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汴梁在成为‘东京’之前就是一座以水运发达着称的城市,事实上,本朝最终选择定都汴梁,很大程度上也是为了这种水运便利——汴梁水运之便利,可以以河道接通东西南北,所谓‘汴元水亘中国,首承大河,漕引江、湖,利尽南海,半天下之财赋并山泽之百货,悉由此路而进’,说的就是这个了。
货船、客船、游河画舫、河上小贩蓬船在汴梁汴水、五丈河、金水河等水道来去。
红妃曾经乘坐无比华丽的画舫游览汴京风光,但现在想来她已经不太记得那些或大或小的精致游船具体样子了,真要说的话它们彼此没什么不同红妃呆在那样的船上伴游、表演,就和她成为女弟子之后见识过的任何奢华没什么不同。
红妃想,或许有一天那些华丽的游船她一点儿也不记得了,她也会记得今天,记得今天耶律阿齐带她乘的这艘小小乌篷船。
耶律阿齐似乎很了解乘船游览的乐趣,甚至自己摇橹,这让坐在一旁看他摇橹的红妃忍不住笑了起来:“人说‘南船北马’,讲北方人骑马,南方人用船,北方人有马房,南方人都有个船房世子是契丹人,该是再‘北方’不过的,竟然会自己摇橹么?”
“久居汴梁之人,也不记得何时学的了。”耶律阿齐看着红妃怔了怔红妃是很少笑的,耶律阿齐看到的她的时候,她大半时间都保持者相当程度的冷漠,对外界的一切都竖起了高墙。就算红妃笑了,那样的笑在耶律阿齐看来也不是真心。
这没有什么根据,但耶律阿齐就是知道。
红妃不笑的时候,她的冷漠与傲气已经是一把锋利的刀了,足以割开那些薄情寡义男子的道貌岸然——一个已经足够有魅力的女孩子要怎样更有魅力?答案是不要爱任何人。比那些绝情的人更加绝情,于是很多东西不需要费力就能得到了。
而这次,红妃的笑是真心的,而且这真心的笑容里还有一种以前他从没见过的活泼肆意。这是很可怕的,对于爱她的人很可怕她不会知道,她明明是笑着,用尽真心笑着的,却让人有一种她在倾其所有的凄艳。
仿佛是一树花用尽全力开放,开到最盛,真美啊!真是谁见了都会喜欢。但下一刻,一缕风吹过,花瓣扑漱漱落下,什么都留不下。
又像是一场大火,拼命地燃烧,热烈的、燃烧尽一切的——人是会趋光的,会拼命靠近这火光。但与此同时,又受不了这热度,稍稍靠近一些就会有一种自己要被吞噬的感觉。
红妃笑着点点头,脱下脚上穿的雪白软鞋,又除去罗袜,挽起蜜合色膝裤后,坐在船边,将双脚放到了水中。现在还是七八月间,白日酷热,小腿以下浸泡在水里让红妃觉得凉爽,同时又觉得很好玩。
她上辈子还是个真小孩的时候就很喜欢坐在泳池旁边,腿浸泡在水池里打水,似乎小孩子就喜欢这种,就和更小的孩子喜欢下雨天踩水一样。
耶律阿齐‘啊’了一声,似乎没想到红妃会这样,但真当红妃这样之后,他又觉得这样是理所应当的——他一直有一种隐隐约约的感觉,红妃其实是一个相当不谙世事的女子。她表现出来的‘坏脾气’,与其说是她性格不好,还不如说是她在保护自己的纯洁。
她其实没有外界想的出淤泥而不染、坚贞不屈、性情高傲她只是不谙世事的同时,拒绝外界对自己的伤害。
更甚者,耶律阿齐根本不觉得红妃有所谓高傲,相比起此时高高在上的女乐,红妃有的时候其实平易近人过头了似乎在她眼里人就没有高低贵贱之分,当然,她自己也是被纳入无分高低贵贱的这个整体的。
这就是喜欢一个人的奇妙之处了,事实上耶律阿齐和红妃根本没说过几句话,他们两人甚至连手都没有牵过。至于见面的次数,说起来也是少得可怜呢。然而就是这样,耶律阿齐也总是能够穿透伪装、障碍、种种无关紧要的信息,看到一个别人看不到的红妃。
他觉得自己从未这样了解过一个人。
红妃看到了河水中小船的倒影,目光又延伸到河堤,河堤上是开封府种的杨柳,绿树成荫,映照在河水中也很美丽。她又转过头看耶律阿齐无疑,这是一个正在成长中的青年,他正在人生中最生机勃勃的年纪,只要稍微靠近一点儿,分明能够感受到这个年纪的青年特有的热度。
他们仿佛体温都要比别的年纪的人高一些然而并不存在这种事,这只是当事人的错觉。
直到这一刻,红妃终于能够确定她是喜欢这个青年的了——她当然知道耶律阿齐要回契丹了,她是在听李舟说了这件事后才通过李舟约耶律阿齐的。但这并不是她喜欢他的阻碍,反而促成了她明白自己的心意。
红妃又踢了几下水,终于将泡在水里的脚收了回来。她也没有擦脚,就这样站在小船上,在船板上留下了一个个湿漉漉的脚印。这个时候船已经穿过大半个汴京城,周围不再见繁华街市,更多是山林风光。
这就是古代和现代的不同了,或者说,就连现代城市也能在城中找到‘闹中取静’自然保护区,那么古代就更不用说了。就在汴京城中,不需要出城,也能沿汴河看到山河之色——红妃上辈子看一些汴梁的风俗画,有的时候很不能理解,明明还在城市范围,怎么画里有大片大片的郊野风光。
现在生活在此间,她明白了。这些地方有的是没有被开发,有的是为私人所有,成为园林的一部分这在生活在现代城市、习惯了现代城市规划的人看来是不能理解的,是对土地的极大浪费。但古代的城市规模有限,哪怕是此时的超级城市东京,也和后世城市是两种生态。
四周没什么人,只偶尔有小船从旁掠过,两边河堤上或许有人往来,但在杨柳掩映下也不怎么能看到。但就是这样,红妃也感到了一种羞怯——然而即使是羞怯,她依旧看向了耶律阿齐。
语气有一种伪装漫不经心下刻意的活泼轻松:“世子,奴跳舞与你看罢!”
对于红妃来说,表演舞蹈本应该是最自然的事,类似‘羞怯’一样的情绪怎么可能出现!但现在就是出现了,因为这个时候的红妃并不再是一个专业的舞蹈演员——而是一个情窦初开的女孩子,想要展示自己的美丽给喜欢的人。
这是一种本能。
她似乎是觉得这样更不好意思了,便冲耶律阿齐笑了一下。
燃烧起来的火终于烧到他了当然,这不奇怪,从一开始他就对这团火没有抵抗能力。
耶律阿齐愣神了一下,摇橹的手没有把握准,虽没有出事,船却不稳地晃荡了两下。好在耶律阿齐和红妃都是平衡感很强的人,调整了一下就重新站好了。只是当红妃扶着船篷的手收回来时,两人对视一眼,一下又忍不住一起笑了起来。
耶律阿齐随着笑声而去的还有一种负担在身上、非常沉重的东西,最近这些天,他是第一次这样轻松自在。虽然让他忧虑的事情依旧存在,但不知道为什么,这一刻他可以比较轻松地看待那些了。
就像身中剧毒的人饮下了一剂解毒良药!
红妃出门的时候戴了一顶帷帽,她一边笑一边将摘下的帷帽从旁拿起,站好后还对耶律阿齐点了点头:“船上地方小,奴跳一支《凌波舞》罢,世子要一直看哦!”
此时跳《凌波舞》会用一个水晶珠装饰做帽帘的花帽子做舞蹈道具,红妃眼下就用帷帽代替了。
《凌波舞》是学舍里教过的舞蹈,在此时是很多女性舞者都有掌握的。这不是一支多出奇的舞,但红妃偏偏跳它。非要说理由,其实是没有理由的——她只是要跳舞给一个人看,跳什么其实并没有考虑。
《凌波舞》确实是一支以柔美清新、轻盈飘然着称的舞蹈,红妃在船上施展不开,只跳了其中一小节。然而就是这一小节舞蹈,红妃却跳出了精髓《凌波舞》来自《凌波曲》,而传说中《凌波曲》是龙宫女仙所作,《凌波舞》展现的自然也是龙宫女仙在水上的飘舞之态。
所谓‘凌波微步袜生尘’就是这般了。
红妃的姿态其实并不如平时舞台上舞蹈那样严谨,但更加柔婉动人,仿佛她本身就变成一泓湖水一样。
舞跳完了,还不等看耶律阿齐什么反应,红妃先感受到了一种无法控制的羞意,帕子搭在脸上,转身躲进了船篷里。
耶律阿齐怔了怔,然后忽然福至心灵,没有迟疑蹲在了船篷前,就这样看着双手抱住膝头,困坐在船篷里的红妃,不躲不避——大概是草原上猎手的本能在觉醒,让他意识到现在正是时候。
傍晚时候,耶律阿齐和红妃肩并肩坐在船头船板上,红妃的小腿浸在河水里,耶律阿齐则是盘腿坐着。他们低声说话,已经说了很久了,旁边有从河上小贩那里买来的饮子与点心,原来是怕肚里饥饿买的,毕竟两人都只是出门前中午吃了点儿东西。
然而买来的点心与饮子动都没动过。
有情饮水饱罢了。
“世子来东京几年了?”
“十三岁那年来的,四年了。”
“平日里玩什么?是在国子监读书吗?”
“是在国子监读书不过不比国子监里同窗,他们是真读书,我不过是国子监点卯,有时点卯都不算。”
红妃侧过头看耶律阿齐,‘哎呀’一声笑了:“世子不爱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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