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6、掉马进行时（十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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议事厅位于奚辞水榭正中央雅舍之中, 门前是一片极为宽阔的、绘制着风竹纹案的汉白玉广场，周遭由一道由极品天然灵玉开辟而成的凹陷甬道围拢，其中灵泉袅袅蒸腾着仙云般缭绕的雾气, 在日光映射下沉浮涌动着粼粼波光。</p>

墨发雪衣的男人端坐于议事厅上位，一头摇曳的青丝此刻已再一次被飘逸的雪白发带规整地束好, 随着温萝推门而入掀起的微弱气流浮动轻扬，温柔而眷恋地拂过他如画中谪仙般仙姿凌然的面庞。</p>

察觉到温萝出现的细微脚步声, 那双微阖的眼眸缓缓张开, 缓缓朝着她望了过来。</p>

顾光霁瞳色天生异于常人, 是一种近似于澄莹润泽琥珀一般清浅疏淡的色泽，</p>

犹若秋日暖洋的暮光一般，清寒之中带着疏离的淡漠，和着他通身无情道大成而若有似无的孤冷如月的霜寒之气，却又莫名显出几分柔和的温润, 令人移不开视线。</p>

然而，落在她面上的那道视线，却平静得过分。</p>

似是望见她之时，与他望见寻常的花草、山石、鸟兽一般无二，那清润的眸底似是一片冰封的澄净湖泊，美则美矣, 却半分融不进暖意，宛若这世间万物也不入他眼，无法在他心头掀起半点波澜。</p>

对上这眼神, 温萝无端感到周身温度降了几度。</p>

无情道修士果然厉害。</p>

她甚至分出了几分多余的心神腹诽。</p>

先前她竟还在某些瞬间对他身负的无情道产生了些许怀疑，如今看来，绝壁是多虑了。</p>

最后确认此刻【无量虚空】技能已生效，哪怕顾光霁当真要求她触碰长恨剑, 后者也定然不会显出半分动静，温萝才缓缓舒出一口气，抬步跨入房中。</p>

“多谢师兄救命之恩。”</p>

此刻她不受任务内容制约，不必费尽心机挖空心思地讨好他以换取好感度，也再也不会受到【一片痴心】的影响而做出什么破格令人社死的行为，</p>

温萝面对顾光霁之时，只觉得心中一阵前所未有的轻松，极为自然地行了一礼。</p>

虽说顾光霁与蔺妤同辈，可如今他毕竟实力不同往日，温萝尊称他一声“师兄”倒也是理所当然。</p>

截止目前，虽说她已不必刻意去顾光霁面前套近乎刷好感，可最理想的状况，依旧是能够多少获得几分属于他的认可。</p>

毕竟，思来想去，若是想要在下月之前寻来能够与南门星实力相当之人替她护法，顾光霁依旧是最好的人选。</p>

——柏己与她至今尚未碰面，且即便如今并无战事，归根到底却依旧阵营相异，哪怕他与南门星之间横亘着血色粘连的往事，倒也未必当真会愿意卖她这个面子。</p>

——而墨修然虽说身在正道阵营，行事作风却自少年时便与寻常自诩正义的正派之士截然不同，不似旁人那般胸怀天下，反倒睚眦必报，</p>

心下除去真正少数在意之人，怕是即便天崩地裂也无法在他心下留下痕迹，亦或是干扰他的任何决定。</p>

好巧不巧的，如今的她恰好并非墨修然心下在意之人。</p>

现在想来，先前他出手以归元将她自沉睡之中唤醒，多半心下早已存着托她修复灼华的念头，</p>

如今两人恩情相抵，而他又对她厌恶至极，哪怕他心知她于如今的情势之中占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任性不愿相助也并非全然不可能。</p>

不过，如今在获取好感度的方面，她掌控着最高级的自主权利。</p>

若是顾光霁依旧岿然不动，她便不必再强自凑上去坐冷板凳，潇洒放弃即可。</p>

尝试一下，对她来说总无坏处。</p>

思及此，温萝便顺势行至主位前落座，姿态大方得似是先前二人之间种种单方面的隐约纠缠皆未发生过：“听说师兄有话要与我说？”</p>

她态度转变得自然而细微，柔和模样乍然看上去与往日并无分别，可顾光霁仍是第一时间敏锐地察觉。</p>

不过，她心下究竟如何想，他并不关心，也并无兴趣。</p>

故而，只是将视线无甚情绪地落在她身上，似是斟酌沉吟了片刻，才仿若并未察觉她与往日相异的态度一般淡淡开口。</p>

“你可曾听闻，缪馨儿这个名字？”</p>

迎着他隐含探究的目光，温萝心下不自觉一个咯噔。</p>

来了。</p>

缪馨儿、顾光霁、蔺妤三人可以同辈相称，然而蔺妤与前两者皆有不同，乃是奚辞水榭嫡系弟子，</p>

自出生之时便拥有着令整片五洲大陆修士都艳羡的高贵身份，更是天资精绝，一路上实力节节攀升。</p>

可以说，在她少年时人生最为辉煌的时刻，缪馨儿仍在元和缪家兢兢业业地扮演着美丽废物的角色，而顾光霁也仍在顾家承受着一落千丈的冷眼与针对。</p>

然而，早在顾光霁支线剧情步入正轨——顾光霁与缪馨儿重逢之前，蔺妤便早早在总部干预之下陷入了沉睡，自然不会有机会与后来拜入无尽海门下的缪馨儿相识。</p>

心下瞬息间便将三人之间的关联和时间线理清，温萝轻轻一勾唇，泛着樱粉色泽的饱满唇瓣扬起一道柔和却又茫然的弧度。</p>

“很好听的名字，不过我却是头一次听说。这位缪姑娘……是出了什么事么？”</p>

这答案来得理所应当又在意料之中，</p>

顾光霁并未理会她后半句刻意撇清关系的疑惑，浓密纤长的睫羽微微一颤，缓缓垂眸望向手边平静古朴的雪白长剑。</p>

先前他心下多少生出过几分犹豫与莫名的冲动，甚至有意让蔺妤伸手触上长恨剑身，以试探长恨究竟是否对她有着异于常人的反应与感应。</p>

不过，这个念头只在心下疯长了短短一瞬，便被一阵后知后觉的抵触与不虞冲刷了个干净。</p>

长恨剑是她留给他唯一的念想，在这五百年流逝的岁月中，早已无形之中演化为她当年口中那句“代替她陪伴他”的寄托。</p>

又岂是旁人碰得的？</p>

但却又有一道声音自身体深处不间断地告诫着他，万万不得小瞧此次异状，也不可因一时的执念与情绪妨碍正事。</p>

因此，两相权衡之下，他最终寻得了平衡，转而以长恨剑意查探蔺妤的身份。</p>

自步入大乘期以来，但凡是心绪无波无澜的时刻，他对于剑意的掌控与凝练皆已达到举世巅峰的水准，</p>

将浓郁的剑意无声无息地逸散开且避免合体期修士的察觉于他而言，不过是手到擒来之事。</p>

早在面前姿容秀美、殊丽无双的女人步入议事厅之时，属于长恨的剑意便已悄无声息地交织成一张细密的网，肆意地充盈着整片空间，绝无可能留下令她逃脱的半点可能。</p>

按照常理，若她当真与长恨存在关联，早在她来到他身前落座之前，他便应当感知到异样。</p>

可他的希望却落了空。</p>

口中那些听起来极为突兀的问话，他其实并未抱有多少得到回应的期待，不过是想要给自己一个等待再久几分的理由罢了。</p>

然而这一次，直到此刻，长恨却当真再无半点动静。</p>

顾光霁心下涩然一笑。</p>

蔺妤与她如何有可能相识？</p>

这一点，他心下早已了然。</p>

只是，长恨五百年来唯一一次异动，却也是令他无可忽略又欣喜若狂的事实。</p>

可若是蔺妤与她本不相关，这其中的缘由又应当如何解释？</p>

此生头一次，顾光霁心下竟生出几分酸涩疼痛的茫然之感。</p>

早在得知当年真相的那一刻，他回首恍然间才明白，随奚景舟一同在千行崖闭关之时，白衣宗主偶然间望向他时，清润眸光之中那难以察觉的涩然与复杂。</p>

那一瞬，他的目光几乎穿透涌动浓稠的云雾回到她携着青焰魔岩归来之际，唇畔若有似无昳丽如初的笑靥。</p>

顾光霁从未怀疑，奚景舟定然知晓关于青焰魔岩的真相。</p>

可在那三年之中，他日复一日从未掩饰追寻的真实，奚景舟却从未向他提及。</p>

原来，她与奚景舟之间，早已在他不知情之时，便无声而默契地强硬剥夺了他了解一切的权利。</p>

而他，却也不发一言地遵守着与她之间的约定。</p>

她不想让他知道的，他便只作不知。</p>

她希望他重修无情道，他便努力地闭关稳固境界。</p>

当那罪恶而猩红的夜色在本就为数不多的人心下淡忘之际，他曾经消失在天下人视野之中的空白也逐渐被声名鹊起寸寸填补，</p>

他失位的时光逐渐流传为朦胧而神秘的传闻，无人得知他决然离去之时的心动与不道，也无人知晓他艰难回程之时的灰败与死寂。</p>

众人只知他是千年一遇的剑道天才，是青玄宗第二个公羽若，是整片五洲大陆首位无情道大成的剑仙，半步飞升，实力莫测，孤高远尘，皎然如月。</p>

只有他了然，那曾崩裂破碎的道心，哪怕花费上千个日夜悉心地粘合，却依旧无法掩盖那蛛网般密布的裂痕。</p>

他早已回不去了。</p>

这个名字在他漫长的生命之中留下短暂的痕迹，不经意地停留，却再也难以磨灭，逐渐在流逝的光阴之中生根发芽，生长处刺人的藤蔓将他一颗心死死纠缠收紧。</p>

“你遇险那一日，它曾有感应，并指引我前去救你。”</p>

勉强将心口沸腾直欲暴涌而出的纷乱思绪压抑回沉寂干涸的心房，</p>

顾光霁话音微顿，艰难哑声道，“你可知道，是何原因？”</p>

温萝指尖拢了拢垂落席间的裙摆，抬起乌润潋滟的双眸瞧着他。</p>

顾光霁向来是风光霁月，高山仰止一般不可近亵的人物，随着时光流转与实力的与日俱增，如今早已被整个修仙界奉若神明。</p>

如今他这般开口，已算得上他自百年前横空出世以来，面对旁人之时最为卑微狼狈的姿态。</p>

显然，他是真的在意。</p>

他是真的很在意那个五百年前无边月色之下香消玉殒的明艳少女，在意那个一心为他的实力不济却如斯勇敢的无人得知的妻子。</p>

温萝心下略有几分复杂地一叹。</p>

只是，属于缪馨儿的故事早已告一段落，那段悲戚的尘封过往，也早已该随着时光的流逝而逸散入虚空。</p>

许多时候，已成定局的故事哪怕伤感遗憾，停留在原地却也是最好的结局，即便不受任务限制，她也绝无贸然认领缪馨儿身份的心思。</p>

那只会画蛇添足，徒生烦恼。</p>

温萝佯装不知他心下震荡的思绪，细而弯的长眉轻轻皱起，似是困惑似是回忆，半晌才试探着分析道：“或许长恨剑指引你来寻的并非是我，而是南门星呢？”</p>

修长指尖于长恨精致雕花剑鞘之上轻轻抚过，</p>

顾光霁掀起眼皮，声音如浸冰碎玉般凛冽：“何出此言？”</p>

“长恨本便是上古神器，或许对于其余天地之间顶级的秘宝，有着寻常法器和修士没有的感知力。”</p>

温萝抿了抿唇，突然似是想到什么一般道，“师兄，想必你还不知晓南门星自元和远去云州截杀我的缘由吧？</p>

受捆仙索桎梏而半梦半醒之间，我隐约听闻他提到过月圆之夜、招魂、容器等等字眼，</p>

再加上他对他身畔那位……姑娘的身体极为看重，我猜想，他或许是想要以什么秘法强行招魂，而我则是他为那缕魂魄寻来的容器。”</p>

这串话半真半假，却似是触动了身侧挺拔端坐的白衣剑仙心下隐秘的执念，</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