令,若是再换一个更冠冕堂皇的说辞,构陷,污蔑,什么都好,只要是能用来杀人的名目……那时,谁又能救那些被决定生死去向之人?

而在这样的时候,多她一人,少她一人,还有意义吗?或者说,有朝一日,她是否也会面临和今日这些战俘同样的处境?

她并不认为是自己想得太多,相反,是她从前所见所知所思太少了,所以陡然面对这些认知之外的存在,才会被狠狠冲击到。

铺天盖地的未知与茫然将姚冉淹没,那些自幼所见,闺阁内所习,佛经中所悟,在这一刻都发生了巨大的动摇。

她甚至忍不住问:“这世间……原本的模样就是如此吗?”

她好像第一日来到这世上。

“盘古开天地之初,这世间并无秩序,如今存世的秩序礼法皆是人定。”常岁宁看着姚冉,道:“在我看来,这世间没有原本模样,纵然有,也不重要。”

姚冉怔怔,那什么才重要?

她看到披着发盘坐在那里的少女,拿似乎从未迷茫过的神态与她道:“这世间什么模样从来不重要,你想让它成为什么模样才重要。”

在常岁宁看来,很多时候,这世间所谓礼法秩序对错,大多也只是掌控话语权的人拿来各取所需,控制人心的手段而已。

而她不会让自己被他人的手段束缚,所以她时常称,自己行事无道德底线可言,唯有她心中想让这世间成为的模样,才是她的道,她要守的道。

她一直很坚定,所以从不会茫然。

“我想让它成为的模样……”姚冉陷入更大的怔然,“我可以吗?”

常岁宁与她一笑:“至少可以一试,人人皆可一试,哪怕只是些许微末改变,星星之火相连,便有燎原可能。”

要如何试呢?

姚冉有心想问,但几乎同一瞬,她心中即有了答案。

她想到了今日常岁宁拦退了那些人的情形。

将军之所以可以让那些人退却,是因她如今是宁远将军,是杀了徐正业的宁远将军,是受百姓推崇的宁远将军。

战功,威望,推崇,这一切,让将军拥有了属于她的权力。

她知道了。

姚冉缓缓收紧十指:“将军,权力真好。”

这句话直白,浅薄,但却是唯一能足够清晰表达她此刻内心触动的话。

权力真好,拥有了它,既可杀人,又可救人,可以让人畏惧,可也令人仰望。

常岁宁:“所以自古以来,人人都在争权。”

女子争掌家之权,男子争天下大权,相较之下,前者大多穷尽一生都没有机会了解到何为真正意义上的权力。

她们大多被圈养起来,为一块被家主扔来的点心碎屑争得头破血流,却不知这世间天地,有真正令人趋之若鹜的饕殄盛宴。

凡是见识体会过权力的真正滋味,便不可能不为之心动。

姚冉觉得自己心动了。

这种心动让她慌乱,也让她骨血中生出难以言表的翻涌与兴奋,她第一次接近这片权海,它浩瀚,可怕,惊险,又让人忍不住想要从中夺取。

她好似忽然置身这惊涛骇浪中,四下黑暗诡谲如渊,看不到边际,唯见这海上一叶扁舟,一盏孤灯,予她指引。

她看着那“孤灯”,不由问:“将军,凡争权之心,皆为野心吗?”

“是。”常岁宁道:“但野心本无错,它只是人之本性之一,只看你如何接纳它,掌控它,善用它。”

姚冉眼睛微亮。

所以,野心不是过错,人人都有,人人都可以有,女子也不例外。

她看着常岁宁:“将军便用得很好,今日幸而有将军心怀悲悯。”

却见常岁宁摇头:“我也并非只是出于悲悯,我与李献他们也有共通之处,我也有我的利弊考量,留下这些战俘,对我有很多益处,这些益处中,甚至包括延续扩展你口中的权力。”

她教给姚冉可以用权力做“好事”,改变这世道,却也要让姚冉明白,权力是复杂的,它是刀,若只拿悲悯二字来衡量是否将它“用得很好”,将悲悯二字奉为一切准则,有朝一日刀刃必会刺向自身。

她不能让姚冉从一无所知的天真,走向另一种更为致命的天真。

姚冉看着那个不吝于将扩展权力的野心示于她的少女,一时不禁失神。

那着鸦青色圆领长袍的少女盘腿而坐,墨发披散,至于样貌,那不重要了……她有更夺目之处。

姚冉无法形容那是一种怎样摄人心魄的气息,她呆怔了好一会儿,才道:“多谢将军教导,我都记下了。”

“那便去更衣吧。”常岁宁道:“然后帮我一同分理这些公文信函。”

肖旻不在营中,这些积压了数日的军务便都需要常岁宁来料理,实际上肖旻在时,遇要事也习惯与常岁宁商议,过问她的看法。

姚冉点头应下,忙向屏风后走去。

初识权力二字带给她的兴奋仍未消退,她的心跳依旧很快,她乱糟糟地想着,身为军中校尉,可领百人;若做县令,可领一县百姓;若为一军之将,可率一万两千五百人;将军如今为五品宁远将军,今日尚可护下这六万战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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