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2、第一百零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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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人说冷静, 是一种好品质。</p>

凡是遇到十万火急的事，人只有冷静下来，思路明晰, 才能在千钧一发之际，做出最正确的选择, 以免出现不可挽留的损失。</p>

但要说极致的冷静, 还没有谁，能做到和李烬一样。</p>

极端的心冷，教他在官场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之外，裹着儒雅的外皮, 杀人不见血，还叫民众百般爱戴。</p>

这种性子，虽说绝对理智，但抛开人的七情六欲，相对下，这不是正常人。</p>

完美的表象掩盖的，是更深的瑕疵。</p>

他除了寻常的喜怒，难以感受哀惧, 或者说, 他迄今为止的人生, 不存在需要哀惧之事，所以每尝一口，都得停下来细细体会。</p>

比如“慌张”, 比如“难过”。</p>

李烬知道，这一切，都是眼前女子带来的。</p>

她目光炯炯, 樱唇拉成直线，有一瞬的皱眉，好似懊恼自己不由说出的话，但眨眼之间，她松开眉头，坦然地看着他。</p>

李烬迎着她的目光，眼神却飘远。</p>

他在思考，是什么、为什么，然后，怎么做。</p>

从很早之前，他就知道，司以云喜欢的不是他，可是那个时候，他一直觉得他与李缙之间，有千丝万缕的关系。</p>

司以云不喜欢李烬，对他而言，实感没有那么重。</p>

即使司以云喜欢的不是李烬，只要他一天还是李缙，那就没关系。</p>

但是直到现在，他知道，他并未真的抛弃“李烬”的一切，他心底里期望有人承认，他是李烬。</p>

而这个被期望的人，是司以云。</p>

她确实把他与李缙分开了。</p>

所以再一次确认她不喜欢他，李烬才有种与自己有关的感受。</p>

就是这个不争的事实，她眼中只会追逐已经葬入黄土，甚至连名姓都不配拥有的兄长。</p>

不过是个死人，她竟然这么怜惜。</p>

是他哪里不够好吗？</p>

李烬放下手中的药碗，他盯着司以云，难得带着商量的口吻，轻声问：“那你的一颗心，也不曾属于除了兄长外的、人？”</p>

司以云垂眼不看他，只是说：“太子爷明白就好。”</p>

她说这些话，固然有冲动的成分，此时除了担心李烬发火，又隐隐有些期待——</p>

若是李烬听了这些，不再将她囚于东宫，不失为最好的结局。</p>

可是过许久，李烬没有说话。</p>

这不太像独断的他，司以云好奇地抬眼，迎上李烬的目光，她下意识闪开，而李烬手指按住她的侧脸。</p>

他倾身。</p>

仿佛急于求证什么，他舌尖描绘她唇形，牙齿啃噬她柔软的嘴唇，忽然沉入，破关，倾泄的冷香，与她唇舌上的苦药，相互追逐。</p>

司以云没抗拒。</p>

她闭上眼睛，嗅着熟悉的味道，被动的承受着。</p>

忽然，李烬揽住她的肩膀，碰到她伤口，叫她闷哼一声，他松手直起身，她才从一个吻中透过气来。</p>

李烬抬手，拇指轻轻摩挲着自己的嘴唇，半晌不语。</p>

司以云干坐着，却是打心底里后悔，早知道李烬脾气不好琢磨，她何必说那些话。</p>

反正他也听不进去。</p>

正当她盯着海棠色的床帐发呆时，李烬一言不发，站起来，转过身走出房间。</p>

司以云凝视他挺直的背脊，莫名的，竟能由他常有的从容，感觉出点别的什么，萧条？孤独？</p>

这样一个独断、偏激且近乎毫无人性的人，也会有伤情的时候？</p>

司以云的手指捏了捏床单。</p>

肩膀的抽痛警醒她，她低头看伤口，眼里的困惑与动摇，逐渐平息。</p>

李烬走出房间，东宫总管凑上来，殷勤地问：“爷，现下天暗了，还是留在青云院？”</p>

抛开其他不谈，李烬对身边的随从，与过去的李缙并没有差别，因此，随从们也拿出十成的心护着。</p>

刚刚总管半推开屋门，见太子爷和良娣亲近，偷偷关上门。</p>

近来，太子爷与良娣闹起来，连饭都吃少了，好不容易见两人有和好的倾向，这些个随从，自然希望太子爷能留在青云院，两人和和美美，那是再好不过。</p>

可是，李烬站着没动，他思虑许久，目光轻轻闪烁，忽然问：</p>

“上回周中丞送来的那酒，放在哪里？”</p>

总管说：“就在地窖，爷想喝，奴才让人搬上来。”</p>

中丞送来的酒，有八坛，是绍兴黄酒，不似御贡的酒液，这种陈酿一下肚，喉咙直到胃部，有一种痛快的灼烧感，味甘无穷。</p>

借酒消愁，是李烬曾经最不能理解的方式。</p>

或许那是因为过去，他并没有愁。</p>

这次，“难过”的感觉，很久没有散去。</p>

它不是愤怒，若是愤怒，他能够通过别的手段，抒发这些情绪，难过就是……李烬想了想，他手放在胸膛，目光低垂。</p>

难过就是心不断地往下压，压到他，有点呼不过气。</p>

这是他最贴切的感受，实际上，这种感受，任何文字不能形容。</p>

他只要一想起，司以云那浓烈的爱意，只是给李缙的，这种感觉就会一石激起千层浪，久久不能平息。</p>

古人不是说，酒能解千愁吗？</p>

他坐在屋檐上，斟了一杯又一杯。</p>

今夜无月，连能相邀共饮的对象，也躲在云层里不出来。</p>

李烬一口喝完那杯酒，他恍然盯着杯子，这一口，把心事都吞进去，发酵成浓浓的不悦、难过。</p>

为什么不喜欢他呢？</p>

可是，他曾经得到过那种浓烈的喜欢，不管他是什么样子的，她都能够容他，不管他再怎么伤她害她，都是她心里第一位的。</p>

隐藏在他理智下，是疯狂，他疯狂地需要有人爱他，而这个人，就是司以云。</p>

那时候，多么有恃无恐，甚至，他不再掩藏身份。</p>

怎会想到今朝，竟自饮自问。</p>

慌张和难过，是突袭的刺客，他被包围了，面对这些敌人，没有任何反击的能力。</p>

猛地将杯子丢掷到地上，他抬手拿起酒，仰着头喝。</p>

浅金色酒液从李烬唇角溢出，沿着玉般的脖颈，落在白色衣襟上，很快，这一坛酒喝完，他双颊泛红，拆开放在身边的另一坛。</p>

这已经是第四坛。</p>

“啧，”李烬抬袖擦擦嘴角，“骗人。”</p>

古人欺人，这酒喝了，嘴中越来越苦，是能麻痹知觉，但是，李烬又清醒地知道，这一切都是暂时的。</p>

等他清醒，还是面对这个问题，就这样，如何解愁？</p>

他想，与其借酒消愁，不如自己解开。</p>

可是要解开所有乱成一团线的情绪，李烬无法像平常人，他每一次剖析，都是费力的，溯源总是不可避免。</p>

把酒放下，抬头望天，他的身形，几乎要和黑夜融为一体。</p>

这般黑的天色，恍若李缙死的那一夜。</p>

那个病秧子终究活不过二十岁，这是李家双生的宿命。</p>

而那个时候，活在暗处的他，第一次能够对站在光亮处，他第一次与李缙碰面，李缙瘦了很多，见到他，有一瞬的惊讶，却很快了然。</p>

将死之际，他对这个世界，已经了无牵挂。</p>

却坚持爬起来，将一支白玉笛子递给李烬，他目中清澈，说：“既然你将代替我，那么，那个姑娘，也交给你了。”</p>

“交给你，我很……咳咳，很放心。”</p>

这是李缙的夙愿。</p>

李烬却冷漠地想，哪个姑娘？右相的王家女，不是已经进宫？</p>

李缙竭尽全力，张开口，他病入膏肓，已经说不出任何话，唯有从那口型，约摸瞧出三个字：</p>

教、坊、司。</p>

交代完最后的事，李缙等不到回复，断了最后一口气。</p>

当是时，李烬的回忆往后退，停在舟舫上。</p>

在漫天夕阳里，他躲在船舱之中，看李缙吹笛，朝对面教坊司楼阁迎江的一面，露出温润的笑意。</p>

他很好奇，对面的人到底是谁，偷偷掀开船舱帘子的一角，只隐隐约约看到少女手上的披帛。</p>

金色丝纱的料子，随风飘舞，扯开华丽的美，在暖局的阳光下，如一道绳索，牢牢牵引他的目光。</p>

遗憾的是，他无法看她的脸，甚至连手臂都看不见。</p>

只能躲在暗处遐想。</p>

便是如今想起，李烬都能记得那抹鲜明、漂亮的金色。</p>

而李烬，接收李缙本来所有的东西，衣着习惯，谈吐风格，人际往来，他彻彻底底变成李缙。</p>

直到皇帝送来的女人，其中，有一个是教坊司出来的清倌。</p>

当时在烛火下，李烬盯着十八美姬的单子，目光流连在清倌那一行，如果说，李缙还有什么留在这个世界上，就是教坊司的那位姑娘。</p>

李缙明明已经死了，凭什么，还有人记得他，缅怀他？</p>

这是他去见司以云之前的心情，伪装的温柔下，是尖锐与刻薄，他知道，她是不一样的，他想让她知道，“李缙”并非如表面看起来那样。</p>

这就是一切的源头。</p>

一个彻头彻尾的错误。</p>

李烬坐在屋檐上，将酒放在身侧，远处的灯火，不能在他眼底留下任何温度，他陷入回忆，又挣扎着爬出来。</p>

手指轻动，手上的酒坛一个不稳，顺着屋檐的瓦砾，磕磕绊绊地滚落，掉到地上，“跨擦”地一声碎了。</p>

李烬忽然清醒了。</p>

一切的关窍，归根到底，是他不够像李缙。</p>

他习惯性地伸手，捏捏耳垂，摸着人.皮下那一道疤痕，低声呢喃：</p>

“那如果，我够像呢？”</p>

底下，宫人没见过太子爷放纵自己，又担忧又无奈，问总管：“是不是得去青云院，问一问司良娣？”</p>

总管也想啊，不过青云院那位良娣，不知道她怎么想，如果把人叫来，却安慰不到太子爷，就没必要了。</p>

他着急地对屋顶喊：“太子爷！您的身子骨受不得啊，而且也不能喝这么多酒，太子爷！”</p>

总管还想继续喊，李烬已经站起来，他没有半分喝醉的姿态，下了屋顶。</p>

他接过仆从递来的热帕子，擦擦脸，又换身衣服，喝口热茶散去酒气，茶水氤氲，叫他眉眼更有种水墨般的美。</p>

又一次的，他盯着总管，说：“把库房里那支白玉笛子，取来。”</p>

总管问：“从齐王府带来的吗？”</p>

李缙垂了垂眼眸：“嗯。”</p>

他不是不会吹笛子，本来，李缙会的一切，他也都会，唯独笛子，他自学成后，再没有吹过。</p>

或许，因为这点无谓的坚持，所以他不够像李缙，这是他的问题。</p>

司以云就不喜欢他。</p>

那他改。</p>

他摸着那支白玉笛子，好几次，忍住将这笛子摔碎的冲动，终于放到唇下。</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