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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明睨了魏忠贤一眼,顿时觉出此人不好招惹,这种直觉并非是源自于他作为商人的敏锐性,而是来自于一种王八看绿豆、狐狸遇豺狼的共通感,
“既然如此,您不妨直接下令开闸。”
范明退了一步,
“别总为难咱们这种无权无势的老百姓啊。”
魏忠贤这时对范明总还有些忌惮,他隐隐约约地知道朱翊钧很看好这个晋商,因此也没有说重话,
“必得有漕官在场,咱们才敢开闸,否则万一出了事,那可就谁也讲不清楚了。”
范明笑眯眯地回道,
“那您支派了小民,小民也请不动漕官啊。”
魏忠贤心里顿时骂起了范明的娘,他这时才发现民间对宦官的说法有偏差,太监并非没有男子气概,至少男子气概和下身那玩意儿的关系并不大,只是一成了所谓的“天使”,说话做事便总是束手缚脚。
这种情况如果发生在他入宫前,无赖混子魏忠贤早一拳头挥上去了,哪里还有这耐心任由一个商人慢悠悠地同他软刀子磨人?
就在这时,站在他身旁的王安哑声嘶气地开口道,
“不是我说啊,范掌柜,您自己也是每年必行水路的,怎么就不知道阉人不能登船的忌讳?漕官现下若是不来,一会儿这位李内官听了您的话去开了闸,漕工反倒不让咱们登船,那这干系该是由谁来担着呢?”
范明一听这话就瞪起了眼睛,
“您这话说的,那广东十三行、福建市舶司,不都是有内官提督?那七下西洋的郑和,难道不是三宝太监?”
宋晋接口道,
“那是永乐年间的事了,这一百多年过去了,您怎么就能笃定这漕工里头没有忌讳这个的人呢?”
范明张口结舌,宋晋这种近似于一刀切的问法让谁都没法儿回答,即使晚明宦官的地位很高,高到连大部分的士大夫也不敢挑战他们的权威,但是范明也不敢轻易在这件事上下定论。
王体乾应声道,
“就是,依我说啊,范掌柜,像您这种见多识广,对宦官一点儿都不歧视的老百姓那是少之又少,大部分老百姓啊,您不信可以去问问,是不是见着阉人都是躲着走的?否则京城里哪儿来那么多无名白呢,您说是不是啊?”
范明闻言一惊,赶忙赔笑道,
“谁敢歧视天子左右人啊?那地方督抚见了宫中天使……”
王体乾不待范明说完,就冷不丁地接嘴道,
“嗳呀,您也别左一个地方督抚,右一个宫中天使的了,您现在不就比地方督抚还神气吗?咱们连您都支派不动,哪儿敢支派地方督抚啊?”
范明被这一套极具有晚明特色的政治正确组合拳打得天昏地暗,闻言立时连声回道,
“这怎么说?这怎么说?您等着,您等着,小民现下就替您去大光楼瞧瞧。”
范明一面说着,一面朝四人连连作揖,眼见四人再无新的吩咐,这才一溜烟儿地折身往大光楼去了。
范明前脚一走,魏忠贤后脚便忍不住朝身旁三人问道,
“为何阉人不能登船?我之前在我老家北直隶肃宁县净的身,竟然从来没听过这种说法。”
王安注视着范明的背影道,
“因为阉人的‘阉’,与淹水的‘淹’是一个发音,跑船的忌讳多么,据说漕工水手平常吃鱼都是只剔骨头不翻鱼身,就为着忌讳这个翻鱼的‘翻’字,行船就是有这些讲究,没办法么。”
其实王安说的这种忌讳放在中国五千年的文明史里是成立的,几百年后他们的同行李莲英就因此没能上北洋军舰参观,但是魏忠贤是甚么人呐,让他老魏理所应当得受歧视简直比阉了他还让他难受,
“那他们讲究他们的呗,凭甚么因为一部分人的忌讳,就剥夺另一部分人的正常权利呢?我是宦官,我就偏要上船,看给这群孙子惯的,我就不信我上了船,会有人因为我没了那玩意儿就把我赶下来。”
王体乾安慰道,
“其实不仅是咱们宦官,这女人一般也不让上船,据说女人一上船就会带来厄运。”
魏忠贤实在是无法理解这群宫里的宦官是怎么如此平静地接受“蹲坑撒尿”与“不许登船”这种明显不公的社会惯例的,照他看来,他老魏不占便宜就是吃亏了,现在竟然有人能心安理得地接受吃亏,还反过来劝他说吃亏是社会摆出来的道理,这简直是天方夜谭嘛,
“这又是哪个没亲娘的定下的规矩?难道这人是从狗肚子里爬出来的?历史上女人都能当皇帝了,怎么还不能登船了?当年郑和下西洋的时候还带了一群稳婆去海外给蛮夷接生呢,我也没听说过有谁告诉成祖爷这事儿它不吉利啊?”
宋晋笑道,
“你这么较真干甚么?有这种忌讳也不一定是坏事儿,要是没有这种说法,方才那范明还不一定这么忙不迭地帮咱们去找人呢。”
魏忠贤问道,
“这又是何道理呢?”
王体乾笑得坏坏的,
“你以为那范明当真是站在漕工这一边吗?他是晋商,说不定早就看漕帮不顺眼了,只不过他现在待在轮船招商局里,不好直接表明态度,与漕工为难。”
“他一开始不替咱们去找漕官,只是缺一个借口而已,现在借口有了,你甭管这个忌讳是有多无理,总之它是一个借口。”
“如果那些漕官听了这个借口还是待在大光楼里不出来,那就是他们歧视宦官,故意与皇爷派来的内官过不去,同他范明没有关系。”
“但是如果是他范明听了这个借口还不去请人,那就是他范明歧视宦官,故意不把咱们当回事儿了,他一个商人,怎么会犯这么低级的错误呢?自然是一听到这条忌讳,就赶忙回转身去请人了。”
魏忠贤“呵呵”了一声,道,
“我倒不知道这歧视也能当借口用。”
宋晋笑道,
“因为大家都觉得宦官心眼儿小嘛,所以一旦咱们能通天,大家都不敢在小事上得罪宦官。”
魏忠贤正色道,
“这就是偏见,这人和人之间性格差别大了去了,心眼儿小不小和是不是宦官有甚么关系?男人里心眼儿小的成了宦官,那照样心眼儿小,男人里心眼儿不小的成了宦官,照样大大咧咧。”
王安这时倒着意看了魏忠贤一眼,又摇摇头,道,
“是啊,所以就这么一点水路上惯常忌讳的小事,你就别再计较了。”
魏忠贤却回道,
“你们心眼儿大,自然不愿计较,我这人不一样,我当男人的时候就心眼儿小,别人拿我当忌讳,我一定要计较,三宝太监当年要不计较,顺了那群没亲娘的人编出来的忌讳,哪里能七下西洋呢?而且啊——”
魏忠贤顿了一顿,特意压低了声音道,
“轮船招商局要是真办成了,皇爷一定会像对待广东、福建的市舶司那样,从宫里派出内官去轮船招商局提督的,这却是那个范明不愿见到的情形。”
“而我又听说,皇爷近来似乎很赏识这个范明,倘或这家伙同皇爷提起这条忌讳,那岂不是就无形间断了内廷对海贸的监督之权?”
“所以我说这件事咱们一定要计较,这宦官心眼儿小不小,那必得由宦官说了才算,否则东一个忌讳,西一个借口的,今日是不许登船,说不定明儿就不许拿针了,到后天指不定就连写字也不能了,倘或各行各业都对宦官有忌讳,那咱们还如何能为皇爷尽心办差?”
三人听了这话,心下俱是一惊,王安是吃惊于魏忠贤的论事角度,宋晋是吃惊于魏忠贤的野心,王体乾比较实在,他惦记着自己的本管太监孙隆在苏杭织造的那个职位,一听魏忠贤所道“不许拿针”那四个字,立时与他同仇敌忾起来,
“你说得对,我竟没有想到一层,咱们都是为皇爷办差而来的,就为了区区几条称不上律法的忌讳就缩手缩脚的,那岂不是‘事君不诚’?”
王体乾到底是在内书堂里读过书的,一顶大帽子扣下来,连宋晋都收回了自己方才的话,
“对,对,为皇爷办差,哪儿能管甚么忌讳不忌讳的呢?”
王安沉默片刻,道,
“孔圣人有云,‘事君,敬其事而后其食’,咱们为皇爷办差,必须先想着怎么把事儿给办好,然后才计较报酬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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