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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下旬的陇陕战区,本就强弱有别的宋金双方,因为林阡这招猝不及防的“挟天子以令诸王”而实力差距越拉越大。郢王表面镇定,实则心不在焉,谋士们的正确决策曾如雨点般向他打来,却被他辗转腾挪无一例外巧妙避闪。在他的指挥下完颜纲、术虎高琪等人叫苦不迭,主帅不济,军心无轴。

反观对面,尽管林阡越离越远,寒泽叶、曹玄等人却能勠力同心,南宋军队节节胜利、势如破竹。由于没有对手,形势一马平川,据点大半收复,完全符合了柏轻舟辅佐林阡发起河东之战的最终希冀:北伐官军西线直接受益,东线中线则得以喘息和防守。

廿四,郢王败于寒泽叶……其实本该习以为常,奈何败绩再创新低:见鬼了!每次以为是自己表现最差的一战,下一次都刷新了对自己下限的认知!

当圣上无故失踪于太行,曹王的被贬反倒好像因祸得福……眼见他以自由身第一时间前往河东搜救,郢王哪能不心猿意马?却又不得不坐镇中军、恪尽职守、做好圣上平安回归后论功行赏的准备,但万一,没救回来?朝堂风云变幻,并非只有他一人觊觎皇位,而且他虽然深信曹王这数十年来的为人,却也听说魁星峁上林阡对曹王一口一个“岳父”地叫,偏巧林阡九成是今次圣上失踪的始作俑者……诸如此类,不心乱如麻才怪。

郢王自己明白陇陕这段时间的败仗情有可原,但在麾下面前总结经验教训时,当然不可能述说这些真相。南宋的举国北伐好不容易有转攻为守的势头,这关键时刻若是传出个金帝被林匪绑架的爆炸性消息,那还得了?一则动摇军心、祸及整个西线乃至大金全国,二则,郢王毫无准备,可别真便宜了曹王……郢王转念一想,忽然又想通了,这应该就是林阡他选择不在大范围公开消息的根由,林阡并不想就此扶他的岳父上位,所以翁婿俩并没有勾结……

那就好,“二则”去掉了,不再那样心乱如麻了,“一则”的顾忌却还在,曹王现在恐怕正和绑匪斡旋,但那林阡实力与曹王旗鼓相当,必定会经过一段时间的拉锯,不管圣上最终救不救得回,这段时间郢王都不能泄露消息,西线失守的罪他可担当不起,若然天下大乱,指不定又让“二则”成真,郢王比林阡更不愿见到曹王称帝……

那陇陕败仗又要归咎于谁?

“今夜,拔寨退守,分工安排如下……”帅帐中,他负手而立多时,待到众将到场,冷冷转过身来——

当然归咎于细作。

实则这段时间金宋交战之所以败多胜少,海上升明月并不算主要原因,因为,基本用不着他们出马……可惜,失败者那里从没有就事论事。

秋后算账拉开序幕,源于控弦庄安插在孙寄啸身边的“鹓雏”告知郢王,宋匪几乎每次都能精准掌握郢王撤军路线,所幸多数都被鹓雏及时获悉并火速通知金军:“我见孙寄啸发号施令时神情笃定,每次都是如此……可以推断,郢王近身有内奸,很可能就是八大王牌之一‘掩日’。”

郢王撤军路线,每一次……还能有谁?贴身侍卫!

而在那之中,有一个从出现伊始就不清白的黄明哲,和他的脸一样黑——

长得酷似那个六月底战死在第二次静宁会战中的宋匪,莫非;中元节鼻青脸肿出现在环庆的路边,被曾和莫非有过一面之缘的雪舞捡到,跟随着郢王大军一起来到陇陕……

以上两点,楼阁里黄明哲已经解释清楚,长相相似不足为奇,气质风度大相径庭;轩辕九烨留在陇陕监视黄明哲的某个妻舅也称,黄明哲一开始连骑马都不怎么熟练,还是雨祈公主手把手教的。郢王不是没长心眼,早就派人去环庆调查过,但是黄明哲的户籍一直就在,街坊邻居说从小看着他长大,长得和画中的人一模一样……

郢王这才放心大胆地把黄明哲留在自己身边,也看到了黄明哲舍身护主、反败为胜、斩杀宋匪不止一次,他这长相给人以天生的“不善”印象,他的表现却渐渐令人对他改观,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郢王觉得,真相越疑越真,黄明哲真的不是莫非。可以说,宋金交战“胜多败少”而不是“百战不殆”,黄明哲在其中功不可没!

“可是……‘转魄’也是宋军细作、八大王牌之一,应该也杀过不少他的自己人。”控弦庄的新任庄主鸑鷟在郢王耳边吹风。

“鸑鷟,像你这般猜忌,谁敢建功立业?”郢王不是不知道,控弦庄在陕北军肃清许久,除了得罪高层外一无所获。

“若把长相和表现的对立撇开,着实还有时间的过度吻合。”鸑鷟又说——

八月初的第三次静宁会战,刚巧郢王到来的那一晚发生了南宋细作截断“青鸾”情报一案;楼阁里南宋细作确定就在人群之间、把要给林阡的情报仓促藏在了栏杆旁稻草下,刚巧那天是郢王领着一群人去和曹王共同捉贼;在那之前,宋匪拜托细作寻找凤箫吟关押地点,雨祈身边的侍卫们刚巧就没停止过撺掇她翻墙捣蛋……

是的,每个刚巧的事件黄明哲都就在其中,郢王怎可能不清楚?但是,那也可以是真正的南宋细作,一直和黄明哲行动同步,借着这个长得像莫非的黄明哲,掩护他自己!

“无论当初的雨祈身边,还是现在的本王贴身,黄明哲都不是唯一的一个嫌疑人。”平心而论,郢王心里还是有点喜欢黄明哲的。

“别人当然也可以有嫌疑,然而‘鹓雏’告诉我,破庙之战回去以后,莫非的妻子莫如曾一度精神恍惚,还被孙寄啸和寒泽叶找人约谈。”鸑鷟说。

“见到一个和自己亡夫相像的人,恍惚是正常事吧……”郢王早被雨祈潜移默化影响得预设立场就是信任黄明哲了。

“郢王……”鸑鷟肚子里一团火,不敢表现出来:火烧眉毛了你还想打胜仗吗!?

郢王回过神来,才想起来他应该开始急了:“也罢。无论如何,黄明哲必须是本王第一个或排除或证明的。”

鸑鷟松开拳头,这才对啊。

“‘鹓雏’在孙寄啸近身?他可有什么线索没有?”郢王问。

“莫非莫如,据说鹣鲽情深。给他们机会私下相见、单独相处,暗中关注他们一举一动。”鸑鷟说出谋划。

故而廿四这晚,郢王故意弃甲曳兵而走。

自上回破庙一别过后,躲在黄明哲躯壳中的莫非,既担心自己身份暴露,又嗅出孙寄啸身边有金军细作,故而降低了泄露郢王行踪的频率,并且最多是以芦管传信、仅同孙寄啸近距接触一回,期间不曾用过任何信鸽、竹节等替代物。这是控弦庄观察不到他破绽、不得不采取这下下之策的根因。

今夜这场战败,莫非本来就是殿后的,莫如起先却不是先锋……少不了鸑鷟和鹓雏以及他们的下线分别穿针引线,教前者渐渐落单,后者抄到近路。

“哥!”莫如一马当先,眼看四境无人,喜不自禁扑前,俨然不知遍布宋金的控弦庄正以天罗地网笼下。

“谁是你哥!能别烦我?!”莫非早就期待着和她能破镜重圆,但心里一直埋着关于鹓雏的一根刺,所以无需犹豫,私底下也还是不相认!

“你和哥哥……长得一样啊……”双剑相掠如火,莫如瞬间泪流。

“我知道,那个名叫莫非的宋匪嘛!这些天一直耽误我仕途,我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莫非剑锋狠扫,莫如不得不握紧断絮:“仕途……”她剑法比莫非差得远,但和这黄明哲差不多,加之战马和地势都占优,冷不防竟害他被割伤。

“臭娘们!”莫非大怒,一剑还击,奋力将她臂上也刺出血来,看她连人带马退后数步,他冷笑一声不惜言辞侮辱,“这么想你那惨死的相公,那不妨就从了小爷我,会对你温柔得很。”

“你说什么!”莫如面色大变,一剑气愤冲前,莫非冷厉迎战,继续笑着嘲讽:“我说你那惨死的相公,据说死无全尸,还被宋军冤枉,结果作为遗孀的你,居然还要代他冲锋陷阵……呵呵……何必当那贞洁烈女,既然想要重温旧梦,不如痛痛快快随我……”

莫如出离愤怒,连向他脸上刺了七八剑:“和我丈夫长得一样,你真是玷污了他的名号!赶紧化花了脸吧!”目中俱是怒火,剑剑追魂夺命,莫非作为败军之将,马失前蹄险些阵亡。

所幸郢王的其余增援“及时”赶到,杀退宋军把满头是血的黄明哲从地上救起……

莫非当时就懂了,果然,果然是圈套,好在我……

好在他预感到了这些不对劲,今夜没有暴露郢王、并且克制住了对妻子强烈的思念之情!尽管如此,气短昏厥的那一刻,他还是赶紧把眼角将出的泪在地上蹭干:如儿,对不起……现如今,我最需要的是由你证实我不是莫非,所以必须相互掷下重话……若是我告诉你我是细作,即使你能演,我都万万不忍演……还是这样好,我能作为另一个人,随意发挥着对你的伤害……

“明哲……”最早来的是雨祈,一把将昏过去的他抱起,心急如焚大喊,“军医呢!军医!”

他再次清醒时,鸑鷟已经现身于郢王身边——控弦庄仆散安德还活着的四个杀手锏里,资质最寻常的鸑鷟,居然因为资质最寻常,而成了新任庄主,不像此刻青鸾在河东、朱雀在环庆、鹓雏在陇陕……这些有能力的都去了宋军潜伏。

“他不是莫非,本王……排除他了。”郢王满怀歉疚。

“不,还有一个疑点。”鸑鷟不依不挠。

“小的……受够啦……王爷您赐我一死吧!”黄明哲泪流满面。

“他和其余侍卫,大体行踪都一致,但九月二十那天,不统一。而那天,孙寄啸确定收到过情报,黄明哲恰恰擅离职守过。”鸑鷟说。

“几天前……我哪记得我在哪里……”黄明哲不知情,黄明哲躯壳里的莫非怎会不知,那天他确实和孙寄啸互通过情报,他原计划擅离职守一小会儿,正准备找人混淆视听时,在路上遇见了另一个人——

“明哲是和本公主在一起的!九月二十那天,本公主叫他相陪找糖稀吃。”雨祈忽然想了起来、开口为莫非作保,鸑鷟面上一怔:“公主……为何偏偏找他……”使得他和旁人行踪不统一?

“本公主要选驸马,对旁人没兴趣,当然只找他咯!”雨祈一脸天真地说完,在场所有人脸都花了。这当然比其余人混淆视听的证据要强得多,可是……

“雨祈。”郢王脸上挂不住,咳了一声示意她闭嘴。

“父王,雨祈以心感心,明哲绝对善良,不仅不是歹人,而且值得托付。”雨祈认真地说,眼神是那样清澈,笑容也令郢王想起那个他没娶成的契丹女子,一时动情,嗯了一声。

“所以父王是答应啦?”雨祈喜极,笑着扶莫非起来,回过头来,狐假虎威望着鸑鷟,“你是何人,见到驸马不行礼的吗!”

“……”无言以对。

是夜,金军的“抓掩日”不了了之。

亏得莫非机警,更亏得莫如机智。

莫如率军回营翻身下马的第一刻,宋军的“抓鹓雏”便开始了。

不过,不同于控弦庄明着问罪,孙寄啸为了不打草惊蛇,在不能一击即中的情况下选择的是暗中掌握,以后找机会、在不影响莫非的前提下一举消除——

适才,谁“将身为先锋的宋恒绕远”、谁“给莫如指了这条近路”、谁“离莫非莫如最近、一直关注”,不一定取交集,但一定全剔出,他们不是鹓雏也是鹓雏下线。

是的,孙寄啸受命于莫非,战斗中无时无刻不在找自己身边的内奸;而知道孙寄啸要抓内奸,莫如也配合地演出了一场戏——

“莫夫人,在下身边有控弦庄奸细,很可能是‘鹓雏’,据说最近正死咬着那个黄明哲不放……”日前,找她疏导的人才刚走,孙寄啸又亲自来对她说,“我想到了关键的一点:不管黄明哲是不是我们的人,鹓雏却会是因为黄明哲而暴露的人。我料想,鹓雏会帮助金军设计对黄明哲诸多试探,而你便是这金国细作最佳的试探方法。最近你一旦有落单的机会,请记得留意每一个可疑之人。”

孙寄啸清楚莫非即使单独相处也一定会拒莫如于千里之外,因此只是要莫如留意可疑之人就好,并不必教莫如不认莫非,更未直说黄明哲就是掩日,莫如却结合先前他们的疏导、结合对黄明哲就是莫非的十成肯定,立刻就心底雪亮:莫非、黄明哲、掩日,果然是同一人!

一切都不是我原先所想的那样,哥哥他不是失忆,他是心甘情愿,为了家国,当了细作!

先前盟军奉了程凌霄和林阡的命令,照顾莫如及其幼子、却瞒着她莫非当细作这件事,是没有想到,莫如会放下还在喝奶的孩子,这么快就来到了战场……现如今,却恐怕是莫非自己选择不让她知道,莫非怕她知道之后他自己装不下去。

心底雪亮的同时她明白,她既然这么快就来了,便不能耽误他、害他,接下来,即使私底下,她也认不得他!

晴天霹雳,又欣喜若狂,更平添惆怅。

岂止是不能认啊,要在动情的本能之后,立即表现出对他的疏远、排斥和憎恶,那才会令他安全地、安心地、毫无后顾之忧地继续在金军卧底,她作为一个妻子否认丈夫,那才会是对他最大的保护。

曾几何时,如儿也有了心计、睿智和前瞻?知道与哥哥见面的时候,最自然的、最能取信于金军的表现就是先哭闹后愤怒……

“和我丈夫长得一样,你真是玷污了他的名号!赶紧化花了脸吧!”每一剑刺过哥哥的脸上,都疼在如儿的手上……其实那时候,我心里说的只有一句话,哥哥,我爱你……说了很多遍,哥哥听得见?

哥哥真笨,一旦动情,眼神术就不行……

“孙将军,我提供的消息,可有用?”私下,莫如自然要去关心,这和丈夫的安危有密切关系。

“初有眉目。”孙寄啸说,那时他心中有十个嫌疑人左右,这之中极有可能有鹓雏本人,不管要不要放长线钓大鱼,在保护莫非这件事上他都已经占据主动,“多谢莫夫人。”

莫如离开孙寄啸时,刚好和宋恒擦肩而过。宋恒作为被人刻意绕远的先锋,自然也为孙寄啸提供了有效信息,他好像和她一样积极,十分关心疑犯有未伏法。

“宋将军,是嫉恶如仇吗?”莫如难免蹊跷,心情略一放松,便问起随之赶来的陈采奕。

“是嫉控弦庄如仇啊……”陈采奕面露惆怅,只有她看到过,宋恒在死亡之谷的废墟里,四下寻找兰山却遍寻不着的样子,看到过宋恒后来在思念兰山时那种“争将世上无期别,换得年年一度来”的孤独和痛苦。近半年了,都没排解,她唯恐那会铸成他心魔。

陈采奕最担心的事,廿五这日,终究还是发生了。

在那以前,陇陕所有盟军,都清楚主公最想看到进步的人就是宋恒,他是一块主公认为经过寒将军雕琢便能大放异彩的璞玉。

宋恒自己也相当争气,愈发表现出他能胜任独当一面的将帅之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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