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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片游云遮月,峰顶一点点沉下去。

谢皎跟他并肩而立,拍打红叶扇,远眺山下着火似的秋田,“你听说过十二因缘么?一个东密和尚告诉我,十二因缘十二身,生迦罗是第二身。行为之身,造善恶业。”

“第二身?”

谢皎若有所思,嘶声道:“莫非像红毛狮子这样天残地缺的人,一共有十二个?”

“你听说过施身法么?割截身体,以破我执。佛陀在过去世,曾以肉身飨众鬼,这就是施身法。在十二因缘中,只有前两个因缘属于过去世。按你的说法,生迦罗是有所缺失的第二身。这样的人,应当只有两个。”

她头大如斗,“天竺传过好东西来吗?”

“不多,可惜天地冥顽不灵。”

沈晦话落,云破月开,天地气象万千。

夜空的心脏开始有力地跳动。

谢皎扁着嘴,忽然如释重负。

她面如珂雪,伸手接住一朵碎金似的桂花,“日月不记得我,那是它们的事。我见过大光明,就短暂地拥有过它。”

不疾不徐,雪落无声。

桂花落如雪,沈晦心潮暗涌。

十七岁的身量还有些纤瘦,但是挺拔有力,隐翼藏在端正的肩背之下,线条十分漂亮。他相笑不言,很久才道:“何以克晦?唯有皎皎。”

沈晦独自走向来处,势要下山去。

谢皎扬声道:“你不去望月阁了?”

他没回头地招了招手,答道:“兴至而来,兴尽而返。”

……

……

“我要死了!”

南柯失声惊呼。

谢皎跳过去,秋千吱吱停下。小团主像追尾的猫,莲白衣裙的后摆一片赤红,南柯眼巴巴抬头,绝望道:“我还一事未成,不想死在这里。”

谢皎眼珠一转,“桂花扇留给我。”

“不给!”

“想要,给人家。”

“你换个别的。”

“一句话,不药而愈。”谢皎戏弄她说,“常恐不才身,复作无名死。白居易都怕的事,你怕也没什么不妥。”

绿腰哈哈大笑:“哪里要死?是你长大成人,要庆祝一场。”

南柯根本不信,谢皎清清嗓,郑重道:“这叫月事。”

“什么叫月事?”

谢皎竖起食指,慢条斯理道:“一月一开的大会,它见你体魄强健,就安心离开。鄙人有幸是水做的女儿家,每逢月事,精神百倍。有仇报仇,有怨报怨。”

“半人半月,天人合一,是你觉醒之时。”

绿腰故作高深,南柯半信半疑地点头,忍不住问道:“太湖三万六千顷,人怎么知道一年有三百六十日?”

“呃……”

绿腰一下被问住了,左顾右盼找救星,谢皎从容道:“女子从月事记出历法,月亮二十八日一圆,月事二十八日一来。”

“可是,月亮是白的,太阳才是红的。”

“呃……这个,那个……羲和女神掌管太阳,常仪女神掌管月亮。恒我获得不死药,奔身月宫,人称姮娥娘娘!”

“怪不得我今天多情善感。”南柯抹掉眼泪,没头没脑说,“我属猴。”

“我属羊。”谢皎暗舒一口气。

绿腰吐了吐舌尖,终于能接上话:“我属龙,这辈子是吃不上龙肉了。”

龙羊二人帮小猴儿系好红披风,絮絮叨叨不知说了什么,笑成一团。

施半仙喝完最后一口酒,晃了晃葫芦,对眼一看,怅惘道:“那天我在海边,她上船后,太阳也落了下去。我施尾生,从此无家可归。”

徐覆罗叹道:“我娘回月亮去了,我很想她,也想我爹包的饺子。”

丹丘子兀自发愿:“换成是我,天下有多少地方,我就去多少地方找。”

徐覆罗羡慕道:“那你胜友如云啊。”

丹丘子圆脸透红,他抱过空无一物的竹篓子,磕磕巴巴道:“月满之夜,盐池有如积雪,白雪尝起来是甜的。月光能吃,我已经攒了半篓……”

“我想到了!”

南柯手持桂花扇,比照着遥月,“我要在交子票上,画月中桂的花押。先印一句‘欲折月中桂,持为寒者薪’,再在字迹上盖花押。两者缺一不可,任谁也作不得假。”

“好啊!”

绿腰坐上秋千,虽不知何事,为她欢呼叫好。

冷风飕飕,徐覆罗打个大喷嚏。他朝后一仰,四脚朝天,骨碌跌进了望月阁虚掩的椒图红门里。

小塔似的望月阁寂静无声,门口拱着几个脑袋。不远处的人荡出悬崖,只有空秋千荡了回来。

徐覆罗爬起来,拍拍灰尘,庆幸道:“我没事!”

谢皎拨开他,率先进去。入眼就是一尊嫦娥像,供果是金灿灿的新橘。神君大会无微不至,每一尊神像都有所供奉。

南柯紧随其后,念念不忘道:“夜来鱼呢,游进来了?”

施半仙坐候石阶,回头瞟一眼,索性躺下来呼呼大睡,茫茫地想:“一辈子很快,别想太多,还是遗忘使人快活。”

谢皎绕到嫦娥神像的背后,彩幡垂幔,并无孤魂野魄。

她失望地擦了擦汗,徐覆罗潦草望过来,一眼呆住,颤巍巍指向谢皎的身后。

幡幔中露出一条纸尾巴。

二人屏息靠近,谢皎伸手捏住薄如蝉翼的金尾巴,啵的一声,拽出一只小鱼灯。鱼灯眨眨眼,徐覆罗瞠目结舌,脸上“啪唧”挨了一尾巴。

“俺看见了!”

徐覆罗嗷嗷叫,他一惊之下,和赶来的丹丘子抱成一团。一道金光无比灵活地窜过谢皎身边,游龙一样,钻上二楼去了。

竹幕半卷,她挑开一角。

梅花窗下一丈雪,二楼的暗尘凉如水。一名古雅清俊的女子盘腿而坐,怀中抱着假寐的青发小道士。

……

……

玄都观无人,吕祖诞会叫走了所有的师兄弟,葛白眉独守藏经阁。他倚坐门框,鸡啄米总垂头,手中经卷“咚”的一声掉落。

笛声嘹亮。

小道士如梦初醒,擦了擦口水,一眼呆住。

熙宁三年开春霜打的十里桃林,此刻如被东风点燃。

红云烧过来,他手足无措地站起身,咕咚撞了脑袋。火势一顿,桃林和枯木的交界处,有一道目光远远探询过来。

他屏息不动,桃花浪迤逦如旧,那人孑然一身走向藏经阁。

葛白眉使劲揉眼,林下何曾见一人?

他猛地回头,神姿爽拔的女道士手臂挟一条桃枝,正站在书架前,找寻道藏。

玄都观的重重经幡低荡飘舞,她出口像清酒,问道:“你多大了?”

“我今年十八。”

葛白眉徐徐蹑踪在她身后,“山人多大?”

“不知桃熟几回。”

“此番造访,只为找书?”

“也找人。”

“谁啊,是我吗?”

“一个值得救的人。”

她忽然停下脚步,连影子也没有。葛白眉心里打鼓,试探道:“小可唐突,山人想看哪本书?”

“连山,连山易。”

她望过来,一双冷眸水眼,“三《易》之首。后生小辈尽学《周易》,你应该一无所知。”

“连山易以艮卦开端,艮即为不周山。再多,我确实不知道了。”

月姑平静瞩目,葛白眉低头看向自己的布袜青鞋,余光之中,她的翠羽衣裳在熠熠生辉。

“哗!”

桃枝簌簌抖索,花苞开口,迷蝶轰然飞散。他愕然抬头,一阵搏命的罡风灌进藏经阁,月姑的绮罗衣像蝴蝶冶艳的翅膀一样扬起来。

她抛起一本道经,墨字蜂拥而出,铺天盖地好似飞刀挟雷,闷声刺穿了他的胸膛。无数乌鸦破背而出,扑棱棱振翅飞向天大地大的青空。

“啊!”

葛白眉浑身剧痛,眼前漆黑一片,乌鸦带走了他的眼睛。乱云凌波横冲直撞,眼前青山不知数,一下化为茫茫。

“连山起落速如浪,雪爪鸿泥,但求一刹那。你心无定力,我要找的不是你。”

她一语显灵,密匝匝的乌鸦冲下旷野,一头扎在雪白大地上,撞成一滴巨大的浓墨。

“姑射子!”

他惊寤记起神名,大门轰然中开,手中经卷“咚”的一声掉落。

葛白眉一跃而起,咕咚撞了脑袋,楼下的桃林一片苍白。他张嘴丢了一块魂,嗒然若丧。

一枚桃花悠悠而下,旋落上摊开的《周易》第五十六卦。此卦为旅人之象。葛白眉猛地扑在书上,火在上,山在下,慧火渡桥,仙路非遥。

“我该下山了。”

他松开书,仰躺在凉廊,怅然若失地想:“是你梦到了我,还是我梦到了你?”

桃花一片两片,接二连三,埋没了葛白眉。

月姑望过来,眼光冷隽,谢皎呆若木鸡。她怀里的小道士头戴蝉冠,身着深青袍子,皮肉须发一点一点化为金屑,仿佛烟花消散。

“姑射子,幸会。”

“后会无涯。”

月姑徐徐起身,一团金光散入天地,大鱼小灯在窗外联成一道明晃晃的长桥。

谢皎一步,两步,三大步,迟重而缓慢地追上窗前。天大月明,绿腰骑着顽皮的鲤鱼灯笼,叫道:“咦,月姑,她也能看到你?”

那女子道风峻洁,乘上龙灯,谢皎如鬼钳口。她扭头就走,咚咚咚奔下二楼,正撞上高举篓子的徐覆罗。

“你看见了吗?”

“我看见了,好大一只红狐狸,我正要捉!”

谢皎五内如焚,匆匆甩开他,一脚误中施半仙的肚子。她踉跄跌出望月阁,留下莫名其妙的南柯,二楼传来丹丘子的悲鸣:“真人尸解了!”

缥缈峰顶的鱼灯桥飘然未远,秋千空空荡荡。

谢皎奋不顾身,急得跳起来大喊:“别走啊,我想起来了!我二哥人在哪里,你给我下的蛊有没有解药?我不想活成怪物!”

月姑一言不发,但见谢皎越来越小,化成一粒芥子。龙灯在七十二峰间落下连绵的影子,沈晦在山道仰起头,叹道:“好神通,不如为我所用。”

绿腰提起鲤鱼灯的缰绳,晃腿飞到月姑身边,恻隐道:“她哭了,哭得好伤心,荡高秋千想追,差点掉下了悬崖。”

“年少意气,多有惊人之举。”

“你真不认识?”

“太久了,不记得。”

绿腰朝她身边那团光努嘴,“那他是谁?”

“他很平庸,一生所长只有斋醮,这种前人之述备矣的把式。死前一顾,能懂大道皮毛,也算没有平庸到底。”

“是谁?”

“不记得,大概误会一场。”

月姑沉敛得像一块冰,绿腰转喜为忧,看不透她一身性情,怔愣道:“那你在意我吗?”

她听了这话,没有回答,绿腰无计可施。

孤月高悬,宣和二年八月十五,流下三万六千顷雪白瀑浪。龙灯飞出西洞庭,天地清澈苍茫。

“我会救人,一个值得救的人。”

月真说。

太湖水奔如连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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