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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烈,快看!”阿喜奇道,“海东青!”

女真人受契丹盘剥,长年水深火热,不知为辽主贡上多少海东青。起兵反辽之初,便是举着鹰路诸部不堪疾苦的名分大义,自然对极高处翱翔的神隼再熟悉不过。

“我第一眼便认定了,它就是我的海东青!”

绳索振晃,崖下传来急促叫喊:“列蒲阳虎,快,放索下来!”

女真少年高踞摩崖,腰间盘绕一圈粗绳,另一端结了死扣,系牢身后两人合抱的参天古松。

他拧眉远眺,一边放绳,一边催促:“老鸟在盘旋,即将归巢。你不想被它啄死,那就赶紧撒手上来!”

“我死也不!”

崖下陡然石落,尖笋土块咯啷啷坠入岩壁底。乌烈心惊肉跳,手足不敢轻举妄动,探头俯顾,入眼白云渺茫。

他低叱一声,吼道:“唐括六斤!”

雏鹰戛然尖鸣,清唳破空遏云。半晌,绳索那端拍打石壁,一下一下,端的有力,浑如心跳律动。

崖下人应道:“嚎哪门子鬼丧!收索,拉我回去!”

乌烈闻言,心神已稳八九分,不禁默骂,你还敢应口。

他一脚蹬住崖头石碑,往旁啐口干唾,绷肩紧背,左右手交替,一寸一寸将长索拽回眼前。霜雕盘旋甚久,此刻一头扎下峡沟。

乌烈一惊,疾速收绳,掌心火辣辣发痛。未几,少女破云而出,两颧冻得发紫,头顶毡帽被风顺走,浓黑的发辫绑缠金丝,叮铃闪熠,这是对初次猎鹰的礼节。

她怀中紧抱一口毯子,毯中闷头簸动,极不安分。

唐括六斤昂头伸手,乌烈往右股蹭干血沫,一把抓住她,喝的一声,捉小鸡一般,将人稳稳提上崖顶。

“石壁真光滑,像南朝铜镜一样,比鱼皮纸还要平整!”

她嘴皮抖索,两脚落地,兴奋道:“你叫玛父来刻字,我听谷神说,汉人有军功,都要勒石传名百代。玛父武功盖世,我要刻满海东所有的山崖,就写‘大金国皇帝大破辽契丹鬼’!”

“你真是六斤?”乌烈力竭仰倒,绳犹在腰,气喘吁吁道,“唐括千斤,你可把七哥累惨了。我当钓上来一只铁秤砣,谁想竟是大活人,雏鹰哪有这么重?”

唐括六斤翻白眼,刚想偷踹七哥一脚,却见绳端渗红。于是扭头解开腰上麻索,不搭理他,戴了护臂的皮套子,自顾自揭开裹鹰薄毯。

“谁也别想抢走它,我会和鹰隼子一起长大,叫豺狼闻风丧胆。”她自言自语,喉咙喝动,嘬嘴哨鹰道,“呼乌——嘎!”

隼哨如咒,话音方落,巨松簌簌作响,风起云散,红日攀越辽海,摩崖顶一时光芒万丈。

毯子抖落在地,小海东青咕咕振羽,金眸如珀,铁喙如钩,冰脚如玉,迎风张开八尺翼展,密不容隙,通体雪白无瑕。

唐括六斤单臂擎鹰,欢呼不已,立定旋绕一匝,浑如肩胛长出两翅,要带她乘风而走。

“六斤,七哥问你,”乌烈遮眼道,“你为何专做男人才做的事?”

“万灵神长生不死,只因他们从不多管闲事,”唐括六斤置若罔闻,朝那只小母鹰絮絮许约,“兄库鲁,我的玉爪骏。从今日起,天由你来飞,你要飞到最高处,做完颜部最凶最烈的海东青。十年之后,我必当还你自由。”

“是个好猎手。”乌烈昂首入神。

觥筹交错一齐涌耳,他缓缓正颏收眼,搁下南朝形如花苞的酒杯,说道:“可惜成性了,不能认主,无法如雏鹰自幼驯服。”

阿喜侧头,避过席间王勾当探询的目光,笑问:“唐括六斤呢,你打算什么时候驯服她?”

礼宾院煦风绕梁,卷棚敞轩内,五张八仙桌,好酒好菜,宾主言笑晏晏。乌烈取壶自注一杯,朝上座王庸低头稍举,随即一饮而尽。

“我会保六斤一辈子富足平安,”他意味深长道,“除非有一天,鹰能仆杀老虎。”

……

……

“六斤酥皮饼,今早第一笼出锅,鲜香喷鼻,乐坏了南街的曹婆婆。”

汴河北岸,辛羡举了举绳,方垒饼包赤纸裹身,好似提一盏大红灯笼。

他道:“老妪赶逢弄璋之喜,孙儿重六斤整,小名起做六斤。凡今日买饼,不论价钱多寡,一律按六斤过秤。”

晏洵布衣在旁,鞋侧浮尘,腹里一咕,方从流民棚回城。他迎头呆道:“喜饼?”

辛羡道:“帮我拿着。”

晏洵接了绳,掂两掂。

辛羡又道:“曹婆婆家酥皮好吃,肉馅怕馊,我专挑一些芝麻咸口,夜来还能做枕头。古有黄粱梦,今有枕中饼。揽事鬼出京,师兄一身轻。”

晏洵嗅了嗅,自顾自道:“黄粱梦这寓意不甚好,你也吃咸口?”

“饿死不吃,我吃肉。”辛羡忙不迭摇头,“芝麻咸口,想想就齁得慌,饶了我吧。”

他二人经过路岐人的顶缸转盘,避开小儿郎的赤脚踏索,沿北岸一路东去。

车马扬尘,差夫吆喝:“让一让,樊楼新酒,书生官人让一让。”辛羡打个喷嚏,晏洵拉他往旁一闪,酒车轧路而走。

晏洵道:“酥皮好吃,你不吃咸,岂非买椟还珠?”

“师兄无所有,聊赠六斤饼。”辛羡迤迤然道,“犯犟去做芝麻官,自讨苦吃,这六斤芝麻饼,留你路上解馋。”

汴河白鹅张翅,嘎嘎追鱼。晏洵啊的一声,这才转过弯来,诚恳道:“咸肉不易坏,其实我也好吃肉饼。”

黄柳高,白蘋低,鲜影疏摇。辛羡背手,举步迈上白虎桥。

他见晏洵跟过来,奇道:“探花功名,自请出京,这还不叫买椟还珠?大事不由人做主,你一意孤行,从没和师兄弟商量过。想吃咸肉腌脯,径去梅先生席上吃。师兄庙小,村酒野蔬无不奉命,供不起你这尊济世大佛。”

良夜传信,带师弟赴酒筵,本以为遗珠洗尘,谁想竟是暗投。少年人糊涂便罢,梅执礼非但不阻,竟能做出雪中赠冰之举。早知今日,当初便无引荐,辛自凉也要失礼同席,一棒喝醒这一老一少。

“我才二十,不怕输,”晏洵道,“京城闷得慌。”

桥下埠头,两名舟夫投瓦吃酒,水面连环惊波,撩起一群红头鹅。

这时纲船启程,蘋花分流,一连几里吆声动天。辛羡气恼,长叹一句,心里自责不已,直老了三四岁,登登登爬过白虎桥。

晏洵忙追,疾走两条街,不敢割恩。每逢将别之际,他便不善言辞,难以剖心,无少年意气,只好抱饼哑追。

酒招拂面,彩棚蔽天,岸上熙来攘往。辛羡步伐渐慢,晏洵也慢,一前一后相隔咫尺。

辛羡忧虑道:“京东诸路自古豪客辈出,徐密二州多盗,素来是个贼窝子。梁山未平,如若连成一片,金汤倒翻,你就身陷囹圄。山高皇帝远,真到那时,京城师兄弟,谁也救不了你。”

晏洵反驳道:“徐州利国监尚在,未被梁山匪徒强占,铁炭在手,我就有五成机会。再说了,若非黄河改道,积善之家,吃饱喝足,谁愿揭竿为盗。”

辛羡见他不为所动,怒从心起,斥道:“你才二十,迄今所学一概纸上谈兵。你懂如何守城,如何破防,如何领兵打仗么?我看你简直神志不清,真当自己霍去病托生!”

“徐密之地,师公去得,我就去不得?”晏洵振振有辞,驴脾气反倒来劲了,“更何况,我是去淮东,又不是去边陲要防,怎能与霍去病相提并论。”

辛羡搔首挠鬓,怒哄哄一想,满脑“欠揍”二字。

五十年前,苏东坡连知密、徐二州,要么除蝗,要么治水,要么开石炭,马不停蹄奔波劳碌,一辈子无缘坐享安乐。平生五千卷,一字不救饥。问他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话说回来,若真是风调雨顺的地方,这等肥差厚缺,能叫他去做太守么?

苏门文人,性子尤其犟。党人碑方推,东坡文禁尚未解,这小子自命不凡,满心满眼只记得“少年狂”三个字。大好前程不要,偏要横胆,重拐东坡旧路,甘做同年口中笑料,空受人一句“鲁直”。

辛羡抱臂,“章中丞痼疾缠身,一日为徒,终身为子。你再说,我看你怎么舌灿莲花。”

晏洵无言以对,斗眼吐舌,索性直冲,闷头撞他一肩,兀自躲走了。

这回换辛羡纵步,追出半条街。前方水泄不通,一时延堵。军巡铺卒子手持木梃,拦在虹桥附近。桥头不知发生什么热闹事,惊得人仰马翻。

“嗳,你回过头来,”辛羡探问,“开封府事务交接好了么?”

晏洵点头,撒目四顾,并不看他。

辛羡又道:“淮东非是久待之地,你少做蠢事,别与宋江正面冲突,闹得你死我活。”

晏洵这回连头也不点了,齐眼向天关。早雁人字南去,虹桥横跨汴水,桥中一点飞红,上下腾挪,煞是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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