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三五针 开庄大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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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德威冷冷地俯视着地上跪着的林添财。</p>

跪着的这个人是个小人物，一个自己一根手指就能捏死的小人物。但这小人物背后的绣庄却让自己连续吃瘪。</p>

想到最后那一场广潮献绣，他就气不打一处来！</p>

明明说好的要压制凰浦，明明过半的评委都在自己掌控之中，最后却还是让凰浦摘了冠！更让他心气不平的是，连他自己都投了《飞仙盖》一票！</p>

是的，最后《飞仙盖》是全票拿下了广潮斗绣最后的献绣之争。梁太元在失态中转变立场，不顾利害得失地死撑《飞仙盖》，霍绾儿自然打铁趁热，也投了一票。林大钦虽然更喜欢那幅《二十四孝图》，又有心提携同乡，但他有状元的雅量，在听梁太元力陈《飞仙盖》的精微奥妙与成就高度后，也便转变了想法。然后徐博古也顺水推舟。</p>

都到了这份上了，秦德威一人的反对已经无用，更何况他其实也想将《飞仙盖》纳入手中。</p>

《二十四孝图》于嘉靖皇帝只是用于表达孝道可有可无，但《飞仙盖》……</p>

一想到皇帝看到十洲三岛那梦幻仙境时的场景，秦德威的心便无比热切了起来。</p>

所以到最后他也投了凰浦一票，只是那口恶气始终出不来！</p>

“哼！咱家可真是没想到，广州真是藏着高人呐。”话是不是好话，有时候看的不是词句，而是语气。</p>

林添财整个人抖了两抖，表现得很害怕的样子。</p>

“林叔夜呢！高眉娘呢！他们俩怎么不来见咱家！”</p>

“禀公公，高师傅除了斗绣，平常都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至于我那外甥实在上不得台面，哪里还敢再让他来惹公公生气？”</p>

“怎么会上不得台面？”秦德威笑得冷冷的：“如今他在广绣行，那可是炙手可热得很呐，真当咱家没有耳目么？”</p>

“什么炙手可热，那是虚火！都是虚火。他这团火看着热辣漂亮，其实能不能继续烧下去，还不是公公一句话？这道理他年轻人不晓得，小人心里可清楚得很呐。”</p>

“清楚？真个清楚，会三番两次拂咱家的意？”</p>

林添财这次来，第一怕秦德威不接见，如果不肯见那事情就大条了，幸好第一关过了，他就放了三分心；见面之后，又怕秦德威不说话，若对方不言不语那也是大麻烦，幸好对方开了口，于是又放了六分心；等开了口又怕秦德威不骂，若对方说的都是官面文章那事情依旧不好办，现在秦德威冷嘲热讽之余又直接逼问，林添财便放了九分心——因此爬着向前，像一只乌龟一样抬头谄笑，他这笑容可真心难看，但看到他这狼狈谄媚的模样，秦德威反而习惯。</p>

“公公啊，我这不是来给那小子擦屁股嘛！”</p>

这话粗俗得紧，秦德威却只是冷哼了一声。</p>

“咱潮州人讲孝敬，也不晓得那些虚头巴脑的，咱们只讲究实在的。”</p>

“什么是虚的？什么又是实的？”</p>

“输赢胜败的闲气，那就是虚的，白花花的银子，那就是实的。”</p>

“大胆！你要贿赂咱家么！”</p>

“没有没有。”林添财掏出几张东西来，说：“就是有件事情，要请公公帮忙。公公也知道，历次广潮斗绣都有外围，这次斗到马吊绣的时候，外围赔率好不夸妄，我们凰浦竟然被开到一赔八。小人觉得这些外围也太欺负我们绣庄了，于是发了狠，在那三家外围那押了大注：一家押了五百两，一家押了七百两，一家押了八百两，三家加起来，一共两千两白银。”</p>

秦德威心里一默算，眉头没忍住跳了几跳！</p>

好家伙！两千两白银一赔八，敢情林添财手里那三张纸竟是一万六千两银子！</p>

一万六千两那是什么概念？大明自正德以来岁入不断走低，最差的时候能低到四百万，好一点的时候能去到九百万，而这三张纸就有一万六！一万六千两的现银，有些穷省一年都收不起来这么多钱，这便是皇帝看了都要眼红。</p>

秦德威一时间口舌有些干燥，哼了一声：“那恭喜了。林揽头发了大财了！”</p>

“发什么财！”林添财苦笑道：“钱收回来了，才是发财，收不回来，只能给命！”</p>

“他们敢不给？”</p>

“那要看谁去收了。若是小人去收，小人无权无势，那些敢放外围的，哪一个不是手眼通天黑白通吃？而且背后多有权势之家入股！要是小人赢的钱少一些，为了立信，他们或许咬咬牙就给了，可这是一万六千两啊！就算不让他们破产，至少也得元气大伤。小人就怕这头要去收钱，一转身就被人用麻袋套住沉了珠江。”</p>

秦德威沉吟了起来：“若是这样，那可怎么是好？”</p>

林添财又凑近了两步，脑袋几乎凑到了秦德威膝盖边：“这笔钱，小人肯定是收不回来的了，能不能请公公帮忙去收？”</p>

秦德威悠悠问：“你准备收多少？”</p>

“小人不敢贪！本钱能收回来就好。两千两银子，对我们凰浦来说也是一笔大钱了。”</p>

秦德威一时间犹豫不决。</p>

林添财连连磕头：“求公公了，看在霍姑娘面上，救一救小人的性命！”</p>

秦德威曲起手指头，敲了敲林添财的脑袋：“行吧，谁让咱家与绾儿姑娘投缘呢。把东西放下吧！”</p>

林添财大喜，呈上三张押票后磕头谢恩。</p>

秦德威悠悠道：“若是你外甥有你一半识做，咱们两家以前就没那么多误会了。”</p>

“公公说的是，公公说的是！”林添财哈巴着脑袋：“明年就要御前大比了，我们高师傅到时候也要上京，一事不烦二主，回头若收回了银子，能不能请公公照拂一二？”</p>

秦德威笑骂道：“好你个林揽头，咱家还没见罪于你，你倒顺杆子往上爬了！行了！滚吧！”</p>

霍绾儿在西关偏僻处置办了一个小院子，院子不大，只有两进五六间屋子，但当她带着房契踏进门时，那种踏实感是前所未有的，这是她自己的物业了，霍家的泼天富贵和她有没有关系，只在老爷夫人的一念之间，但这间小小的院子小门一关，她的后半生便有了着落。</p>

她和屏儿拿了锄头，把院子里两株桑树之间的泥土挖开，然后将两瓮纹银埋了进去，然后撒上一些杂草的种子，两人姐手姐脚的，但这事不能假手于他人。有了这两瓮白银，退路也就稳了。</p>

洗了手，霍绾儿露出从未有过的微笑：“退路无忧，接下来，可以去见识见识前方的似锦繁华了。这些日子接触下来，刺绣一道的确大有可为。”</p>

屏儿笑道：“最要紧的，是给姐姐找个真心人。”</p>

“能找到真心人，自然是最好。只是真正值得托付的人实在难得。”霍绾儿淡淡回应：“若是寻不得，那我便自梳以遣余生。你我互相照应吧。”</p>

“我看林公子就很不错呀。”</p>

“现在看着是不错，不过谁知道呢，连父母兄弟都靠不住，何况旁人。”</p>

这个幽静小院的愉悦时光令二人安心而惬意，不过眼下此处尚不是长待之地，小憩了有一顿饭功夫，两人便准备回去，关上院门锁好，她们得赶在日落前回到霍府。</p>

才回去，便收到了高眉娘的请帖，屏儿道：“这位高师傅请姑娘过去，也不晓得是为了什么。”</p>

霍绾儿也有些奇怪，这个高师傅是个奇人，在女子之中出现这样的人物是个异数。她虽然欣赏她，敬佩她，但想到对方那宁折不弯、在斗绣上半步不肯妥协的狷介个性，霍绾儿便不打算与之深交，因为在她看来，这样的人容易惹祸。幸好林叔夜不像她，虽然他得顾着高眉娘的决定，但做事至少懂得圆融。</p>

“就且不去了，回封书信，就说等开张之时，我再前往拜候。”</p>

这一天，日是吉日，时是良辰。</p>

凰浦绣庄重新开张的日子到了。</p>

与此同时，陈梁氏却无助地躺在床上，不停地想咳嗽却咳不出来，她孙女就在旁边，却好像魂不附体没听见祖母喉咙里浓痰咕噜涌动的声响。一辈子贴心贴肺的胡嬷嬷也不知道哪儿去了。</p>

这一生的过往就像画面一样在眼前刷动着。</p>

她也有过年轻的时候啊，年轻的自己也甚有姿色，然而却嫁给了一个无德又短命的丈夫，幸亏夫家在增城还有一个绣庄，她从什么是刺绣都不懂地开始学，一路把自己学成了这方面的行尊，一边拉扯着儿子，一边到处跑生意，十几年过去竟让她把绣庄给做了起来。</p>

那一年，她扩大规模，在西关开了一家分坊，并萌生了将绣庄重心挪到西关、将分坊变成本庄的野心。那一年，儿子十八岁了，她让儿子坐正做了庄主，自己在幕后操控一切……</p>

儿子成亲的画面、儿子生下一双龙凤胎的画面——那是陈梁氏极欣慰的两幕，她觉得自己总算有了未来，自己的生命必将随着这血脉长久延续。</p>

但紧接着的画面，却让陈梁氏整个人都颤抖了起来。</p>

是在替儿子打官司的画面，是在替儿子收拾残局的画面，是儿子被人刺死的画面，是儿媳妇跑了的画面，是三个小娃儿惊惶相依、却有人追债上门的画面。</p>

第二次苦难竟也没有压倒她！</p>

陈梁氏咬着牙再次出山，将茂源再次支撑了起来。一年时间她就稳住了阵脚，三年之后她就还清了欠债，五年之后绣庄的规模就再次扩大……</p>

然后就是她一生中最欣慰的一个画面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