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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不是,王承业对于安禄山还是深恶痛绝的,他也是真心维护李家朝堂,并无三心二意。只是他这人有个缺点,就是对于名利追逐格外热衷,甚至有些病态的痴狂。”

“哦,那这跟不救颜杲卿有何关联?”

墨升顿了顿,喝了一口酒,调整了下坐姿,开口回答道:“颜杲卿无错,颜泉明无错,王承业一开始也没错,错就错在他们这一行多带了一个人。”

“多带了一人,是何人?”张巡是个合格的听众,及时的回应着墨升。

“张通幽!”

“张通幽?那是何人?”

“张通幽是个小杂鱼,区区一个内丘县尉而已……”话刚脱口,墨升就后悔了,在他看来,县尉确实是个小杂鱼,可是此刻他面前坐着的这个张巡也曾经是个县尉,也就是他嘴里的小杂鱼,自己如此点评,怕是有指桑骂槐之嫌,所幸对坐的张巡听了那话神情并无异样,看来自己以后说话多注意些才为好。当下继续解释道:

“张通幽此人虽然官职不显,但其兄却是鼎鼎大名。安禄山手下大将不少,但此人生性多疑,真正的亲信不多,就连他的亲生儿子安庆绪也多有戒备。可曹操虽奸,却信郭嘉,高尚严庄虽然地位高绝,但论安禄山真正放心的臣子里,张通儒才是第一。此人学识深厚,博古通今,心思极为深沉,尤其擅长处理政治,虽然出身家族不显,但凭靠着自己的步步为营,一步一步夯实自我,最终成为安禄山的左膀右臂,是一个威胁极大的人物,有他的保底,安禄山才能后顾无忧。安禄山在东都自称大燕皇帝,这贼子以洛阳败将达奚珣为侍中,以张通儒为中书令,高尚、严庄为中书侍郎,张通儒能做安禄山的宰相,岂是庸碌之人。”

“奥,原来如此。那此人难道如他兄长一般也要做那安禄山的犬牙?”

“不,恰恰相反,此人虽然是张通儒的同胞兄弟,但却泾渭分明,尤其是在得知安禄山造反之后,深怕受到自家哥哥的影响,他排除万难赶到常山郡,声泪俱下的向颜杲卿表明一心向唐的心迹,后来他又得知颜杲卿擒了高邈何千年,要将二人押送往太原,更是泣请同行,言说要去太原郡上表,与其兄划清界限,确保宗族不受连累。颜杲卿哀而许之,准其随子颜季明同行。”

张巡听着墨升的描述,一边在心里盘算,一边继续听下去。

颜泉明一行人到了太原郡之后,所受待遇空前,毕竟这也算得上安禄山谋反路上栽的第一个大跟头,理当庆贺。只是那个张通幽为人奸猾,知道节度使王承业素来贪图权势,对于下属的功劳贪墨不少,是个见利忘义的小人。这一次颜杲卿立此大功,他该想个法子,好在王承业处落个大人情,抱上这根大腿。于是酒宴结束之后,他当夜便找了个借口,面见王承业,将苦思冥想出来的计策献给王承业。他告诉王承业,颜杲卿之所以能有此大功,完是自己兄弟几人的功劳,其兄张通儒为贼所挟,身不由己,有心反抗但又恐白白折了性命,只好兄弟二人密谋,想出此计,擒杀数人交于朝廷,他今日愿把此大功献于节度使大人,望其能在朝堂之上美言几句,好让他们一片苦心能被李家朝堂感知。

就这样二人密谈半夜,到了第二日,喜不自胜的节度使王承业先安抚留下了颜泉明、贾深等人,再私自扣下了颜杲卿的表状,换由自己呈递表章,他在表书上写到自己是如何斩将擒贼,并将叛军的重要人物献上朝堂。就这样偷梁换柱,将颜杲卿等人的一番心血权化成了自己的功劳。身处庙堂的玄宗不知内情,他看了这份表书大喜,当即便提升王承业为大将军,下属牙将一人得道,获封赏赐的更是有一百多鸡犬。可怜身处常山的颜杲卿浴血奋战,满心期盼着朝廷和太原能来救援,直到死了,还是个糊涂鬼。安禄山被何千年捅了一刀,张通幽给颜杲卿打了一闷棍,你来我往,互相伤害!

“杀人诛心的还在后面,王承业对颜杲卿请求派兵驰援常山的书信置若罔闻,只是派人宴饮招待颜泉明等人,期盼着史思明速速攻破常山,擒杀颜杲卿,好来个死无对证。天公作美,正月初八常山城破之日,恰是王承业面圣受赏之时,正所谓时也命也,可怜颜杲卿一代豪杰就毁在了这两个小人身上,更是连带着常山几万条人命也葬在了这二人手里,真是唏嘘哀哉!”

听闻颜杲卿携常山郡一众义士为国捐躯,张巡思绪万千,他恨安禄山史思明叛军的残暴,怒王承业张通幽等人的无耻,叹息颜杲卿袁履谦的壮志未酬,同时也在心里斟酌自己,如果把常山换作睢阳,自己该怎么应对,是不是也会遇到各种各样不可估量的意外因素,看来自己要下的功夫还很多,今晚得遇墨升,能从这位隐士豪杰口中得知这些内情,自己实在是受益匪浅,真好比迷途得遇良师,幸甚幸甚!

张巡举起面前的酒壶,摇晃一下,壶中酒已经结冰,摇起来哐啷作响,张巡尴尬一笑,还是双手捧壶,站起身弯腰给墨升面前酒樽斟满,恭敬地说道:

“先生请满饮此杯,学生张巡奉上!”

墨升很意外,这个张巡和自己平辈论交,相谈已经一个多时辰,明明是个普通人,在这严冬深夜,嘴唇已经被冻的略微发紫,却还是谦逊有礼,完不顾周遭的艰苦环境,仍然一副意犹未尽虚心请教的模样,到底是惺惺作态还是真情实意,到了此刻,怕是个瞎子也能看出来了。

墨升没有起身,他端坐身躯,右手执樽,左手相扶,非常豪爽的将这一杯“弟子酒”饮下,然后二人相视一笑,继续交谈。

破屋外的雪下了又停,停了又下,寒气肆虐,却根本挡不住两个人的赤诚,二人内心的火苗熊熊,劈啪作响!

与此同时张巡的府邸,寂静无声,只有后院寝室的一间屋子还亮着光。寝室干净素雅,一尘不染,屋内条桌上点着一盏灯,房中央地面上是一个铁质炭火炉,一个妇人四十余岁,衣着得体而不华,此刻正拿着一个火钳,往炭火炉里加木炭,火盆中的红火安安静静,燃烧着,驱赶着屋内的寒,床榻上是已经铺开的棉被,太守许远派人送来的新花被褥柔软舒适。那妇人加完木炭,又走到床榻旁,伸手入被,摸索出一个枕头大小的黑铁匣子,拿到炭火盆边,往右拉开铁匣,里面另外又有一个小的铁质匣子,匣子有盖,上翻打开后里面是黯淡将灭的几根木炭。妇人将那几根燃烧殆尽的木炭夹出,重新在炭火盆里夹出几根燃烧通红的木炭,小心翼翼放入内匣,扣好,再把外面的匣盖推回去,捧着匣子重新放入被中。

放置好了暖匣之后,妇人来到窗边,她推开一个狭缝,借着雪光看着屋外,寒气顺着狭缝死命的钻,妇人禁不住打了个寒颤,赶紧关上窗子,走回炭火炉旁,拿起炉旁圆凳上的针线盒,开始缝补衣物。缝了一阵,心不在焉,反而被针扎了几次手,眉头微蹙,听着屋外的动静,坐立不安。

如此煎熬了好一会,那妇人站起身,放下手中针线,来到床边柜前,她打开柜门,从中翻找着,从太守送来的一堆衣物里,挑出一件长襟暖袍,在自己身上上下比对一番,放到床上,又找出一件狐裘衣,再拿上一个羊毛毡毯,三件整齐叠好,给自己穿了一件平日的暖袍大氅,她点起一盏纱灯,抱上那三件棉物,掀开厚厚的暖门帘,开门关门,抬头看看天,然后低下头,迎着风雪往大门处走去。院子不长,不大会就出了大门,门口的巡夜侍卫看到有人出来,从身形相貌认出来人,侍卫快步上前恭敬行礼问道:

“二夫人好,如此雪夜您这是有什么急事么?”

这个被唤作二夫人的正是张巡的妾室夫人,她跟随张巡从雍丘来到睢阳,负责照拂张巡的起居生活,看着这位迎上来的值夜侍卫,她面上带笑回答道:

“三勇啊,原来今夜是你轮班。我看你家阿郎深夜不归,想来是事情尚未办妥,却不想下起雪来,你家阿郎外出时穿的是盔甲,我怕他深夜受寒,拿了一些御寒衣物给他,没有什么要紧事。”

这位叫三勇的是张巡自雍丘起兵就跟随的军士之一,他作战勇猛,头脑灵便,身手更是了得,有接近三品的实力,被安排进张巡的贴身侍卫营,专门负责保护张巡的安危,对于张巡的家眷自然也是极为熟络,张巡的家眷们也对这些忠勇的护卫如同亲人一般看待。

“要不让我去送吧,这大雪的天,路也不好走。”

“不用了,你家阿郎脾气你也知道,我去了他可能都会怨我多事,要是再因为这些细微琐事影响你们当职,他更是要怪罪的。”

三勇对张巡的脾气也是了解,当下便不再推辞,给二夫人指明了墨升住所的路径方向,再三嘱咐夫人路上小心后,才回到岗位,继续巡夜。

天寒色青苍,北风叫枯桑。

风雪中那盏纱灯渐行渐远,最终隐约不现,雪夜里留下的那一串脚印,温柔,缠绵,千丝万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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