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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对这句询问,崔璟看着常岁宁,片刻,低声道:“殿下,多谢。”

迎着那道视线,他道:“我本为局中人,那些即将被屠戮的是我已故母亲的族亲——”

所以,他若说想做些什么,纵然不全是私心,却也必然存有私心。

但她不同,须知自士族存世以来,天下即分世家与寒门,而她无论是站在天下寒门还是李氏皇家的立场,都可将、都该将士族视为对立的存在。

可此刻她不属于任何一方,她只是想护下这片土地之上流传了千年的文化之河,为后世长远传承而虑。

无论世道如何,她真正爱惜着脚下的每一寸江河土地。

看着那立于混沌夜色之中,一身潮湿泥泞的少女,崔璟脑海中出现一道声音,神落泥潭,而不掩其光。

此刻,他听她说道:“正因你是局中人,你才更清楚士族拥有着什么,掌控着什么,他们所拥有掌控之物,若就此付之一炬,实在可惜。况且,纵然你有私心,也是人之常情。”

“这世间纷争,哪一桩不是因私心而起。帝王与士族争,双方皆出于私心,帝王以此手段‘考验’于你,也是出于私心——”她很无所谓地道:“既然大家都有私心,又凭什么要求你非要成为一个毫无私心的呆瓜呢?”

她最后与他道:“世间对错多局限于一时一境,经年之后,立场调换,错或成对,对或也错,吾等此时无愧于心即可。”

崔璟深深看着她,点头:“是,当如此。”

“不知殿下想要如何试?”

常岁宁未答反问:“你呢,你此番既然回来,是何想法?”

崔璟:“在我看来,中原士族此劫,非外力能救。”

纵然抛开是非对错,他此时率玄策军强行保下以郑氏为首的各族,但洛阳荥阳之外的族人也难逃被治罪的下场,甚至此祸会迅速殃及更多士族,包括崔氏,只会使局面变得更糟糕。

中原士族的衰亡,在他们决定与徐正业为伍时,便已成必然之数,他们本也需要为自己所做之事付出代价。

“既外力不能救,便唯有自救。”常岁宁道:“若想谋求自救之法,便只能救人,而不能再救士族。”

“是。”崔璟道:“当下唯有置之死地而后生。”

二人对视间,便已通晓了对方所想。

“既是自救,便还需他们当中有分量之人共商对策。”常岁宁道:“荥阳郑氏为中原士族之首,时间紧迫,不然你暗中使人去荥阳,掳些能说得上话的郑氏族人前来?”

“不必去掳。”崔璟转头看向一旁,道:“这位先生便姓郑,名潮,字观沧。”

“郑潮……?”常岁宁念了一声,颇觉意外:“是你嫡亲舅父?”

崔璟点头,这是他阿娘唯一的兄长。

“我舅父同寻常郑氏族人不同,他的事情,说来话长。”

郑潮之事,常岁宁也略有耳闻,此人为郑氏嫡脉长房长子,早年父死,他继承了郑氏家主之位,但不过数年,便被郑氏族人以“体弱多病,不堪家主重任”为名,罢去了家主之位。

世家大族的家主之权更迭乃是大事,多疑如常岁宁,早年听闻此事,即嗅出了阴谋的味道,此刻近距离接触此事,不免打听一句:“……传言你家舅父多病,是真是假?”

“半真半假。”崔璟道:“舅父的确有病,但他自称,他所患是为脑疾。”

“哪一种脑疾?”

回春馆可治否?

崔璟:“不认同士族处世之道之顽疾。”

“……”常岁宁下意识地看向他的脑袋。

她倒未曾想到,此症竟是有家族“病史”在的。

崔璟便与她说起舅父郑潮年轻时的诸多逆反之举,譬如他曾试图改变士族之制,提议要与天下寒门共通文道,要广开学馆,以郑氏藏书授之天下,让天下学子有书可读。

他一腔热情,眼睛都在发光,似乎终于等到了自己实现心中愿想之时,这使得郑家族人目瞪口呆,一时竟分不清新任家主是傻了还是疯了,忍不住回头去翻族谱,想知晓究竟是哪一根血脉出了此等滔天差错,又令高人看风水,作法驱邪,皆无成效。

数年之下,看着依旧疯癫的年轻家主,大家逐渐达成共识,这破家主谁爱要谁要,反正他们是不能要了。

所以,才有了“多病不堪大任”的说法。

常岁宁听罢,对这位郑先生更多了几分敬意,恍然意识到,原来这位才是士族反骨之症的开山鼻祖。

很快,她便与崔璟一同,去见了这位开山鼻祖。

元淼仍坚持跪在那里,见得常岁宁二人走来,她擦干眼泪,便要避开。

却听常岁宁道:“留下听一听吧。”

元淼脚下顿住,下意识地看向常岁宁。

“郑先生。”常岁宁向郑潮抬手施礼。

郑潮闻听,看向自己的亲外甥,“啧”了一声。

这才多大会儿工夫,就把他的底给交出来了。

对上舅父异样的目光,崔璟佯装无察觉。

“不知郑先生接下来可有打算?”常岁宁开口直言询问。

郑潮胸有成竹地点头:“有,我都打算好了。”

常岁宁目露期待之色。

崔璟很想劝她不必期待,因为据他对舅父的了解……

“明日我即回荥阳,吃饱喝足,沐浴更衣,于家中静候那位钦差李献带人登门来杀。”

常岁宁:“……”

元淼:“……”

崔璟习以为常,毫无反应。

“郑先生此番治水有功,且方才我已听崔大都督说了,郑先生对郑氏勾结徐正业之事并不知情。”常岁宁道。

“我当然不知,我在郑家向来没有议事权。”郑潮不以为意地道:“然知情与否,有何紧要?洛阳城中那些枉死之人,甚至那些妇人稚童,难道人人皆知情吗?他们也不知,但还是要死。”

“所以,此事有误,不当如此。”常岁宁看着他,道:“若任由此事错下去,一旦形成不可扭转之风气,便还会有更多无辜者枉死,所以需要先生出面来阻止这一切。”

“……谁?”郑潮愣了一下:“我?”

他好似听到了什么笑话,笑了一声,道:“郑某对宁远将军的事迹也有耳闻,将军有救人之能,我却没有。”

“不,这件事,唯有先生做得。”

对上那双笃定的眸子,郑潮默然片刻,笑着看向崔璟:“令安,你寻来的说客,可比你会说话多了。”

他说话间,自那石磨上起身,因盘腿坐得太久,双脚有些发麻,他理了理衣衫,自嘲般叹口气:“好了,我去找个地方睡一觉,明日还要赶回荥阳。”

说着,拖着发麻的脚,深一脚浅一脚地便要离开。

“郑先生多年前既试着救过郑家一次,如今何妨再试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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