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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言道,烟花三月下扬州,大江南北久闻盛名。

七月烟雨蒙蒙,二十四桥上,灯比月更明,纲船暂泊南门码头,补给淡水米面。

郑子虚特意散银,结了当月工钱,慷慨罕见。水手们心道万无一失,纷纷下船灌黄汤,吃胭脂,做一夜夫妻,只待次日午前上船。陶秀才留下数人守舸不提。

押纲官主动做东,六一馆设宴,款待司僚友商,要品淮扬之美。

所谓“六一”,是借“六一居士”欧阳修之名。庆历新政后,欧公革新被贬,总在淮南路左近辗转为守。扬州城便在其列,更为欧公下半生起势之地。这六一馆最招徕食客的肴席,自非太守宴莫属。

“我是这六一馆常客,诸位平安登岸,宿资尽数添我账上。今夜太晚,食材酒浆恐有不足,明日正午,咱们吃顿太守宴,也沾他几分放旷意气。”

郑子虚打头跨进门院,墙后绵延数里。承门汉子一身布衣,下颏蓄羊须,笑脸相迎,殷勤道:“我说怎么喜鹊报喜,原是郑老板大驾!”

“一杯老弟,令尊贵体可安好?”

“郑老板神通广大,家父服过滇南灵芝,再活五十年不输话下!”

一行五六人跟他鱼贯而入,沿路芭蕉芳草。彩灯庭院深,转过楼角,吹弹声渺渺入耳,迎面一汪平湖,百折石桥,曲曲弯弯,六一馆正在湖中央。

仇大将自诩功高,抢在第三,霍官人争不过武夫,心有戚戚焉,沦落第四。庞蒲勒和雅骨紧随其后。徐覆罗回头张望,谢皎殿守最末端,遂慢几步与她同行。

她暗记来路走向,不动声色地打量庭院布局。

湖中一阵风吹过,荷叶簌簌打腰。行经八角凉亭,徐覆罗拽着她的袖角,悄声问道:“你老人家这副阵仗,是押监啊还是送葬?”

谢皎低答:“水面四通八达,荷叶之下恐覆暗桥,来去极易隐匿。你往前凑,盯紧郑子虚。”

徐覆罗一拍脑袋,纵步往前窜,挤得霍官人直叫唤。恰巧百折石桥将尽,诸人登渚,赫见别有洞天。一杯将他们引至矮墙正南的月洞门,笑道:“老规矩,郑老板不妨一试。”

郑子虚清嗓,唤道:“灵芝开门!”

双门紧闭,仇大将捋袖便要强行撞破,郑宦横臂拦下,赧然汗流。霍官人试道:“孔方开门!”一杯哂道:“俗了。”庞蒲勒也道:“芝麻开门!”一杯淡笑摇头,这时便听徐覆罗大剌剌道:“狮子头开门!”

喀嚓一声,月洞门无风自开,珠兰秀竹仆面。

徐覆罗唬了一跳,喜道:“中了!”

一杯赞道:“小兄弟与我楼中有缘,馆主方定出入令,晚夕你便头一个猜中。”

“万幸不是‘鸡肋’。”谢皎打趣。

郑子虚道:“说起来,姚居士近况如何?偌大六一馆,打理上下甚是辛劳。郑某此行仓促,待重阳佳节,定当登门拜访,为居士补一白寿酒,多谢他为小可向钱庄作保。”

一杯率先跨入月洞门,诸人紧随,谢皎四望扫尾,刚踏上鹅卵石小径,就听他干笑道:“郑老板,你竟不知么?光景变幻,六一馆不姓姚啦。”

郑子虚大惊,霍官人多嘴道:“老板换了,伙计不曾另寻生计?”

“不怕阁下笑话,”一杯嘿笑,“承蒙新主人慷慨,月钱翻倍,另有绢米可拿。莫说走,撵我也不走。”

扬州承南引北,地缘绝佳,商贸钱流往来如注,世居本地者自非井底之蛙。照他此言,新馆主一招笼下所有人心,报酬势必极为丰厚。郑子虚先前打点的人情,便一概付诸东流水了。

仇大将拍了拍耳背,冷不丁道:“什么鸟叫唤?”

一杯道:“郑老板阔别数日重访六一馆,唐某获信,早叫人备好宴席。另备几名雅伎,想是琵琶调弦。”

仇大将不胜欢喜,早想洪饮酒肉,立刻大嚷:“郑老弟,方才你怎说?酒浆不足!且看店家盛情难却,那劳什子太守宴,今晚就吃了吧!”

“自然,不亏待仇兄。”郑子虚拱了一拳,“唐老弟,敢问新馆主尊姓大名,是何方人士?”

“诸位先请。”唐一杯避而未答。

……

……

狮子头正门后,诸人穿行数道廊柱,终于跨入六一馆正楼。

迎面便是一尊立佛,瓷身观音,手持净瓶,背后千臂如屏。净瓶有清水汩汩冒出,倾入佛前一汪圆池,两峰之间长泻如注,水气氤氲,池中红鲤自在曳尾。

没等看清,鱼尾转睫暗透,谢皎仰首四望,佛顶琉璃灯一左一右,滴溜溜随风流转,顷刻间的晦明变化,无不尽如《醉翁亭记》所言。天地虽小,乾坤一应俱。

一对琉璃灯,各自垂下一条红幡,轻轻拂动,尾系两旁廊柱。四壁雅而不陋,奢而不俗,一行人不由目夺神醉。

谢皎指向圆池造景,问道:“环滁皆山也,水声潺潺,泻出于两峰之间。想必池中山就是琅琊山,山上亭便是醉翁亭。对也不对?”

“承蒙娘子慧眼。”唐一杯称赏。

谢皎哂道:“环‘滁’皆山也,扬州与滁州相去不远,一席太守宴,怎掺两州风味?”

唐一杯微笑道:“太守宴嘛,自然是太守走到哪儿,就宴到哪儿。你看这方寸山水皆在佛前,又何必扯鼓抢旗,惹得你争我夺呢?”

他拊掌三声,一名碧裙侍女从大堂右廊现身,盈盈朝众人一拜。唐一杯道:“劳烦碧娘子,安顿贵客。”

碧娘子抬头,容色殊丽,柔臂朝楼上一引,仇大将三步并作两步,霍官人不甘其后。谢皎一望,换了郑子虚留守末尾,瞧他神色躲闪,似要与唐一杯私谈。

徐覆罗眼巴巴望向雅骨,胡姬尾随庞蒲勒而去。他转问谢皎,悄声问:“还盯不盯?”

谢皎右手摆了两摆,徐覆罗如释重负,一跃而起,不慎撞了扶梯转角。他哎哟一声,四仰八叉,摔在回廊平台上,只差没滚下来,如愿惹得雅骨频频回顾,也单只是回顾。

“客人?”碧娘子探问。

“来了。”谢皎道。

她沉步登楼,追上众人,大堂水声渐没,数间雅房分列四部八方。经逢三五转,碧娘子将谢皎安置于二楼一隅“神秀”阁。徐覆罗一瘸一拐,推入隔壁房门,剩余五人则在内天井对面落脚。

“再有一炷香时辰,宴席便该准备妥当,客人先行小憩。”

“有劳。”谢皎稍一思索,“请留步!”

碧娘子止步,竹叶眉一敛,“有何吩咐?”

谢皎笑道:“无他,想问姊姊,水闸几时开?听说涨潮会闭闸,又听说三日一放船,我问清楚,好早做准备,不误启程之期。”

“明早闸官击打金钲,便是开船时辰。”碧娘子好声道,“客人放心,郑转运久通此路,有他足矣,谈何延误?”

谢皎一怔,心说,早上开船,“正午”怎吃太守宴?

她指了指天,情真意切地搓手指,“姊姊别嫌我俗气,住这一晚,几吊钱?”

“楼里有一幅吴道子真迹。”碧娘子淡笑。

“多谢,我有底了。”谢皎老实闭门,心下咋舌,想道,一帮盗名之徒,看我梦里向欧公告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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