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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岁宁设立农、匠、医三馆,并非是临时起意之下的异想天开。此番她搜罗而来的世家藏书之中,不单有书学治国文道,那些涉猎广泛的书籍中,如治水,易算,工造,医道,农学等,也包含良多。她之所以非要截下那些藏书,正因其中不单有兴国之道,更不乏「活民之术」。民以食为天,食之本源、国之根本即为农学,其紧要程度自不必多述。而工匠之道,亦渗透在方方面面,下至劳作农具,再至各类建构,日常触手可及之物,甚至是军械改进,皆有匠人的身影与智慧。许多被称之为雕虫小技、奇技Y巧,乃至被主流权力认为不利于统治人心,因而贬低打压的奇思妙技,若能得以善用改进,便会带来事半功倍之效,可使人们的双手得到释放,从而参与到更多的生产之事当中。常岁宁之所以会有此等在时下看似「迥异」的想法,是因经历使然,多年的军中生活,及行走于民生疾苦间的切实经验,让她无比清楚匠工之道所能带来的益处之大。因恐惧于纷杂的奇技会惑乱民心,会使人玩物丧志,不事生产,乃至不利于以儒学之道统治民心,会增加治下难度,故而便设法打压,不认可匠工的价值,这无异于自缚其足,自蔽双目,因噎废食。在常岁宁这里,大力培养重用匠工,是她当下必行之事。哪怕这一步跨得有些大,需与时下价值取向抗衡,必会招来非议与阻挠,她也一定要走出这一步,大盛内忧外患交加,务必需要猛药救之,方能有转机出现。乱世更易滋生新的秩序,而掌控话语权与分配权的人,便可去制定新的秩序——眼下她有能力这么做,便当去做。至于猛药之后有可能出现的弊端,到时自会有更适宜的手段来制衡替代,想要一件崭新的事物与秩序面世,第一件事务必要先让它飞起来,之后再由统治者去权衡制约它该有的落点,若有偏离,便一点点去修正它。现如今她要做的,便是让江都先「飞起来」。除了农学与匠学之外,医学则是拿来保障生民安危的一道盾牌。相比其它,医学存在的意义是毋庸置疑无人质疑的,此乃人类乃至万物生灵求生之下诞生的自救之法,是与天争命的伟大执着。医道的延续与前行,并不局限于一州一国,它是整个人道生机的恒常追求,理应要被重视发扬。治国安邦之策,诗词文学璀璨,是世人眼中最为高尚的浪漫。然而,广茂的粮田,生机健壮的牧群,铸造器物时的滚烫铁水,芬芳或苦涩的草药,一切为生存而挥洒的汗水,也皆是另一种浪漫。一切为人道的延续而诞生出的智慧产物,皆为光辉。这片土地上的生民智慧总是有迹可循的,正因祖祖辈辈写在骨血里的辛勤与智慧,方有华夏血脉千百年的传承不灭。这些致力于不同领域的智慧,当相互协作,各取所长,前路方能走得稳固扎实。正因这些智慧的存在,常岁宁纵然两世为人,依旧坚定地认为,这片土地上最宝贵的资源,永远是这里的子民。唯有人口,才是无价之宝。所以她如今要在江都试着造一方适宜智慧生长的温室广厦,让他们先活己,再活人,继而活世。行路难,多歧路,但她相信,若怀生生不息之志,便必有成事之时。……「老钱啊……」江都刺史府中,王岳拿一种很新的称呼同好友感慨道:「我如今越发明白你为何会选择常刺史了。」骆观临:……选择常岁宁并非他本意,说了很多遍了,他是被装在麻袋里掳来的!当然,他是在心里说的。这么曲折并丢人的事情,他并不打算与王岳分享。王岳兀自感慨道:「近来固然忙碌,然而却觉分外充实,好似今日丢一颗种子入土,明日即能看到它抽芽……」是为累的有回应。付出得到回应,听似寻常,但于时下而言,却是一种很可贵的体验。王岳少年时也曾有过壮志,但他的性情与骆观临不同,骆观临是个敢于去撞南墙之人,纵然头破血流也不会退却。但王岳若觉时机不对,没有把握之下,便只想趴着不动,多少有点守株待兔的精神在身上。王岳时常觉得,他很像是老母亲锅里炖着的老鸭子——母亲喜欢将一道菜反复炖食,一次吃不完,便回锅重炖,故而再老的鸭子都能被母亲反复炖煮的软烂如泥。他这只鸭子似乎也注定就这么烂在锅里,一辈子大约都要郁郁不得志了。今次他留在江都,算是形势所逼,赶鸭子上架之下才有了决定……但王岳干着干着,倒越发觉得有盼头了。此刻甚至忍不住感叹:「吾虽已近暮年,然若能施展年少抱负,却也为时未晚。」多少比他有才能之人一辈子也就庸庸碌碌地过去了,能有机会壮志得酬的,总归是凤毛麟角。故而有言道,千里马常有,伯乐却难寻。随着一条条由常岁宁定下的政令实施下去,王岳开始对这个被冠以野心勃勃之名的少女改观了。他起初是害怕常岁宁的,害怕她野心太大,行事太过不知收敛,注定昙花一现潦草收场。可眼下看来,若非是因为她的「野心」,她的强势,她的敢争敢抢,她又何来机会据下江都,做下这些前无古人之举呢?这世道,想要做事,不是凭嘴皮子和几句动听的言语,就能够让人跟随奉行的……或许,江都正需要她这样「先兵后礼」之人来救。她是真正在救江都啊。故而,无论朝堂之上如何贬低忌惮她,江都的百姓待她却敬重感激。就连之前那些被她「盘剥」过的富商,如今也甘心积极配合她的政令行事,因为他们逐渐看到了切实的益处——这位刺史大人积极打通各处商道,丝毫没有官架子,亲自为江都争取来了许多商机,尤其是与宣州和州之间的商业互通,甚至要比未经战事前的江都来得更加密切。她的诸多招引人才落户求学的举措,也给江都带来了新鲜的血液,有人的地方便有商机。如今凡入江都者,有钱的花钱,没钱的也被就地规整安置,出人出力,总之,人和钱,至少得留下一样。有利可图之下,那些富商们又有什么道理不跟从配合呢?如今放眼江都,官,士,商,民,或为利,或为名,或为存,竟逐渐称得上上下一心,人心服帖至极,故而刺史府的政令施行格外通达。可她才来江都多久?又因年纪太轻,资历太浅,且是个女郎,而背负诸多质疑与非议……可她就是在这样的情形下,把江都迅速拧成了一股坚固的绳,朝着她想要的方向发力。「如今江都只一点不好……」王岳惋惜着道:「倭兵压境,如一柄利剑高悬于江都之上……如若不然,单凭这诸多举措,江都之盛景,更要远胜于此时。」骆观临终于搭理了好友一句:「否则你以为,她昨日为何会特意赶回,亲自为无二院挂匾?」王岳短暂地反应了一下:「你是说……」是了,她身为抵御倭军的主帅,尚且能抽出空回江都为书院挂匾,这说明什么?说明与倭军之战,并不曾落于危急下风!先不说是真是假,她既然做出来了,那便是有效的——她的出现,即是安抚人心的最好良药。骆观临褒贬不明地道:「她凡行事,必有算计。纵只是眨一下眼睛,都有百十个心眼砸地上,你须当心。」「……我当什么心?」王岳大喜道:「此乃吾之主公,主公多智,我开心还来不及,当心二字从何说起?」骆观临:「……」是他忘了,王望山并不曾经过她的麻袋胁迫荼毒,自然不似他这般杯弓蛇影。「不过话说回来……」王岳压低声音,问:「这些果真都是她一人之智?当真不是常大将军或其他高人指点?」他与这位主公,到底还不是太熟。对她的了解大多是从公务的交接之上,和骆观临口中得来的。昨日常岁宁回到江都之后,便微服去了各处巡查,至今王岳还没能见到一片衣角。说衣角,衣角到。随着书房外的守卫一声通传,穿着鸦青常袍的常岁宁,在姚冉和王长史的陪同下走了进来。王岳眼睛一亮,忙起身施礼,终于有和主公增进了解,培养感情的机会了!先前犹豫归犹豫,可如今他既然在这条船上了,一家老小都接到江都来了,若再蔫蔫唧唧,没半点身为下僚的热情和主动,那不是脑子有病吗?王岳这般想着,忽然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不太热情的骆观临。骆观临并不受好友的目光影响。但他低估了好友想和新主公增进感情的决心。常岁宁此次回城只预留了三日时间,后日便要返回军中,时间紧张,自然要用在紧要的公事之上。接下来,近半个时辰内,凡是常岁宁询问之事,几乎全由王岳作答或含蓄抢答,偏偏他所答皆切合实际,又简明扼要,显而易见这段时日是用心在做事的。非但用心,且具备出众的能力,才能在这些繁杂的公事中做到游刃有余。常岁宁不吝于表露自己的欣喜赞赏之色。除了问答之外,王岳还取出了一则册子,新的政令在实施过程中难免会遇到阻碍和问题,而这则册子上则是——「……这些是在下想到的一些浅陋的应对之法。」王岳矜持地道:「以及对之后有可能出现的问题的一些设想。」既有补救之策,又有未雨绸缪。骆观临极快地皱了一下眉,看向好友——怎么他都不知道王望山还有这么个小册子?防着他?这就开始勾心斗角了?常岁宁眼睛微亮:「先生有心了,岁宁洗耳恭听。」王岳说到最后,嗓子已有干哑迹象:「……无二院中的文学馆与算学馆,此番招生名额皆有限,而据在下所知,此番前来求学的,不乏一些已有些声望之士,他们皆是冲着那些丰厚藏书而来。而学馆的意义,重在栽培更多人才,若名额皆被那些有学识者占了去,倒是失了本意……」常岁宁点头:「所以需分级考核,面向不同年纪的受考者,考核内容也不同,尽量做到均匀取之。」譬如馆内亦设有蒙童班,考的主要是孩童的资质,男童女童各取一半。虽说层层都在挑拣资质,不符合有教无类的原则,但如今资源有限,还须用在最适合读书的人群身上。至于真正的有教无类,那是之后的事,不适用于眼下。譬如年过十岁,还未受教者,除非格外天赋异禀,否则也不在无二院的招生范畴内,十岁已过了最佳启蒙年岁,学起来注定吃力。江都紧缺人才,注定不能将人力物力全部用于无差别的启蒙之上。所以,分年岁设下考题,用以筛选各年龄阶段最合适的人群,是经过诸多考量后定下的招生之策。「只是如此一来,注定会有许多怀才者被拒之门外……」王岳道:「故而在下想,在考核完毕之后,能否将这些未能入无二院受教者再进行一番筛选,根据能力高低,留在江都任职做事呢?」江都本就缺人,若对方能力足够,直接留用是最好的选择。常岁宁尚未来得及细想此事,此刻顺着王岳的话思索道:「可他们是冲着无二院的藏书来的,未必会轻易改变主意,留下任职……」王岳:「那大人不妨就给他们一些优待,譬如凡留下任职者,每旬可轮流入无二院旁听一日;若每月考绩达标者,当月可入无二院藏书阁阅书一日……」常岁宁点着头,道:「再譬如,若在其位表现最优者,每月至多可借阅带走三册藏书?」王岳露出惊喜笑意:「大人果然颖悟绝伦!」不单提供切实良策,还给予情绪价值,展现能力的同时,不忘拉近与主公的关系。骆观临:「……」王望山自顾表现到口干舌燥,竟半点不管旁人死活。当然,王望山再如何表现,他都是无所谓的,毕竟他并不在意常岁宁更偏爱何人。他只是觉得,根本没机会说话的王长史和冉女史,应当多少有点汗流浃背了。毕竟不是每个人都能像他这样无所谓的。不过他还是要提醒王望山争宠之心不宜太过,否则长此以往,只怕不利于同僚之间的和睦共处。他这么说也是为了王望山的处境考虑,并不存在怕被王望山抢走风头的私心,毕竟他又无意博得常岁宁偏爱。他只打算干满三年而已,自然不在乎这些。「无所谓」,「不在乎」的骆先生,事后单独寻到王岳,欲加以提醒,然而王岳的态度却令他头痛至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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