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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亏大王关照。”红妃照着女乐章程说客气话。

这话不知戳中柴禟哪里的笑点了,他一听就笑个不停。等好不容易笑得停下来了,推了推自己身旁的朱英,让他旁边让让,给红妃让个位置。这时旁边船上的小娘子有眼色,让人抬了一把圈椅来。

朱英微笑着让了让,红妃叉手行礼过一圈之后,这才坐下。

眼下点心席上过了,桌上是满满当当的,花牌船点心席的规矩是八道下饭,六道小炒,四样细食(两甜两咸),四样面点,两道点心,两道羹。之前众人已经随便吃吃喝喝了一会儿了,绝大多数碗盘都已经动过。朱英看着不像,便对朱七姐道:“师娘子还未用过,换一桌点心罢!”

朱七姐这就要去办,红妃却止住了她:“朱娘子别忙了,为我一个人重做一席也太麻烦了。”

说着看向朱英,不亲近,也不刻意疏远:“大王不必特意关照奴家,奴家自用了餐食才来的,况且席上多的是点心,再开一席算怎么回事儿呢?”

“是极是极!嘉鱼你是不知,红妃她是属麻雀的,吃不得多少!你且看着,从此时起,到黄昏时开便席,她能动几次筷子就了不得了!”柴禟在旁夹了一只玫瑰秋叶饺子给红妃:“吃吧吃吧,看把小娘子瘦的!”

红妃很纤细,达不到骨瘦如柴的地步,但即使是以此时喜好纤细的审美来说,也要被归类到‘纤弱’那一挂了——之所以有如此评价,一是红妃年纪小,青春期的孩子,要么有青春期肥胖,要么胖不起来,就会呈现出特有的稚弱,那种单薄可以说是这个年龄段的特征了。

二是此时所谓的喜好纤弱,和后世追求纤瘦还是不能比。此时的正常体型,在后世眼里其实属于微胖,而这种‘正常体型’本身就是纤弱审美的体现。主要是如今的衣服也不兴贴身剪裁,抹胸、褶裙、长褙子穿着,后世的‘微胖’在世人眼里就是纤细窈窕。

至于后世所谓的正常体型,在此时的人眼里就是‘纤弱’,红妃就属于此列。

想来,红妃这样的再瘦,就是世人眼里的‘麻杆’,反而不美了。

“谢大王!”红妃不情不愿的,还有点阴阳怪气地唱了个喏。咬了一口饺子,嚼嚼。

旁边柴禟又笑了:“你怎么不识好人心呢?本王与你夹菜,这是多大的福气?世上有几个人有?”

红妃倒是与他开玩笑多了,并不拘束,直接回嘴挑理:“什么福气?发福的福气么?”

“发福自然是福气。”柴禟不以为然,此时大多数人都没条件吃胖,所以长得胖被称作富态、有福,不是一般人。画像上那些地位尊贵的中年男子,大多有一个大肚子,腰带放的很宽,这本身就代表了根深蒂固的单一印象。

“那就是女乐命太薄,承受不住这福气。”红妃轻轻哼了一声,吃完了饺子,也放下了筷子:“大王自己想想,女乐若是发福了,大王还愿意见么?”

“那定是不愿意的。”柴禟一点儿磕绊都不打,尽显渣男本色,一点儿也不为自己的薄情寡义而脸红:“可你也不该如此饿着自己啊!本王见你纤弱,本该多吃些,养一养——再者说,本王倒是不知,你这般看重女乐身份,为了女乐做的好,宁肯这般亏待自己。”

说到最后的时候,柴禟已经很戏谑了。

真的和红妃走得近了,就会发现她很厌恶女乐这个身份。当然,也不纯粹是厌恶,厌恶之中又多多少少有些依赖与感激。被这个世道逼成这样,女乐的身份既是桎梏,又是一种保护在这个身份保护下,她能够继续跳舞,也能自欺欺人地假装自己还有正常的尊严。

厌恶身为女乐的命运,这其实不稀奇,所谓‘心比天高,命比纸薄’,说的就是这类女子了。就连生活在富贵锦绣堆里的大家闺秀还会觉得自己就是黄金笼子里的金丝雀,说这不是自己想要的生活,然后就去追求诗和远方去了,更何况是女乐。

看起来再超然,也不过是可以被玩弄的一个物件,只不过玩弄她们有门槛罢了。

事实上,在柴禟看来,红妃这样过于聪明的女孩子,会完全接受并享受女乐这个身份,那才奇怪呢。而他有时候看着红妃为这些纠结抑郁、消极冷淡,也觉得很有趣——这就是一种恶趣味了,风尘女子不认命,闹起来了,他这样高高在上的人会觉得不成体统。而若是太认命,乐在其中,他又会觉得太庸俗、太愚蠢。

红妃似乎属于前者,但因为红妃本身很漂亮,特别是站在那里从不走向一个人的姿态,真是漂亮极了。所以朱英没想到‘不成体统’什么的,只是觉得看她这样很有趣。而他有的时候还会想象红妃怎样去摧毁那些男人,这种‘强弱颠倒’的局面,让他觉得更有趣了。

只要她不走向任何人,那她的内里就是不会被任何人玩弄的朱英想看红妃能坚持到几时。

“大王弄错了,奴家还是很看重女乐身份的。”红妃装模作样,只是连自己都绷不住,然后笑了起来:“女乐能跳舞啊!要身姿纤细,也是为跳舞好。”

“跳舞有甚好的?本王知道你跳舞好看,瞧着就让人喜欢但舞蹈如你那般,受过的苦不会少罢?若不是女乐以舞乐立足,女乐们几个能在舞乐上下这般功夫?吃苦受罪的事儿,若不是必要的,谁愿意?”柴禟有眼力,自然晓得红妃那样的舞蹈不是上下碰一碰嘴皮子说出来的。

红妃笑了笑,声音很轻,若不是坐的近,另一边的朱英都要听不到了。她说:“跳舞最好,好就好在台上舞蹈时,谁也不能扰乱井然有序,全是自己一个。”

朱英不知为何,心一下被紧紧攥住了,有些话没法说他从未像红妃一样舞台上表演过,就连彩衣娱亲都没有。但在这一刻他知道红妃意有所指为何,也越发觉得她正是镜子里的另一个自己。

说笑了一会儿,在王阮的提议下,红妃给众人挑余春娘的那两支舞。说起来,王阮还只是元宵节当日宣德门城楼上看过这舞,而宣德楼上视角再好,其实也就是那么回事。宣德楼本身就不是用来观看表演的,而为表演搭的临时舞台还要考虑到百姓也要观赏表演,不可能全紧着宣德楼上视角。

这次能近距离看这两支红透半边天,有‘奇舞’之称的舞,他也饶有兴致。

同红妃一起来的严月娇弹琵琶,花牌船上的女孩子们也有擅长乐器的,凑了一个弹筝的、一个吹箫管的,剩下的则是执一些简单乐器,譬如小鼓、云锣、牙板之类,众人凑了小半套班子,演起余春娘舞蹈时的乐曲。

红妃且唱且歌,声音不乱,可见功底。

‘木偶舞’在此时还是太出彩了,观众见红妃如此,只觉得她观察力出众,将傀儡人偶的形态演绎的入木三分。但同时又不全是傀儡人偶的感觉(因为红妃本就没有能力跳最强的木偶舞,而且余春娘这个角色也不需要),更符合余春娘已化身为人的特点。

在红妃由傀儡人偶一点点转向真人无异,动作由傀儡越来越像人,只在极小的细节上泄露了底细时,观者甚至有一种微微的凉意从脊背升起——恐怖谷效应,人对于像人,而又不是人的存在,心里是有天然的恐惧的。

而红妃最后,由一个被爱恨嗔痴浸染的越来越怨毒偏激,也因此越来越像人的存在,转为即将烧成灰的人偶时,观者又觉得可怜可悲——人都有所谓‘同理心’,对于类似自己的生灵,总是去悲悯他们的痛苦,换位想象他们的处境。

朱英也是如此,只不过他换位思考的不是余春娘,而是师红妃。当他以红妃的视角看待一切的时候,真正意识到了她也是被命运捉弄的人被命运捉弄其实并不奇怪,世上太多人如此了,朱英见过很多人,张采萍、柴禟最重要的,还有他自己,都是被命运捉弄的。

真正让他此时深深、深深看着红妃的,是红妃面对命运的捉弄,由始至终的不甘心。她的不甘心是那样的理直气壮,不像世间大多数人,时间久了也就认命了。再不然也会想着‘人生不如意事十之’,或许这就是人生吧,渐渐的也就不觉得是命运的错,觉得是自己运气不好、觉得大家都是这样,没甚可怨的、觉得

他不知道红妃为什么能这样理直气壮,但他也是这样的所有人都没有意识到他的不甘心,甚至就连他自己都以为随着年岁渐长,他逐渐平复了,没有了少年时代的不甘心。但看到红妃,一切虚伪构建的平和假象都消失了。

他没法再骗自己了,他心里有一把名为‘不甘心’的火,几乎要将他自己烧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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