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第 17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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滕玉意就此堕入了幽冥之乡, 苦痛离她而去，意识随之抽离，她仿佛化作了一粒尘埃，无知无识，四处漂浮。</p>

浑浑噩噩游荡着，某一日耳边传来杂响，有人揭开了她面前的黑布，露出外面的光景。</p>

滕玉意在黑暗中待久了, 一朝醒过来, 意识仍有些混沌。等她辨清眼前的事物, 才发现这地方很熟悉。</p>

这是一座幽沉庄严的祠庙, 堂前有几名内侍在打扫。</p>

“你来长安没多久, 难怪不知道这里供着的是谁, 这是声名赫赫的晋国公滕绍, 生前战功彪炳, 因为力主平叛削藩, 不幸被逆党所害, 算来都去世三年了。”</p>

滕玉意一愕，原来这是父亲的祠庙，父亲走了三年了，那她又在何处？</p>

“听说当时太子已经请旨，只待晋国公的女儿出了孝便要娶她做太子妃, 谁知红颜薄命, 没多久连晋国公的女儿也被人所害。”</p>

滕玉意听得浑身冰冷, 低头看自己，结果空无一物，扭头望向条案，上头供着几个牌位。她丧魂落魄靠过去，看见牌位上“晋国公”的字样，眼泪一瞬涌了出来。</p>

“嘘……”那宦官道，“太子拖到今年才肯成亲，正是新婚燕尔之际，这种话休要再提了，当心太子妃多心。”</p>

另一人道：“对对对，最近宫里喜气洋洋，历时三年，淮西道叛军终于归降。西北四镇对战吐蕃，成王世子也打了胜仗，四方捷报频传，圣人和娘娘不知有多高兴。”</p>

有位宦官欣然道：“说到成王世子，两年前他随军出征，我曾见过他一回，他弯弓盘马箭无虚发，身手好不俊俏，那时候世子好像才十七-八岁，没想到才过了两年，已经能单独领兵抗戎了。”</p>

“可不是，这两年来成王世子横击左右，狙杀蕃首，吐蕃屡屡吃败仗，听说藩军如今只要看到朔方军和神策军的旌旗，就恨不能望风而溃。”</p>

滕玉意苦涩地听着，她和阿爷已经死了三年了？而这三年里，竟然发生了这么多事。</p>

“听说皇后和成王妃近日打算给成王世子拟亲，有这回事么？”</p>

那人眯着眼道：“世子小时候染了怪疾，多年来未痊愈，太子都娶亲了，成王世子还是孤身一人，北戎一去就是两年，如今终于快要回来了，别说成王殿下和成王妃，连圣人和娘娘都心急，据说娘娘和成王妃相中了好几位嘉言懿行的小娘子，就不知这一回能不能成。”</p>

有位年纪稍长的内侍从外头进来，嗓音尖细刺耳：“好哇，原来你们一个个在这躲懒！别怪我没提醒你们，晋国公殉国那回圣人曾说过，等到平定了淮西，定会来祠庙吊唁晋国公，如今凶党退却，天下大定，圣人这两日就会前来吊唁，趁圣人尚未驾临，你们赶紧给我打扫，要叫我发现一处不够干净，自己去外头领板子！”</p>

这时外头忽然大乱，又有两名宦官闯进来道：“不好了，出事了。”</p>

“怎么了，刘公公，为何急成这样？”</p>

“快走快走，宫里都乱了。”</p>

“没头没脑的我们也听不明白呀，刘公公，别着急，慢慢说。”</p>

刘公公跺脚：“什么慢慢说，出大事了！军中刚送了急报，世子在邠宁跟吐蕃对峙的时候，数万藩兵越过横山奇袭鄜坊，鄜坊府屯粮不足，世子拔军前去救援，好不容易解除了鄜坊之困，结果在进城时，有军士射毒箭暗算世子！”</p>

众宦官大惊：“暗算？是朝廷的士兵？”</p>

“那军士不知谁派来的，这两年一直混在世子的军队里，射中世子后，世子当场将此贼砍下了马，然而贼子早有准备，马上咬毒自尽了。那箭毒得厉害，世子想必也知道自己凶多吉少，军士报信时，他还强作无事，说穷通寿夭实乃常事，要爷娘莫难过。还说清虚子道长年纪大了，倘若他死了，别让清虚子道长知道。”</p>

几名内侍眼睛红了：“世子还这么年轻，连亲都未结，真要有个好歹，成王殿下和王妃怎能受得了。清虚子道长已近耄耋之年，这一下怕是熬不住。”</p>

前头那人啐了一口：“少在此聒噪，速回宫里去。世子吉人天相，定会无事的。”</p>

另一人道：“成王殿下和太子已经带着擅长疗毒的奉御赶去兴平了，淳安郡王和清虚子道长也一同出发了，要是能及时赶到，或许还有救。”</p>

他们显然也觉得希望渺茫，仓皇间一齐往外涌，滕玉意魂魄无依，不自觉也跟了上去。</p>

“报信的军士说，鄜坊的百姓在帐营外守候，要么送药要么送医，死活驱不走，他们说蕃军围城半月，本以为要巢倾卵破了，没想到世子前来救了围，还没来得及好好谢谢这位少年将军，就出了这样的事。”</p>

滕玉意浑浑噩噩听着，生前对蔺承佑并无好感，孰料此人跟她一样不得善终，听了一阵陡然意识到，她在此处游荡，阿爷和阿娘又在何处？都死了三年了，为何还是见不到爷娘？</p>

她心急起来，飘飘然往外寻，眼看要飘出祠庙的阍门了，一个苍老的嗓音在她在耳边唱和道：“滕玉意！”</p>

那嗓腔分外清越，响遏行云。</p>

“滕玉意！”</p>

滕玉意惘然四顾。</p>

那老者道：“还不肯回么？”</p>

滕玉意像被人曳住了衣领，身子往后一晃，扑通一声，她仿佛重又跌回了池塘，但是这一回周围不再是冷冰冰的塘水，而是暖洋洋的热流。</p>

她漂浮在其中，渐觉胸口注入了热气，眼前水波粼粼，好似有人影晃动。</p>

刹那间，耳边的声音大了起来，这回变成了熟悉的嗓腔。</p>

“玉儿！玉儿！”</p>

滕玉意眼皮发黏，无论如何睁不开眼，身上仿佛千钧重石，压得她无力动弹。</p>

“我的好孩子，这是怎么了。”</p>

有人开始推搡她的肩膀，滕玉意手指微微抖动了下，像有人移走她胸口的巨石，她猛地倒抽一口气，一下子睁开了眼睛。</p>

面前是姨母焦急的脸庞。</p>

“玉儿。”</p>

旋即露出惊喜的表情：“醒了，醒了，终于醒了。”</p>

滕玉意惶然睁大眼睛四处看，随便一动弹，胸口便撕裂般地痛。</p>

杜夫人俯身将滕玉意搂入怀中：“是不是做噩梦了？吓成这副模样。”</p>

滕玉意惊魂未定，试探着去摸姨母的脸，还没碰到便哆嗦起来，唯恐这又是一场梦，自己仍在冰冷的池塘里。</p>

杜夫人从未见过滕玉意副模样，反手抓住滕玉意的手：“到底怎么了，姨母在这呢，不怕，什么都别怕。”</p>

又对身后的下人道：“昨日绝圣和弃智两位道长留下了收惊符，快熬了水给玉儿服下，她前晚在竹林里受了惊，看这模样分明是吓坏了。”</p>

滕玉意眼泪止不住往下流，姨母的掌心温暖干燥，真真切切包覆着她的手，还好她活过来了，这种死而复生的滋味，任谁都无法体会。</p>

她更咽着抱紧姨母：“姨母。”</p>

杜夫人既惊讶又心疼：“快，快去青云观请两位道长，说玉儿受惊了，请他们上门施法。”</p>

滕玉意伏在姨母肩头上摇了摇头，眼泪却淌得越发凶了：“没事，我只是……我只是做了个很长的噩梦。”</p>

杜夫人心疼坏了，不住拍抚滕玉意：“什么样的噩梦吓成这样？昨日晌午你说回屋睡个午觉，结果这一觉睡下去，整整睡了一夜。”</p>

她回身接过下人递来的巾栉，一边替滕玉意拭汗一边道：“今天早上春绒和碧螺看你迟迟不醒，过来请示我几回，我说你舟车劳顿，前夜又在竹林里遇到了妖物，或许是太累了，睡一睡就好了。谁知你到了晌午都没动静，我过来看你，瞧你脸色白得吓人，我这才急了，要是再叫不醒你，我和你姨父就要去请道长了。”</p>

滕玉意身子仍在颤栗，前世的场景宛然在目，只要安静下来，耳畔依稀就能听到哗啦啦的水声。</p>

她回想阿爷的死状、回想自己临死前的绝望，胸口的悲凉之意怎么都挥散不去。</p>

杜夫人心下纳罕，察觉滕玉意身上全都湿透了，忙又张罗给她换寝衣。</p>

滕玉意一动不动依着姨母，等到身上不那么冷了，她慢慢抬起头来看周围。</p>

日光透过窗扉照进来，满屋子亮光光的，案几上的邢窑白瓷花瓶供着一株粉花白蕊的桃花，空气里浮荡着清淡的幽香。</p>

杜夫人絮絮说着话，春绒捧着滕玉意的外裳过来，等她靠近了，滕玉意几乎能看见这丫鬟额头上细细的汗毛。</p>

眼前这一切如此真实，真实到足够让她浮乱的心慢慢安定下来，她接过衣裳低头趿上鞋，试着起身，不料双腿直发软：“姨母，现在什么时辰了？”</p>

“已经过了晌午了。”杜夫人亲手替滕玉意披衣，“睡了一天一夜，饿坏了吧？你阿姐早间来看过你，看你未醒，在这陪了你许久。我看她精神不济，逼她歇下了。我们才用过午膳，菜已经凉了，姨母这就让她们重新做几个菜送过来。”</p>

杜夫人出屋张罗，滕玉意梳洗了到邻室看杜庭兰，杜庭兰的脸埋在锦衾里，俨然睡得正香。</p>

滕玉意悄然退了出来，又去松筠堂看端福。</p>

端福将歇一晚益发见好了，滕玉意进屋的时候，他端坐在胡床上，沉默得像一株松，抬头望见滕玉意，他站了起来：“娘子。”</p>

滕玉意想起前世端福惨死的模样，眼睛酸胀莫名，这老奴因为忠诚，直到生命最后一刻还在保护她。</p>

端福看滕玉意神色有异，嗓腔一沉：“娘子，出了何事？”</p>

滕玉意挪开视线，假装打量屋内陈设：“无事，眼睛进了沙子有些不舒服。你很好，快坐下。伤口已经包扎好了，为何不出去走动？”</p>

端福道：“娘子昨日吩咐让老奴在屋中养着。”</p>

“所以就连一步都不走动？”</p>

“老爷让老奴护好娘子，现在手臂折了，医官不让乱走。一日不见好，就一日不能跟在娘子身边，老奴只求速好。”</p>

滕玉意异常沉默，半月前刚从舟中醒来时，她只记得前世表姐在竹林中被人谋害，因此满心都是如何尽快赶到长安救表姐，昨日这一场大梦，倒让她想起许多遗忘了的前世细节。</p>

“端福，我记得我五岁的时候你就到我身边了，在此之前，你一直是阿爷的死士。”</p>

端福道：“是。”</p>

“当年你还在阿爷身边的时候，可曾见过阿爷跟一个南诏国的姓邬的男人来往？”</p>

端福沉默了，过片刻方道：“老奴只跟了老爷三年就被指派给了娘子，这期间只见过一个姓邬的女子，名叫邬莹莹。”</p>

滕玉意颔首，端福不会撒谎，可见除了邬莹莹，端福也没见阿爷同其他的邬姓人氏来往过。</p>

前世遇害的那一晚，她在阿爷书房见到的那沓南诏国寄来的信，莫非真是出自邬莹莹之手？</p>

“那你可记得，这个邬莹莹是何时到的阿爷身边？”</p>

端福敛低了眉：“十年前老爷从凤翔班师回朝，邬莹莹被一列暗卫送到军营来，当时邬莹莹受了伤，老爷令人从镇上寻了医官和老媪照拂邬莹莹，等邬莹莹好了，老爷径直把她送到了扬州。”</p>

滕玉意心绞成一团，那正是阿娘悲剧的开端，前世她已经打听过这些事，而今再听仍觉得讽刺。</p>

“护送邬莹莹的暗卫作何装扮，操的是何方口音？”</p>

“他们夤夜来，天不亮就走了，领头的那个单独跟老爷在帐中说了许久的话，当时老爷还特意屏退了所有人。”</p>

滕玉意来回踱步，突然想起梦中景象，阿爷把那沓信藏在书房，想知道那些信是谁写的，只需回府中书房找一找便是了。</p>

她对端福道：“这两日你好好歇息，等你好了，我要你教我些防身的狠招术。”</p>

端福愣了愣：“娘子，何为防身的狠招术？”</p>

滕玉意走到门口，回头道：“就是出手就能要人性命的那种，越狠毒越好。”</p>

她想起前世主仆遇害的那一晚，那个出现在外墙上的黑氅人，那种仿佛来自幽冥地狱的凶冷气息，委实让人不寒而栗，眼下要做的事很多，先从查出这个黑氅人是谁开始吧。</p>

滕玉意抛下这话就走了，端福无论喜怒，常年都是一副表情，可这一回，他半张开嘴望着门，过了许久才回过神。</p>

这头饭食已经摆好了，杜夫人将酪浆浇到胡麻饭上推到滕玉意跟前，柔声细语：“你小时候最爱吃这个，姨母一早就做了，就等着你醒来吃呢。”</p>

滕玉意虽说惦记着回府，但也不忍心辜负姨母的苦心安排，何况才出去一趟，身上已经开始冒汗，想起自己从昨天晌午睡下之后一直未进食，便在席上趺坐下来：“姨母，你陪我吃。”</p>

杜夫人依言在对面坐下，慈爱地看着滕玉意。</p>

“早上你姨父依着你的话去找成王世子了，决意把那晚你阿姐去竹林见卢兆安的事告诉成王世子，如此一来，那妖物到底与卢兆安有没有关系，就可以借成王世子之手查清楚了。谁知青云观门窗紧闭，也不知里头出了什么事，你姨父等了许久都没人来应门，只好先走了。”</p>

滕玉意有些奇怪：“青云观不是历来香火鼎盛么，为何突然关门闭户？”</p>

“你姨父只说里头寂静异常，观中竟不像有人，他当时就觉得蹊跷，但也没法子进去探究，回到府里用过午膳，下午又去青云观了，不知这一回能不能见到成王世子。”</p>

滕玉意听到成王世子这名字，猛然想起前世她死后在父亲祠庙的所见所闻，那一幕太虚幻，与她前世的亲身经历截然不同，醒来后她已经忘了大半，甚至分不清是真是幻。</p>

隐约记得在她死后第三年，蔺承佑似乎在北戎遭了暗算，但她没听到他是活下来还是殒命了，就被一位老者给叫醒了。</p>

叫她名字的那位老者究竟是谁？那把苍老的嗓音传来，宛如黄钟大吕，一下子把她从漫长沉重的梦魇中拽出来。</p>

她漫不经心拿起筷箸，对姨母说：“那晚成王世子将树妖从安国公夫人体内打出后，安国公夫人似乎命在旦夕，青云观突然关门，不知跟救安国公夫人有没有关系。“</p>

杜夫人疑惑道：“会不会是关门作法？“</p>

滕玉意吃过饭净了手面：“前晚来的仓促，好些东西落在了家里，姨母，我得回府一趟。”</p>

杜夫人一怔，忙跟着出来：“多带些人跟着，拿了东西就回来，绍棠好像有事找你，上午来过几回，我问这孩子什么事，他死活不肯说。”</p>

滕玉意口中漫应着，带了人匆匆赶到滕府，滕绍这些年常年在外任职，府中虽日日有人打扫，仍不免有些潮湿空寂之感。</p>

到了花园外，滕玉意脚下踟蹰起来。</p>

碧螺道：“娘子，怎么了？”</p>

滕玉意走到池塘前，正逢早春，园林如绣。塘边的翠柳，临风依依。一阵醺风吹过，碧清的池水泛起团团波光。</p>

她苦涩地望着池塘，死前在冰水中沉浮的恐惧滋味，至今鲜明可触。</p>

默然在池边伫立许久，直到心底那股骇异的感觉稍稍消减，她才抬目看向另一个方向，本来脑海里只剩一些残碎的记忆，这一回的梦证实了她的猜测。</p>

她弥留之际的确曾有人跳入池塘救她，可惜她不等那人把她救起就咽气了。</p>

那人不像戎兵或是护卫，从夜色中的身影来看，似乎是位少年郎君。</p>

是太子么？阿爷死后太子前来吊唁，说阿爷是他恩师，往后只要有事，都可去找他帮忙。不过她一次未找过太子，并且严禁底下人与宗室来往，但那晚府中遭袭，程伯情急之下派人去找太子也不奇怪。</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