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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只管演奏,本官何至于这点儿气度也无!”其实这个时候赵循也是被红妃噎住了。他说完这话就自觉不对,若是红妃表演出来的水平和杜若兰差不多,他恐怕也不能判红妃输了因为有红妃的话在前,别人心里只当他是在和一个小小女弟子怄气。
除非红妃的水平着实差了太多。
但他觉得那不太可能虽然他有说女乐们名不副实,但女乐确实是接受了专业训练的。说名不副实有可能,可要说一点儿东西没有,那却是他都不信的。
红妃到了这个时候,才抱着琴坐到庭中,对这会儿心里更加不满的赵循点了点头——她知道他不高兴,但那又怎样?她就是要他不高兴才那样说的。先撩者贱,他先不尊重她,让她不高兴的。
他现在知道她被冒犯的心情了。
红妃坐下之后定了定神,沉下心来,之前种种情绪被她排除在外。红妃对于演奏,没有舞蹈那样‘虔诚’,但她始终是一个将表演看的非常重要的人特别是在如今这种境况中,‘表演’本身已经是她最后能抓住的东西了。
当‘表演’开始,在红妃这里,别的什么都不再重要,也不能占据她一丝一毫的注意。
手抬起,二胡乐音从弦上流泻而出,依旧是红妃最常用作练习曲的《孤星独吟》。
当第一缕乐音以一种影绰而又笃定的方式出现,重新端起酒杯的赵循忽然捏紧手指间的酒器,就仿佛他的心一样,在那一刻也被攥紧了这一刻他的感受是很难言的。
只能说,来自后世的乐音对这个时代的人有降维打击的作用(当然,前提是不过分‘前卫’,超出当世之人的理解范畴)。后世的音乐比当世音乐更着重于情、更着重于发现自我,打一个不算恰当的比方,此时听到《孤星独吟》的人,很像二十世纪第一批听到猫王唱摇滚的人。
以前从来没有人发现,原来歌还能这样唱,感情还能这样抒发。
这是不熟悉的领域没错,但在这个领域之中,所有人感受到了什么!而感受到的东西,是原来通过别的音乐不能感受的,这才是最重要的。
生活在二十一世纪的红妃同样也无法真正意义上理解老一辈歌星,诸如邓丽君的影响力。她知道邓丽君很伟大,唱的歌曲很动听。但除此之外,她所知道的更像是网页上的介绍,知道是一回事,真正明白又是另一回事。
她所生活的时代离上一个时代究竟太远了,她想要听音乐,无论什么类型都可以动一动手指通过手机上的音乐APP听到。而除了音乐之外,各种各样的娱乐也是丰富多彩,任君挑选——这样的她,确实很难理解,当时国民沉寂已久的心突然听到那春风拂柳一样的新音乐时,所获得的感动与震撼。
现在由红妃演奏的《孤星独吟》就有着一样的作用,当音乐奏响,在第一时间就紧紧抓住了每一个人的心是‘心’,而不是‘耳朵’。
音乐里面的情绪太过饱满,太过极致,是悲凉,是洒脱,是寂寞,是高处不胜寒,是江湖子弟江湖老这样的极致饱满在此时甚至有些骇人了,这就像是将人放在一个氧气浓度过高的环境中,会出现‘醉氧’的情况。
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二胡弦上音乐进入高潮,乐声一重一重推起,让人有一种喘不过气来的感受——是身处其间,一不小心就忘了呼吸。
每一弦乐音就是一声叩问,也是一位历经风风雨雨的高绝之人回望过去的目光。
天下风云出我辈,一入江湖岁月催红妃在音乐高潮之后,弓子越来越快,直到最后曲子收尾,戛然而止。
李尚书夹菜的筷子维持着平举的姿势,有些古怪,而赵循端着酒杯的手还停在半空,一曲乐音毕,酒也没喝到肚子里,这都有些可笑了。但是在红妃的演奏之后,没有人察觉到,因为所有人都是差不多的情况。
赵循的酒杯不知道什么时候放下了,以袖拭脸,一片湿意他这才知道自己在听曲时竟然感动到流泪。
这太夸张了!
当想到方才听到的乐音,他忽然又觉得一切理所当然。这一刻音乐已经停止了,但他的脑海里依旧回荡着曲子,这个时候他才明白古人所说‘余音绕梁’是什么意思,不是音乐的余音真能不绝如缕,而是音乐会在人的脑子里徘徊不去。
纠纠缠缠,不能断绝!
余音绕梁,三日不绝这本就不是古人夸张,只是当世之人见识不到那样高妙的音乐,这才以为古人是夸张修辞。如今,幸甚至哉,他不就见识到了么!
红妃站起身来,向观众致意,示意自己已经完成了演奏。而哪怕是这个时候,她的神色依旧是没有变化的,刚刚她没有因为恶意而服软讨好,此时也没有因为一曲惊四座而得意洋洋。她就是那样在那里,不喜不忧,仿佛是天上云,又仿佛是水中月。
是无法接近的,也是美丽的。是不因人改变的,也是为所有人追求的。
任是无情也动人,这就是她了。
这个时候的红妃在赵循眼里,有了化身为女神的力量——他眼里看到这个女子,不是看到她的身份,甚至不再在意她的性别,他看到的是化身为音乐本身的神女就像佛教中有伎乐天女,会用音乐和舞蹈抚慰苦修者的心,抚慰所有信徒。
有那么一瞬间,红妃在赵循这里是被神化了的。
他本来就是一个喜好音律的人,也最爱嵇琴那悲戚之音听到红妃的音乐,他甚至有一种这就是自己一直追求的东西的感觉,过于直击灵魂了!仿佛自己都无法理解的、属于自己的一部分,这一刻被明明白白摆在了自己眼前。
这一刻,他皈依了,皈依于这位‘伎乐天女’,无法抗拒,不能反抗。
这种奇妙的状态持续了有一会儿,直到理智再次抓住赵循,他才从其中挣脱出来。虽然理智回归之后再想想刚刚虔诚的皈依,会觉得有些可笑,有些不能理解,但那短暂的一会儿确实极大改变了赵循。
至少面对红妃的时候,他已经截然不同。
红妃的嵇琴流泻出的音乐让他找到了最初对音乐的热情,以及最开始单纯的、不加修饰的感悟。这个时候再审视如今自己的变化,会欣赏杜若兰那种浅薄的‘炫技’的自己,果然已经离开纯粹的音乐很久了。
所谓的欣赏,不是真的觉得那个好,而是像看到了一个新奇的杂技。别人做不到,而这个艺人做到了,所以带在身边,时不时向其他人展示一番。就和他收藏了一副别人没有的古画,时不时向人炫耀一样。
赵循的手还有些颤,他只能一动不动地看着红妃,嗓子有些发紧道:“小娘子是、是哪家女弟子?”
之前李尚书为他介绍过,但他没把红妃放在心上,所以根本没记住。
“奴家是撷芳园女弟子。”红妃不卑不亢其实这种态度对于一个还没有什么名气的女弟子来说,是过于冷漠了。
但赵循一点儿也不介意,就这样对着红妃点了点头,心慌意乱道:“知道了知道了本官、我会”
‘我会’什么,他半晌也没有说出来,是上门叨扰,还是请红妃赴宴——他差不多是这个意思,但总觉得说出来显得轻浮、不尊重。
这个时候再也没人提刚刚所说‘输赢’,仿佛提一声也是对红妃的轻慢那都显得是个笑话了。
红妃当日回撷芳园的时间并不算很晚,一路上是赵循送她回去的,骑马跟在她的轿子旁,仿佛‘护花使者’。
临到撷芳园门楼前,红妃向他致谢,谢谢他送她回来,然而赵循却只是有些焦躁——仿佛回到了少年时,那个时候他只是个毛头小子,对世界上的一切都那么好奇、那么热情!遇到喜欢的东西也不会像现在一样遮遮掩掩、善于隐藏自己,同样,也不会像现在这样游刃有余。
焦躁地摸了摸嘴唇,赵循扯下随身的一块玉佩给红妃:“今日有幸聆听娘子妙音,此物不值什么,只是略作表示,还请小娘子宽宥!”
他不是用贵重东西打赏的意思,而是从来都是贵族子弟,他习惯了用物质去衡量很多东西。这个时候也是这样,除了付出价值高昂的物质,给予红妃财货,他也不知道要怎么表达自己的喜欢。
红妃却摇了摇头:“奴家本就是赴大人接风宴,演奏是分内之事况且,大人已经为奴家乐音流泪,这已经是最好的缠头了。”
五陵年少争缠头‘缠头’是客人付给妓女的报酬。
她要还回玉佩,赵循却没有接,仿佛是受到惊吓,又仿佛是玉佩烫手,只能匆匆忙忙后退两步。话也来不及说,就有些仓促地上了马,转头打马而去,只留下一个有些狼狈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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