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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宫中看向假都的时候,那些浮游在夜色之中的灯火,已经熄灭了大半。
“人生之事,自不可至不可尽。”
这个流云剑修缓缓说道。
“遗憾总是有的。”
柳三月轻声笑着,握着杯中的小半杯酒,一面喝着,一面沿着石阶而去。
“倘若天下之事复归于大风.....”
这个道人在那条长阶之上一面走着一面问着。
“师兄会去哪里?”
寒蝉很是平静的说道:“当然是回槐安。”
“黄粱的苦酒,喝多了,虽然也能习惯,但是依旧不如故乡的酒那般怡人。黄粱的青山绵绵不绝,看多了也会觉得瑰丽清秀,但是终究是他乡之地。”
这位楚王很是平静的站在夜色下,无比平静的说着。
“落叶尚且归根,何况世人呢?”
柳三月在长阶上停了下来,回头长久的看着这位白色帝袍的师兄,浑浊丑陋的目光之中,倒是有着许多的艳羡。
“可惜三月回不去了。”
一去不回唯少年。
一去不回唯三月。
寒蝉低头看向下方的柳三月,沉默了少许,轻声说道:“师弟当然也可以回去的。”
柳三月眸中却是有些光泽。
这个形貌丑陋的道人只是微微摇着头。
“回不去了,师兄,我不是柳三月。”
这个道人很是遗憾的说着。
“柳三月,在大风历一千零三年三月,便已经死在了南衣城中。”
寒蝉沉默了下来。
当然是这样的。
在去年的春天的末尾的故事里。
这个自槐都而来的道人,艰难的从大泽之中走出来的时候,便在那样一个剑宗里被剑火焚尽了。
......
青山一道同云雨,明月何曾是两乡。
所以望月饮酒之事,往往都是思乡之事有关。
只是令柳三月没有想到的是,在离开了皇宫之后,这个道人却是在假都的长街之上,看见了那个已经许久没有过声音的令尹老大人。
这位令尹大人正在街檐之下,穿着一袭常服,静静的抬头看着天上夜月。
这一幕自然让柳三月颇有些不解。
“令尹大人今夜因何在此?”
令尹或许确实也没有想到会在这里遇见柳三月,直到听见柳三月的声音,才转过头来,长久的看着那个自宫中走出来的丑陋道人。
“三月尹大人又是为何夜深方回?”
柳三月轻声笑了笑,缓缓走至了令尹身旁,抬起头来,越过那些屋檐看向天穹,轻声说道:“王上新得好酒,是以命臣入宫,夜饮方回。”
令尹有些叹息的说道:“原来如此。”
柳三月听着这个老大人的语气,倒是有些好奇的问道:“大人叹什么气?”
老大人颇有些唏嘘的笑着,说道:“因为很是羡慕三月尹大人的夜饮方回之事。”
柳三月似乎明白了什么,转回头去,缓缓说道:“大人生于黄粱,久居假都,莫非便没有可以夜饮之人?”
令尹站在檐下轻声说道:“或许昨日还有,只是今日没了。”
柳三月挑了挑眉,有些不明白这位令尹大人这句话什么意思。
这位曾是黄粱奉常司大人的老人轻声说道:“悬薜院苏先生今日下午的时候,已经病故了。”
柳三月听着这样一句话,想了许久,才终于有了一些印象,大概这位老大人说的便是假都悬薜院的那位文华院院长。
二人年岁相仿,当年亦是有着同窗之谊。
对于百年人世而言,一生至此,或许也确实没有什么能够夜饮之人了。
柳三月顺着这位老大人的目光看去,而后轻声说道:“原来令尹大人不是在看月色,而是在看冥河。”
悬在世人头上的,当然不止天心月圆。
也有那样一条高山之上垂落人间的大河。
令尹轻声说道:“是的。”
柳三月叹息了一声,轻声说道:“大人节哀。”
只是这位老大人倒是没有什么哀痛的神色,只是安静的抬头看着人间之上的那些遥远的风景。
一直过了许久,这位大人才轻声说道:“听闻三月尹大人,本该身死于大泽彼岸,因承得神女青睐,才能够长久的存留人间,不知此事,是真是假?”
柳三月有些诧异的看了一眼这个老大人,而后低头看着自己那一身似是月华的神力,沉默了少许,轻声说道:“是的,大人为何好奇此事?”
令尹低头长久的看着柳三月,轻声说道:“只是有时不免有些因时而感,因事而伤,会想到许多东西。”
“譬如?”
“譬如倘若世人真的重回神鬼怀抱,是否会少去许多悲欢离合?”
柳三月静静的看着这个老大人,不知为何,却是想起了当初在大泽边,遇见的那个种了一片花海的老剑修。
人越老,自然便越会相信神鬼之事。
这是那个老剑修当初所说的东西。
少年壮年之时,意气风发,壮志满怀,觉得万事万物,无不可成,于是嗤神鬼之于空谈。
待到晚年,回首一生,才发现此生短短,满是遗憾。
才能明白寄希望于此身之外之事的意义。
只是止于寄托也好,一如信徒一般虔诚也好。
“那是不可能的事,令尹大人。”
柳三月轻声说道。
“天上明月尚不可长圆,更何况世人呢?”
“无缺则不可成圆,不死则不可谓生。哪怕神女大人真的有着足够的权柄赋予世人尽皆美满,但天下无对立而不存。泥沼高山,方是人间风骨。”
令尹老大人惆怅地说道:“你们道门的人,确实看得过于透彻,倒是少了许多人情味了。”
柳三月诧异地看向这个老大人,问道:“什么是人情味?”
令尹笑了笑,说道:“贪生怕死,才是人情味。”
柳三月沉默了下来。
这位令尹大人或许是觉得自己说赢了这样一个道人,倒是笑得有些年少时候的得意的意味来。
只是这个道人在漫长的沉默之后,很是叹惋的说道:“我又如何不贪生不怕死呢?”
大道理人人都懂,小情绪难以自控。
令尹有些不解的看着柳三月,只是道人并未说下去,只是沿着长街缓缓向前而去。
那位老大人站在那里长久的看着柳三月的背影,不知为何,却又突然叫住了他。
“三月尹大人。”
柳三月回过头来,长久的看着那个站在街边的老大人。
令尹似乎还有一些事情想说,有些欲言又止的站在了那里,一直过了许久,才叹息一声,轻声说道:“饮酒伤身,大人还是少饮为好。”
柳三月轻声笑了笑,说道:“多谢大人提醒,只是柳三月残缺苟存之人,倘若不饮酒,又能做什么呢?”
令尹没有再说什么,只是转回了头去,长久的看着那片遥远的幽黄山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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