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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腰沉默了少许,轻声说道:“我确实所修的剑,是人间剑宗的剑,但我从来都不是人间剑宗的弟子。当初在天堑镇,不过也是因为我祖父不愿出手,最后才把那个故事交给了我来处理而已。”
“倘若修行的是人间剑宗的剑,便是人间剑宗的人,天下至今,也只会有一个函谷观而已。”
陆小二倒是没有再说什么,他自然明白楚腰这句话的道理。
天下大道出函谷。
哪怕是磨剑崖,也不例外。
“剑有剑的立场,人有人的立场。但是人的立场,永远要高于剑的立场,所以世人只会说手中剑,而很少说剑上人。”
楚腰默默地看着暮色青山。
“我既然是人间之人,自然便会来岭南,与同袍而战。”
陆小二低下头去,或许满是愧疚。
岭南也许并不需要这样一个小少年。
只是每当陆小二想起当初岭南覆灭的时候,自己却远在东海,便觉得自己像是一个叛逃之人一般。
只是当小少年低下头去的时候,却是有一枝桃花被伸到了自己的面前。
陆小二抬起头来,才发现楚腰从自己的身后折下了一枝桃花,递给了他。
陆小二有些不解这个小道境的师妹是什么意思。
楚腰只是面色苍白的笑了笑,说道;“少年人正是看花的年纪,又何必去想这些东西?”
陆小二愣了愣,并没有接过那朵花,只是看着楚腰轻声说道:“你知道我在想什么?”
小少年没有接过那朵桃花,楚腰也没有强给,只是松开手,任由它砸在涧石之上,而后滚落下去,落入了那袭飞溅的涧水之中,向下漂流而去。
“当我看见那些剑修坟墓的时候,便知道你在想什么,二师兄。”
陆小二看着那一枝很是狼狈地滚落下去,又被涧水带走的桃花,心中没来由的有些惶恐,身后溪午剑骤然出鞘,裹挟着剑意,便想要将那一枝桃花带回来。
只是一只纤长的,曾经拖曳着水袖,伴随着咿咿呀呀的唱腔而动的手在暮色里捉住了那柄剑。
陆小二默默地看着楚腰将溪午剑横握在手中,锋利的剑刃割破了这个女子的手掌,殷红的血液沿着剑刃缓缓滴落着。
楚腰却好似未见未闻,只是平静地将那柄剑按在了膝头。
“人间岁月譬如流水,而天下万物,没有什么是不会被水流带走的,师兄。”
陆小二默默地听着楚腰那很是柔和很是宁静的话语——这样一种腔调,也许会从阳春剑谢春雪的口中说出来,但是大概不会从楚腰这样一个颇有些冷傲之意的女子口中说出。
小少年默默地想着数十丈的涧水之下看去,那一枝桃花已经坠落下去,被水流压进了潭水之下,也许有些桃花被打落下来,漂浮在潭水里,只是暮色深沉,在那样倒映着青山倒映着暮色的色彩之中,一朵细小的桃花,大概是很难看见的。
楚腰微微掩唇咳嗽着,唱着戏曲的女子,大概总有些柔婉的姿态。
那袭青袖放下来的时候,这个面色苍白的女子脸上却是有着一些温和的满是憧憬的笑意。
“岭南事已休,师兄正少年。”
少年的溪午剑被举了起来,正在那个坐在涧石之上的女子的眉头,正在这个立于石边的小少年的肩头。
“岭南之希望.....”
楚腰轻声说道,目光明亮地看着小少年。
“在于师兄。”
陆小二怔怔地听着这样一句话,只是并未去接过那柄属于自己的溪午剑,只是在漫长的沉默之后,轻声说道:“师父他们呢?”
楚腰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将手里的剑向前推去,按在了少年的胸口。
这个身负重伤的女子,看似寻常的一推,却势同高山崩陨,尽数砸落在少年心口一般。
陆小二猝不及防的便被楚腰一把推落山涧而去。
陆小二睁大了眼睛,在无比迅速的坠落之中,看见暮色里那样一个女子站了起来,迎着暮色,像是一些腐朽的衣物一般,带着青色的绯红的色彩,片片垂落下去,堆积在了涧石之上。
“扑通!”
极为磅礴的水声灌入了陆小二的双耳之中。
自山涧之上坠落下来的小少年,却并没有在巨大的重力作用下,直入潭底,反而如同跨越了某层并不存在的潭水界限一般,在某些空间碎裂的刹那,骤然自水面之上冒出头来。
小少年有些头晕目眩地漂浮在潭水之上,怔怔地看着日色西斜的青山。
青山之中暮光浓郁,尽皆洒落下来,落在了一潭清水之中。
有一片桃花正从不远处缓缓飘来。
陆小二用了许久,才终于平息下来,看向这一处水潭的边缘,那里并没有被小少年从潭底捞出来的两柄剑。
只是潭边没有,但是山涧之上有。
陆小二沉默了很久,握住溪午剑,纵身一跃,破水而出,踏着剑风,径直落在了那样一处山涧高处。
涧石之上插着一柄剑,名叫两相欢。
小少年身为一个合格的剑修,眼力自然不差,这是他在潭下的时候便看见了的。
一如溪午剑一样,这些剑一旦失去剑主,便会重新回到那样一口位于天涯镇的剑湖之中。
只是这样一柄名叫两相欢的剑没有。
因为在涧石之上,有着一具已经成为了白骨的尸体,大约在死前,依旧握住了这样一柄剑,这才导致了两相欢一直留在了这片青山之中,又或者——陆小二看向了那具尸骨旁边的一簇桃花,也许当初自家师叔煮完酒后,真的有这样一枝残枝,落在了青山里,开出花来,直至七月也不败。
名花倾国两相欢,常得君王带笑看。
陆小二记得当初自己的师弟陆小三,背诵过这样一句诗。
所以呢?
那些所有的能够自洽的逻辑,也许只是少年认知里的猜测而已——并没有什么桃花能够让人起死回生。所有的交谈,都不过是少年潜意识的自言自语而已。
陆小二湿哒哒地站在那里,沉默地看着面前的尸骨。
又转头向着涧水以西看去。
那里并没有一条小道,通向某个涧后的山谷。
只是一些崎岖的灰绿色的石壁而已。
陆小二站在那里沉默了很久,而后缓缓弯下腰去,伸手拈起了涧石之上的那样一具尸体的尚未腐败的衣裳,就像他在岭南所做的那些枯燥的重复的事一样。
陆小二认真地辨认着那样一件衣裳。
又或者不用辨认。
当小少年站在溪涧之下,抬头看见了那柄插在了涧石之上的剑的时候,便已经猜到了许多东西。
陆小二沉重地呼吸着,分明已经从梦境里挣脱出来,分明已经从潭水里跳了出来。
小少年却总感觉依旧有着许多东西压在心头——也许是他一直所畏惧的那些故事,真的便摆在了他的面前,也许是因为梦里,自己因为那样一柄插在涧石上的天涯剑宗的剑而自我催眠的梦境里,始终没有答案的那一个问题。
陆小二仿佛脱力一般大口喘息着在涧石上坐了下来,弯着腰将额头抵在了溪午剑的剑柄上。
楚腰这样一个在岭南时间并不久的女子剑修,确实是死了。
陆小二用了很久,才终于平复了下来,缓缓站直了身子,拖着溪午剑,走到了不远处的一块有着尘泥的空地,开始一点点的掘着坟墓。
那些咿咿呀呀的声音在过往已经逝去,那个女子被埋进了墓穴里。
陆小二呼吸急促,写下了第一块有着确切名字的墓碑。
岭南,天涯剑宗,楚腰之墓。
于是痛苦好像也被具象化了,便是暮色里那样一行剑痕清楚的字迹——那便是痛苦落在青山人间里的样子。
陆小二在暮色里拖着满是泥土的溪午剑站了很久,而后用手背抹了抹眼角,拄着剑,继续向着青山里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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