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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清早,刘病已起床未久,正和许平君吃早饭,就有个陌生人上门找他。

“请问刘病已刘爷在家吗?”

听到来人说话,刘病已心中,自刘弗陵来后,一直绷着的弦咔啦啦地一阵轰鸣,该来的终是来了。

他忙放下碗筷,迎到院中,“我就是。”

七喜笑着行礼,刘病已忙回礼,笑说:“一介草民,不敢受公公大礼。”

七喜笑道:“刘爷好机敏的心思。我奉于总管之命来接你进宫,马车已经在外面候着了。”

许平君听到“进宫”二字,手里的碗掉到地上,“咣当”一声,摔了个粉碎。

刘病已回身对许平君说:“我去去就回,水缸里快没水了,你先凑合着用,别自己去挑,等我回来,我去挑。”

许平君追到门口,眼泪在眼眶里面打转,只是强忍着,才没有掉下。

刘病已深看了她一眼,抱歉地一笑,随七喜上了马车。

许平君扶着门框无声地哭起来,心中哀凄,只怕他一去不能回。

屋里的孩子好似感应到母亲的伤心,也哭了起来,人不大,哭声却十分洪亮,许平君听到孩子的哭声,蓦地惊醒,她不能什么都不做地等着一切发生。

进屋把孩子背上,匆匆去找孟珏。

这是她唯一能求救的人。

马车载着刘病已一直行到了宫门前的禁区,七喜打起帘子,请刘病已下车步行。

刘病已下车后,仰头看着威严的未央宫,心内既有长歌当哭的感觉,又有纵声大笑的冲动。

颠沛流离十几年后,他用另外一种身份,卑微地站在了这座宫殿前。

七喜十分乖巧,在一旁静静等了会儿,才提醒刘病已随他而行。

宫墙、长廊、金柱、玉栏……

每一样东西都既熟悉,又陌生。

很多东西都曾在他午夜的噩梦中出现过,今日好似老天给他一个验证的机会,证明他那些支离破碎的梦,是真实存在,而非他的幻想。

往常若有官员第一次进宫,宦官都会一边走,一边主动介绍经过的大殿和需要留心的规矩,一则提醒对方不要犯错,二则是攀谈间,主动示好,为日后留个交情。

今日,七喜却很沉默,只每过一个大殿时,低低报一下殿名,别的时候,都安静地走在前面。

快到温室殿时,七喜放慢了脚步,“快到温室殿了,冬天时,陛下一般都在那里接见大臣,处理朝事。”

刘病已对七喜生了几分好感,忙道:“多谢公公提醒。”

未央宫,椒房殿。

前来觐见皇后的霍光正向上官小妹行叩拜大礼。

小妹心里十分别扭,却知道霍光就这个性子,不管内里什么样子,人前是一点礼数都不会差。

她是君,他是臣。

所以她只能端端正正地坐着,如有针刺般地等着霍光行完礼,好赶紧给霍光赐座。

霍光坐下后,小妹向两侧扫了一眼,宦官、宫女都知趣地退了出去。

小妹娇声问:“祖父近来身体可好?祖母身体可好?舅舅、姨母好吗?姨母很久未进宫了,我很想她,她若得空,让她多来陪陪我。”

霍光笑欠了欠身子:“多谢皇后娘娘挂念,臣家中一切都好。皇后娘娘可安好?”

小妹低下了头。

先是宣室殿多了个女子,紧接着霍府又被人奏了一本,这个节骨眼上,这个问题可不好答。祖父想要的答案是“好”,还是“不好”呢?

与其答错,不如不答,由祖父自己决定答案。

霍光看小妹低头玩着身上的玉环,一直不说话,轻叹了口气,“皇后娘娘年纪小小就进了宫,身边没个长辈照顾,臣总是放心不下,可有些事情又实在不该臣操心。”

“你是我的祖父,祖父若不管我了,我在这宫里可就真没有依靠了。”小妹仰着头,小小的脸上满是着急伤心。

霍光犹豫了下,换了称呼:“小妹,你和陛下……陛下他可在你这里……歇过?”

小妹又低下了头,玩着身上的玉环,不在意地说:“皇帝大哥偶尔来看看我,不过他有自己的住处,我这里也没有宣室殿布置得好看,所以没在我这里住过。”

霍光又是着急又是好笑,“怎么还是一副小孩子样?宫里的老嬷嬷们没给你讲过吗?陛下就是应该住在你这里的。”

小妹噘了噘嘴,“她们说的,我不爱听。我的榻一个人睡刚刚好,两个人睡太挤了,再说,陛下他总是冷冰冰的,像……”小妹瞟了眼四周,看没有人,才小声说,“陛下像块石头,我不喜欢他。”

霍光起身走到小妹身侧,表情严肃,“小妹,以后不许再说这样的话。”

小妹咬着唇,委屈地点点头。

“小妹,不管你心里怎么想,陛下就是陛下,你一定要尊敬他,取悦他,努力让他喜欢你。陛下对你好了,你在宫里才会开心。”

小妹不说话,好一会儿后,才又点点头。

霍光问:“陛下新近带回宫的女子,你见过了吗?”

小妹轻声道:“是个很好的姐姐,对我很好,给我做菜吃,还陪我玩。”

霍光几乎气结,“你……”自古后宫争斗的残酷不亚于战场,不管任何娘娘,只要家族可以帮她,哪里会轻易让别的女子得了宠?何况小妹还是六宫之主,霍氏又权倾天下。现在倒好!出了这么个不解世事、长不大的皇后,本朝的后宫可以成为历朝历代的异类了。

小妹怯怯地看着霍光,眼中满是委屈的泪水。

小妹长得并不像父母,可此时眉目堪怜,竟是十分神似霍怜儿。霍光想到怜儿小时若有什么不开心,也是这般一句话不说,只默默掉眼泪,心里一酸,气全消了。

小妹六岁就进了宫,虽有年长宫女照顾,可她们毕竟是奴才,很多事情不会教,也不敢教,何况有些东西还是他特别吩咐过,不许小妹知道,也不希望小妹懂得的。

小妹又没有同龄玩伴,一个人守在这个屋子里,浑浑噩噩地虚耗着时光,根本没机会懂什么人情世故。

霍光凝视着小妹,只有深深的无奈,转念间又想到小妹长不大有长不大的好处,她若真是一个心思复杂、手段狠辣的皇后,他敢放心留着小妹吗?

霍光不敢回答自己的问题,所以他此时倒有几分庆幸小妹的糊里糊涂。

霍光轻抚了抚小妹的头,温和地说:“别伤心了,祖父没有怪你。以后这些事情都不用你操心,祖父会照顾好你,你只要听祖父安排就好了。”

小妹笑抓住霍光的衣袖,用力点头。

霍光从小妹所居的椒房宫出来。

想了想,还是好似无意中绕了个远路,取道沧河,向温室殿行去。

沧河的冰面上。

云歌、抹茶、富裕三人正热火朝天地指挥着一群宦官做东西。

云歌戴着绣花手套,一边思索,一边笨拙地画图。

抹茶和富裕两人在一旁边看云歌画图,边叽叽喳喳。你一句话,我一句话,一时说不到一起去,还要吵几句。

虽然天寒地冻,万物萧索,可看到这几个人,却只觉得十分的热闹,十二分的勃勃生机。

椒房宫内,虽然案上供着精心培育的花,四壁垂着长青的藤,凤炉内燃着玉凰香,可肃容垂目的宫女,阴沉沉的宦官,安静地躲坐在凤榻内,自己和自己玩的皇后,让人只觉如进冰室。

霍光在一旁站了会儿,才有人发现他,所有人立即屏息静气地站好,给他行礼。

霍光轻扫了他们一眼,微笑着,目光落到了云歌身上。

云歌看到霍光,暗暗吃了一惊,却未显不安,迎着霍光的目光,笑着上前行礼。

霍光笑道:“第一次见你,就觉得你不俗,老夫真没看走眼。”

云歌只是微笑,没有答话。

霍光凝视着云歌,心中困惑。

自云歌在宣室殿出现,他已经命人把云歌查了个底朝天,可这个女孩子就像突然从天上掉下来一样。

没有出身、没有来历、没有家人,突然就出现在了长安,而且从她出现的那天起,似乎就和霍府有着脱不开的关系。

先是刘病已,逼得他不能再假装不知道;紧接着又是孟珏,女儿成君竟然要和做菜丫头争孟珏。一个孟珏搅得霍府灰头土脸,赔了夫人又折兵,还拿他无可奈何。

她摇身一晃,又出现在了刘弗陵身旁。虽然不知道刘弗陵带她入宫,是真看上了她,还是只是一个姿态,无声地表达出对霍氏的态度,用她来试探霍氏的反应。可不管她是不是棋子,霍氏都不可能容非霍氏的女子先诞下皇子,这个女子和霍氏的矛盾是无可避免了。

霍光想想都觉得荒唐,权倾朝野、人才济济的霍氏竟然要和一个孤零零的丫头争斗?

也许把这场战争想成是他和皇帝之间力量的角逐,会让他少一些荒唐感。

……

云歌看霍光一直盯着她看,笑嘻嘻地叫了一声:“霍大人?”

霍光定了定神,收起各种心绪,笑向云歌告辞。

霍光刚转身,云歌就继续该做什么做什么,没事人一样。

富裕看霍光走远了,凑到云歌身旁,期期艾艾地想说点什么,又犹犹豫豫地说不出来。

云歌笑敲了一下富裕的头,“别在那里转九道十八弯的心思了,你再转也转不赢,不如不转。专心帮我把这个东西做好,才是你的正经事情。”

富裕笑挠挠头,应了声“是”,心下却是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知道以后的日子经不得一点疏忽。

未央宫,温室殿。

刘病已低着头,袖着双手,跟着七喜轻轻走进了大殿。

深阔的大殿,刘弗陵高坐在龙榻上,威严无限。

刘病已给刘弗陵行礼,“陛下万岁。”

“起来吧!”

刘弗陵打量了他一瞬,问道:“你这一生,到现在为止,最快乐的事情是什么?最想做的事情又是什么?”

刘病已呆住,来的路上,想了千百个刘弗陵可能问他的话,自认为已经想得十分万全,却还是全部想错了。

刘病已沉默地站着,刘弗陵也不着急,自低头看折子,任由刘病已站在那里想。

许久后,刘病已回道:“我这一生,到现在还谈不上有什么最快乐的事情,也许儿子出生勉强能算,可当时我根本分不清楚我是悲多还是喜多。”

刘弗陵闻言,抬头看向刘病已。

刘病已苦笑了下,“我这一生最想做的事情是做官。从小到大,颠沛流离,穿百家衣,吃百家饭长大,深知一个好官可以造福一方,一个坏官也可以毁掉成百上千人的生活。见了不少贪官恶吏,气愤时恨不得直接杀了对方,可这并非正途。游侠所为可以惩恶官,却不能救百姓。只有做官,替皇帝立法典,选贤良,才能造福百姓。”

刘弗陵问:“听闻长安城内所有的游侠客都尊你一声‘大哥’,历来‘侠以武犯禁’,你可曾做过犯禁的事情?”

刘病已低头道:“做过。”

刘弗陵未置可否,只说:“你很有胆色,不愧是游侠之首。你若刚才说些什么‘淡泊明志、旷达闲散’的话,朕会赐你金银,并命你立即离开长安,永生不得踏入长安城方圆八百里之内,让你从此安心去做闲云野鹤。”

刘病已弯身行礼,“想我一个落魄到斗鸡走狗为生的人,却还在夜读《史记》,如果说自己胸无大志,岂不是欺君?”

刘弗陵刚想说话,殿外的宦官禀道:“陛下,霍大人正向温室殿行来,就快到了。”

刘病已忙要请退,刘弗陵想了下,对于安低声吩咐了几句,于安上前请刘病已随他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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