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五七针 宫斗论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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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妹见识短浅又不具应变之才，这时只能硬着头皮说道：“姑姑让我带话说：宫廷斗绣禁忌良多，动辄凶险，一切以合礼为第一义，则能保无伤。”</p>

“高师傅这是在‘指点’我么？！”梁惠师在屏风后听得哈哈大笑：“你去回复高师傅，我多谢她的美意了，但师生之谊已断了十二三年，彼此早就道不同不相为谋，不必挑这个时候来惺惺。”</p>

喜妹听得脸都殷红了，跑回去跟高眉娘回报，黄娘大怒：“她做什么！这话说的好像我们对不起她似的！”</p>

高眉娘却叹道：“她是对不起你，却又觉得我对不起她。人心的秤各秤各的，她秤出来的斤两不是我们的斤两——这不奇怪。”</p>

三日时间一晃而过，八庄绣首各点兵将进宫，皇后娘娘又另下了旨意，将斗绣安排在尚衣监那边进行，特地隔了八个房间出来，给八大绣庄入内做绣。</p>

林叔夜、黄谋等在宫门外候着，从天蒙蒙亮一直等到黄昏，终于看到宫门开启，一群绣娘绣工走了出来。</p>

众人急急分别迎上，林叔夜便问：“怎么样了。”</p>

高眉娘微微颔首：“很顺利。”</p>

旁边黄谋问的也是同一句话，见梁惠师嘴角含笑便大喜着接了她上马车。</p>

这时沈女红走了过来，高眉娘与她虽然关系极密，人前还是彼此见礼，沈女红道：“可惜了，凰浦竟没抽到签，终究是没能见你亲手绣出来的龙袍。”</p>

这龙袍不能私绣，因此能不能绣龙袍成品要看机缘。</p>

“都是机缘，随缘罢。”高眉娘道：“我这边是没抽到签倒也罢了，你当时怎么却奔凤袍去了？”</p>

沈女红赧然：“我也说不清楚，当时看见清单，还有那氛围，忽然间心头一动，便觉得退一步的好。”</p>

换成别人定要疑她不肯说实话，高眉娘却是信的，因为她当时也有同样的“心头一动”，这是属于顶级绣娘的直觉，说不清道不明，只是高眉娘没有选择临阵易念。</p>

沈女红道：“不管前面这些关卡如何，最要紧的还是最后那一场，我就等着那一场跟你相遇呢。”</p>

按照尚衣监的排列，凰浦和吴门要想遇上非得等到御前对决不可，高眉娘微笑道：“你平时温温吞吞的，到了绣场上便还是这般自信。”</p>

“我既自信，也信你！”</p>

两人说完了该说的话后也不厮缠，彼此告辞了。</p>

回到广东会馆后，徒弟们凑在一起叽叽喳喳说宫里的事，林小云深恨不能入宫见识，就差想要自爆是个男的去做帮工算了，高眉娘告诫道：“宫里的禁忌多，你们只说刺绣，别论其余的。”黄娘等答应了，这才跟辜三妹等说起入宫的细节，听了她们的比划，林小云道：“我还以为皇宫里屋顶比天高、房子比海大，怎么你们一说，那一间间的房间这么狭窄。”</p>

“可不是！”黎嫂说：“就那么点地方，我们也诧异呢。”</p>

高眉娘眼睛瞄了过来，黎嫂赶紧：“得！只说刺绣，只说刺绣。”</p>

便说起刺绣的事，这却反而没什么好说的了，就是被引进尚衣监准备好的一间小隔间后干起刺绣的活，从早到晚，中间吃了一顿半冷的饭，过程要多枯燥有多枯燥——这其实才是刺绣工作的常态——而且许多功夫在入宫前就都做好了，那两套衣服制成之后什么样子林小云也早知道了的，问高眉娘有没有临场发挥做什么神奇的改编，黎嫂却摇头说没有，林小云就没兴趣听了。</p>

这之后便没什么好做的了，只能等着宫里的消息。一些绣庄心里头紧张着结果，高眉娘却给徒弟们放了假，让她们好好休息。李绣奴便又请了假外出，林叔夜才她是要去见朝鲜老乡，也未阻拦。</p>

接下来的两天，便是进京之后难得的放松时间，只是所有人都没想到很快就要面临何等惨烈的剧变。</p>

尚衣监这边拿到了八庄绣品，秦德威收拾好了，第二日等方皇后有空才上前禀报，方皇后便令赐予诸妃试衣并给点评。诸妃收到衣服后各自穿试不提。</p>

这算是后宫的一桩雅事，又算是皇后娘娘给各妃的福利，因此第二天众妃不约而同便都来皇后宫中拜谢。</p>

诸妃恭谨，都是让宫娥捧着衣服过来的，唯有方皇后将沈女红新制的燕居大衫穿了出来，那是件黄色大衫，配着深青色霞帔，再配上鸾凤云纹鞠衣，宫中又给匹配了六龙三凤冠，将皇后显得既端庄大气、又雅美无伦。</p>

诸妃无不称赞，都道：“这针线，这做工，真真是顶尖的。”又道：“是那个沈女红绣的吧？无一处不合制，又无一处不合体，果然不愧是苏绣第一人。”</p>

众妃都知皇后今天肯穿这身新衣服出来，除了对衣服合心之外，应该也微有抬举同乡绣首之意，因此没口子地称赞。</p>

就在这时外头报康妃到了，昭妃笑道：“康妹妹怎么现在才来？”</p>

方皇后宽容地说：“康妹妹住得远，并非怠慢。”</p>

昭妃笑道：“还是皇后娘娘大度。”</p>

她刚才这两句话是明知故问，谁都晓得康妃前几日忽然被陛下赶回大内去了，只有她特意提起，众人哪会不知道其中意味？</p>

如今太子未立，皇长子又薨了，昭妃是皇次子之母，康妃是皇三子之母，再加上皇四子之母靖妃，这里头的利益冲突便显现了出来，其中犹以昭妃与康妃心病最重。</p>

阎贵妃在一旁看了大为感伤，她为嘉靖帝生下了皇长子，不料两月即夭，此事大伤其身心，这次抱着病体来向皇后拜谢，结果没一会就看到了这一幕好戏，别人宫斗本来不关她事，却牵动了她的心念：“我便要斗，如今也没资格了。”一时间咳嗽不已。</p>

方皇后知她虽失子却仍是皇爷心头挂念之人，赶忙安抚了几句，便听脚步声响，众人一起望向门外，同时觉得眼前一亮。</p>

昭妃看得一时咬牙：“这贱人哪来这身好衣裳！敢穿得这般花枝招展的来西苑给谁看！”那边康妃近前向皇后行礼，她这边却就要挑毛病来，却见康妃这套衣裳虽然只是常服，无论料子还是制式无有一处越礼，所有地方都是恰到好处，但是在某些不属于礼制限定的细节上忽作发挥，可就是那点发挥让整套衣服一时明亮了起来。</p>

方皇后等康妃站起身来后也是打量了一番，赞道：“好衣裳，好衣裳！”</p>

康妃含笑道：“都是娘娘的恩典，也是参绣的绣娘用了心。”</p>

诸妃见她如此一时都心中一凛，均想：“她被贬回大内，怎么这会还笑得出来！”别的妃子谨慎，都只是带着衣服前来谢恩。康妃竟然直接穿了过来，这里头是在表露什么意思？虽然嘉靖帝将康妃遣出了西苑，但并未明旨贬斥，所以众人便拿捏不准康妃究竟是真失宠了，还是仅仅一时闹别扭，这时见她胆敢如此又笑得出来，不禁想莫非她心中有把握随时能回西苑来？</p>

方皇后一时也拿不定圣心，点头赞道：“这套衣裳清而见丽、艳而不俗，可有什么名目？”</p>

诸妃一听这话，都想：“皇后都这般说，莫非皇爷与杜氏真的只是一时别扭？”</p>

便听康妃答道：“凰浦那个绣娘给妾身绣了两身衣裳，一身叫‘天女逐月’，一身叫‘飞仙伴日’，今天来见皇后娘娘，因此穿了这身‘天女逐月’来。”</p>

方皇后没忍住走下来，拉了康妃的衣服看：“天女逐月，倒也是好名字。”</p>

帝为日、后为月，康妃穿了“逐月”衣来拜见自己，这里头在表露某些心思外对自己也还算恭谨，所以方皇后便未为难她。</p>

昭妃却想：“飞仙伴日……飞仙……另外那套衣服多半与道家仙女传说有关了，陛下最近渐爱神仙之说，可万万不能叫这贱人穿了那套衣服去陛下面前招展！”</p>

就听康妃笑道：“这套衣服虽是不错，但只胜在几分精致，论大气却是比不得皇后身上这套大衫了。却不知诸位姐妹收到的衣裳如何，怎么不穿将起来，也好论论这次斗绣的高下。”</p>

皇后笑道：“她们那几套刚才我都看了，也都是顶好的针工，只是略不如你身上的这套。”</p>

康妃笑道：“若是这样，那这一轮斗绣，当以吴门为第一了。”这话捧了皇后的大衫之余，却并未为身上这套“天女逐月”谦逊，那就是默认说她身上穿的衣服在皇后之下却在诸妃之上了。</p>

诸妃听了这话，心中再次一凛：“她前几日才被赶出西苑，现在竟然还敢来干涉这场斗绣的胜负？”</p>

康妃忽然被贬回去，宫中无论是妃子们、太监们还是宫女们就都不免有了想法，但一来拿捏不准嘉靖帝的心意，二来康妃膝下是有皇子可以翻盘的——嘉靖帝目前只生了五个儿子，皇长子出生两个月就夭折了，皇五子去年出世一天也夭了，仅存的三个年纪都还小，谁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在后宫有儿子就有未来，这时见了康妃如此表现，诸妃心中一时之间反而都收起了小觑之心。</p>

方皇后却只是微微一笑：“却还要看皇爷的那两套衣服如何。”</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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