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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令看着琴心眼中的责备,便知道她绝非小题大做。他不敢再继续用疏远的礼貌推开自己与紫熏楼之间的关系,便上前几步,蹲着琴心面前:

“敢问姑娘,今日是几号?”

琴心看了他一眼,确信他是真的不知道,便坦诚相告:“五月廿八。”

原来韩令竟整整十天未曾合眼!

郑语的伤势逐渐好转起来。卧床一个月后,她总算恢复了些精神,可以摇着轮椅到楼上去,与紫熏楼的姑娘们说些笑话。

紫熏楼的许多老人,多少都听说过“镇南二姑娘”的名声,又比她年长,因而对温吞乖巧的郑语关怀备至;有些与郑语相熟的,更是恨不能将她十二个时辰带在自己身边。尤其是紫熏楼账房的一位吴姑娘,为了与二姑娘亲近,甚至提出要把紫熏楼三年的账目拿给郑语看看。郑语拒绝时,眼泪都笑出来了。

但郑语恢复后,并未和王薰见过面。

自从那日的争辩后,郑语和王薰就从未见过面。韩令通过琴心的消息了解到,自从郑语恢复了行动能力,王薰白日里便经常“无故”缺席。什么时候郑语回房了,她便悄无声息地回来。

郑语多半是知道这回事的,但她表现出不放在心上,韩令便无从问起。

其实韩令明白,这两人之间,始终横亘了个“郑谳”。

他看得出,相比王薰,郑语才是那个更希望——甚至是更相信——郑谳还活着的人。从她看到过去未来无从得知的悲哀黑雾时,她便希望渺茫却坚定不移地相信着。

她逃出镇南府时,最后一眼看到的便是姐姐。坚定的姐姐、自信的姐姐,鲜活的带着笑容的姐姐。从此以后,姐姐在她心中,永远都是舍命护住她的、强大又开朗的人。这样一个人,绝不会被命运打倒,绝不会被烈焰吞噬。

而王薰的坚信,却更像一种口头上的祷告。

镇南火灾发生后的第三天,消息传到了紫熏楼。彼时她正看着两份相似的采购报表,听闻密信后,她紧锁的眉头舒展开,呵呵笑了起来。

“放心吧,”王薰说,“有阿谳在,镇南府不会有事的。”

她甚至为此收拾了一层客栈,已表示自己迎接镇南众人的诚心。

王薰等了一个月,两个月,等了近半年的时间。这半年里,她为郑谳精心布置的书桌落了一层又一层灰,王薰不厌其烦地擦了一遍又一遍。

她最终只等来了一封信,和一份密报。

信是郑语写的,字字泣血,在路上不知辗转了多久才送到她的手里。王薰将那封信反复读了许多遍,才读懂郑语的话——“我没有家了”。

而那封密报上,是镇南火灾中发现的尸体数量:

六个婆子、六个丫鬟、两位账房、两位管事、八个下人、十位护院……加上镇南府的郑氏宗族,共四十二人。

郑谳的名字,就写在那张密报上。

郑语看不透,所以尚存希冀。王薰已经知道了事情的结果,便无法与命运狡辩。

韩令思及此处,不觉有些悲哀。

他曾经读过一本书,里面提到了一位前朝金瓯王,史称金神昭帝。

神昭帝二十岁时诞下长女荣公主,对这个女儿无边宠爱,从小便传授她治国理政的学问。可荣公主不爱经文爱武功,偏爱刀枪棍棒。神昭帝对女儿向来百般溺爱,可在学武的问题上却十分强硬,要求公主不得学习治国之外的学问。公主也十分倔强,非要习武不可。因为此中龃龉,母女关系变得十分僵硬。

神昭帝三十二岁时,北狩遇刺,场面大乱,在场仅有荣公主一人学习过骑射,翻身上马,喝令众人后退。荣公主连发五箭,射中了乱臣贼子的头目,神昭帝却被流矢射中,不治身亡。

神昭帝过世后,荣公主悲恸不已,服丧三年,未曾继位。三年后,金瓯国破,荣公主不知所踪。

野史里,有人说在田野里遇见过荣公主,公主容颜未老,恍若仙人。也有人说,金瓯国破之时,荣公主还在编纂金瓯史书,在史书上写满了“神昭帝”在今时今日的所作所为。

大抵世间的缅怀,皆是如此。

是夜,郑语早早回了房间歇息,韩令心中有些郁结,便与她道了也按,爬到紫熏楼顶,倚在栏杆上看中天明月。

回想起来,两月前,他与扫帚柴火相伴,困在一方狭小的房间内。谁能想到,如今他能站在紫熏楼里,眼底是车水马龙、灯火璀璨,头顶是明月皎皎、高远洁净。

今夜七月十七,一轮明月正是至圆向亏的时候。韩令向夜空中的明月轻轻伸出手,仿佛将月亮握在掌心。

他攥紧拳头,又将掌心平摊,让月亮出现在他的掌心。

忽然,明亮的月光变得有些昏暗,韩令揉揉眼睛,便看到明月正中,出现了几缕秀逸的飘带。正是:

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髣髴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渌波。仿若神女出尘世,恰似嫦娥落凡尘。

韩令定睛一看,那婀娜的身姿,正是紫熏楼楼主王薰。

却说王薰知晓郑语已经睡下,便迅速结束应酬,赶回紫熏楼。脚尖轻点,月华如纱衣般披在她身上,将她衬得彷如谪仙。她一时来了兴致,抽出盘在腰间的软剑,在空中旋身轻跃,伴着月华,舞了支《月下》。

一舞结束,她收回软剑,一回头,看到楼顶的韩令。

子时已过,韩令还未睡下。王薰有些惊讶,便飘然落在紫熏楼顶,收起披帛,轻轻笑道:“韩郎君,怎么还不歇息,有心事吗?”

韩令转过头,月光下,他的脸上冷不丁滚下两行泪来。

王薰一时心颤,她抬起一只手,轻轻抹掉了韩令脸上的泪,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问道:

“韩郎君,你可看懂了我的舞?”

韩令盯着王薰,见她仍然笑着,整个人却如同风中颤抖的紫藤花。他擦掉自己的眼泪,努力扯出一个笑容,却比哭还要难看。

“王楼主,韩某自小便知道,‘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可在楼主的舞中,韩某才第一次明白,不去怀缅过去并非因为过去无法改变。”

“故人零散、物是人非,回望过去,竟是如此悲哀。”

王薰听罢,看了韩令一会,掩面笑起来。

“韩令,你与小雨的确般配。”她第一次叫了韩令的名字,“你的心思太多了,但这并不是坏事。”

她说着,手中捻起一块灰色的小石头,示意韩令看过来。

韩令顾不得脸红,几步凑上前盯着那块石头,只见王薰身上的香风聚集在这块石头上,石头随着香气的聚集,渐渐变成了紫色,而后越来越亮,发出了耀眼的紫光。

王薰站在紫光后面,声音远远的,像来自遥远的过去。

“韩令,你看懂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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