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6、秃驴篇（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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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p>

上岸后, 以云自己的衣服泡了水，湿漉漉的，裹出她身材的曲线。</p>

突然, 她被一件衣服兜住。</p>

她从衣服里冒出头，便见慧和把干燥的外衣给她, 自己赤着胳膊。</p>

以云瞟他的身段，皮肤如一块美玉打磨, 线条结实, 精瘦不过分壮, 她寻思着, 他才像个需要遮身材的人。</p>

毕竟下船的妇人, 偷偷遮着眼睛, 却打量他。</p>

慧和对那些目光无所察觉, 却轻轻咳嗽一声, 侧过身，提醒以云别乱看。</p>

以云：“……”</p>

她就非要看，别人看得她看不得？</p>

两人无声地较劲着，在以云灼灼目光下，慧和硬着头皮, 与船家叮嘱完, 认输一般，回过头迎着她的视线：“可以走了。”</p>

较劲获胜，以云得意地笑出来。</p>

却这时，之前那要拔刀的护卫拦住两人：“慧和大师、这位姑娘，请留步，我家爷有请。”</p>

原来，这位果真是乔装成平民的贵人, 赵国镇南王世子，名讳林琼。</p>

这天下局势如何，以云并不关心，她只留意到，林琼为逐鹿天下，有意把慧和纳入麾下。</p>

一开始，林琼的表现没那么明显，只是请两人上王府，好吃好喝地供着，后来，林琼让慧和参与决策。</p>

慧和本不愿，但以云见着王府的枕头与床，就走不动路了。</p>

要知道，长期在外行走，最怀念的就是瘫床上的时光。</p>

她不肯走，慧和说了句“叨扰”，也跟着一起住下，只是尽量避免参与事务。</p>

好在他本来也不闲。</p>

在他们落榻越地这段日子，勘查这一带存在的怨气，都不算大，但凡人遇到，只能看运道，就像在河上，要不是慧和正好在，否则，只能葬身河中。</p>

林琼穿着月白直裰，一身贵气凛然，不像之前在船上的冷淡，他看起来是很好相处，笑着问慧和：“大师近来住得可还习惯？”</p>

慧和说：“承蒙世子照顾，因察觉怨气，贫僧正要出去。”</p>

林琼只好侧身让路：“大师请。”</p>

慧和向来和和气气，虽林琼不曾摆出这层身份，他也不逾矩。</p>

因此，他能客气地拒绝林琼的示好，免得沾一身灰。</p>

以云手上摘着几束草，一边把玩一边说：“想让你成为手下？你是什么人，他又是什么人？你给他打工？他给你打工还差不……”</p>

慧和捂住她的嘴巴。</p>

“嘘。”慧和神色难得严肃。</p>

他不太懂“打工”的意思，也能从语境猜出一二，以云这么说，只怕隔墙有耳，给她遭来祸端。</p>

以云睫毛扑簌地动了动，眼眸明亮，然后，偷偷翘起嘴唇。</p>

她的嘴唇很软，浅浅的鼻息扫在他手指上，似乎是在笑，那温度是羽毛的柔和，却让他像被刺到。</p>

慧和忙不迭把手缩回去，竖着的手掌放在身前，掩饰他指尖片刻的颤抖，沉沉出一口气，才说：“不可妄语。”</p>

以云凑近他，笑眯眯的，说：“大师，你刚刚慌了啊？”</p>

慧和闭上眼睛，默念佛经。</p>

以云啧了一声：“不应该啊，你怎么会怵林琼呢？”</p>

慧和心中的冷静被打断，他回：“贫僧没有怵世子。”</p>

“既然不是怕林琼，”以云一敲手掌，“那我明白了，你刚刚，是因为突然碰我嘴唇，所以慌了吧？”</p>

慧和：“……”</p>

对能够言语上占两三分便宜的事，以云乐此不疲。</p>

见慧和提起一口气，准备说教，她连忙收手：“你心要放宽点啊，我就是开个玩笑嘛，你是大师，大师肚里能撑船~”</p>

若有谁见到即将闻名于世的慧和大师，居然被一个小姑娘说心不宽、气量小，并且他已然习惯，那些人定会掉眼珠子。</p>

此时，她抓住他的手腕，往他手指套个草编的指环。</p>

慧和被她这动作打岔，看着指间朴素的指环，问：“这是什么？”</p>

以云也露出自己的手指，上面有一个同样的草指环，她笑着说：“戒指啊！”</p>

慧和垂下眼睛，拇指摩挲着粗糙的草指环。</p>

以云说：“你戴着，我就不妄语。”</p>

他果然没摘下。</p>

其实，林琼对他而言不算什么，若林琼执意要他为镇南王府做事，慧和也不怕得罪他们，只是，事放到以云身上，他总更为小心谨慎。</p>

这种谨慎，不是很明显，如春风细雨，润物无声，但遭不住几十双眼睛一直盯着。</p>

很快，林琼那边就知道些什么。</p>

从慧和突破无果，他开始有意无意地与以云接触，打的主意，就是留不住慧和也要留住以云，因为这女子，对慧和而言是特殊的，能要挟他。</p>

要么是太守家的赏花会，要么是游园宴，要么是灯会，以云来者不拒，镇南王夫人敢邀请，她就敢参加，穿着漂亮的衣裳，梳着反复的头髻，细细描摹双眉，便如清水出芙蓉，美不胜收。</p>

她就像方知道世间繁华，流连其中，不得返。</p>

不过几日，她成为越地小有名气的姑娘，与众多官家姑娘交好，或多或少的，也有男子惊鸿一瞥，四处询问她是哪家姑娘。</p>

这边她长袖善舞，那边慧和独自一人，奔波在山林、河水、古楼、小巷中。</p>

他捻着佛珠，眉目中流动着慈悲，看着一个个灵魂，走向往生。</p>

只是他普度回来时，腹中空空，没有人念叨着“吃一口饭，胜造七级浮屠”。</p>

他独自一人坐在房中，盘着双腿打坐，刚要入定，却有人敲门问：“慧和大师，可是歇息了？”</p>

慧和睁眼，声音清朗：“尚未。”</p>

下人说：“大师，世子爷有请。”</p>

慧和整整衣摆，走出房中。</p>

林琼又一次找他，却不是为了留他在越地，开门见山问：“大师可知以云姑娘籍贯在哪里，还有生辰八字？”</p>

慧和张张口，以云是哪里人，他也从没问过，何况生辰八字，便回：“贫僧不知。”</p>

林琼盯着他：“那我可以问问，以云姑娘是大师什么人么？我一直以为，她是大师的同门弟子。”</p>

慧和垂下眼睛，没有回答这个问题。</p>

林琼显得有些咄咄：“大师，我要这个八字，也是为以云姑娘好，我想认她为义妹，需要合八字。”</p>

“您瞧，这阵子她过得有多开心，我们越地许多的人家，也都喜欢她，她如果留在越地，成为王府小姐，将来，能风风光光地出嫁，还是说大师并不在乎她姑娘家的未来？”</p>

他的每个字，慧和听得懂，可是连起来，就像一根仙人球上的小刺，扎入指腹，分明是不疼的，但眼睛与心理，都在告诉他，拔了疼，不拔也疼。</p>

慧和到底没和林琼谈妥。</p>

一切都是因他而起，他知道这时候，他越是表现得不在意以云，林琼才能放过她。</p>

但是，他终究没说不在乎，只是略一低头，说：“谨看她的意愿。”</p>

七</p>

林琼目中闪过算计神色。</p>

夜里，慧和和衣躺着，没一会儿，就听到房梁上窸窸窣窣，他睁开眼睛起身，盯着房梁：“你爱当梁上君子？”</p>

以云见被他拆穿，利落地跳下来。</p>

伴随着一股淡雅的香味，她身上，穿着一件云纱样的外袍，就算置于黑暗之中，仍能看清楚袍服下，手臂修长优雅的线条。</p>

慧和立刻收回目光，眼观鼻鼻观心。</p>

以云问：“林琼说，你建议我留在王府，是真的吗？”</p>

慧和眉梢一动。</p>

他确定世子说的话，当是春秋笔法，错误传达他的意思，有一瞬他都要开口争辩，可是最后，他闭上嘴巴。</p>

以云正微微歪着头看他。</p>

她梳一个飞天髻，簪子垂下赤金色的流苏，贴着她柔嫩的脸颊，不像她往日偏男子的装束，这一身，完全衬托她少女的娇娇，不知情的，还以为是高门贵户出来的大小姐。</p>

她这个年纪，鲜妍如刚绽开的鲜花，没有谁能够肆意采摘。</p>

他更不行。</p>

慧和低下头，没有答话。</p>

以云来回踱步，骤然停下，问：“你就不好奇我这阵子在做什么嘛，你怎么不问问我呢？”</p>

慧和说：“这是你的私事。”</p>

好似全然没有兴趣。</p>

以云哼笑一声，问：“所以，你也是这么想？觉得我留在镇南王府就挺好的，做个王爷义女，好将来风风光光嫁出去？”</p>

慧和闭上眼睛，捻着佛珠。</p>

这回，这些字不再是刺，而凑成完整的一副画面。</p>

画面里，她穿红袍，戴玉冠，由一个看不见脸的男人，牵着她细白的手，一步步走远。</p>

她不必再回头，因为没有任何东西值得留念。</p>

山野露宿，有多辛苦，他不能因为自己甘之如饴，就强要她跟着他，最重要的是，他给不出承诺。</p>

这样一个青春年华的少女，却又何必跟着他，蹉跎岁月？</p>

正好今日时机成熟，长久以来回避的问题，他找到答案。</p>

慧和咽下干涩的喉咙。</p>

他睁开眼睛，目中一片清明，轻声说：“到时候，贫僧会隔空祝福你。”</p>

以云却看到他眼下压制的东西，她轻笑一声，微微伏低身子，戳戳他的额头：“这可是你自己说的，倔驴。”</p>

说完这句话，她转身就走。</p>

慧和伸出的手，只来得及拂过纱袍云烟一样的质地。</p>

这回，他终于把人赶走了。</p>

这是对她而言，最好的结局，可是，他一点都不开心。</p>

佛曰爱憎会，怨别离，求不得，他作为佛子，早就看破世间红尘，却因为这个意外，在他寂寥的天空划过一道璀璨的光芒。</p>

那种光，恐怕一辈子都散不去。</p>

慧和蹲下身，他挽起裤脚，捧起一抔水，放在唇下细饮。</p>

他拒绝王府给的马车与银两，独身一人出发。</p>

以前接受马车，只是身边还有个人，他怕她走得又累又倦，可是现在，她已经被他赶走，他孑然一身，还是徒步山野。</p>

那夜她踩着房梁来找他，也犹如一场梦。</p>

亦或者说，从她在自己身边那些日子，都是梦一般，现在只是梦醒。</p>

慧和用一条巾帕擦擦汗水，他看着水面的自己，有些愣神，如果不是她一直提醒，他并不注意自己的外貌，如今才发觉，他确实面目还算……清秀。</p>

小姑娘喜欢他，也不是不能理解。</p>

他淡笑一声。</p>

却有说不尽的苦涩。</p>

他继续一个人走，到山顶，他眺望来路，镇南王府的繁华，被抛在他身后。</p>

站在山上，吹了很久的风，天地浩荡，只剩下他一个人，他眼眶也渐渐酸热，就是突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p>

做那么久的心理准备，到这时候，倏然崩塌。</p>

他双手合十，向佛忏悔，忏悔他生出的所有情愫，明知犯戒，却如痴如迷，是为罪。</p>

只是，唯有一件事，他想问佛。</p>

他克制这一辈子，能否换下辈子放肆喜欢？</p>

闭眼时，热泪倏然滚落。</p>

他朝前走出一步，再往前一步，就是断崖，突然，一股巨大的力气把他扯回去，少女的声音气喘吁吁：“你怎么了，不会是想自戕吧！”</p>

慧和压根没反应过来，只抬眼的时候，眼中尚且朦胧。</p>

以云被吓到了，她揩他眼泪，大惊：“你哭什么，我不在的时候，谁欺负你了？”</p>

慧和忙低头，他声音沙哑：“你，你怎么在这里？”</p>

以云回：“我要是不来，你要自戕？”</p>

慧和说：“并非如此，你误会了。”</p>

以云捧住他的脸颊，直直看入他的眼睛，带着少见的强势：“那你说到底为什么。”</p>

慧和怎么说得出口？</p>

他只是想在离开之前，再离她近一点点而已，哪怕只有一步，却没想到，她原来一直在自己周身，他竟没有察觉。</p>

他抿着嘴唇，这般与她亲近，心口漏洞被填补得满满当当。</p>

可这于礼不合，他微微后撤，避开她的接触，却再也忍不住，问：“你怎么没留在王府？”</p>

以云扬眉：“嗯，所以你以为我喜欢上凡俗的繁华，抛弃你，所以才哭的，是吗？”</p>

好在关键时刻没掉链子，她猜得确实八.九不离十。</p>

慧和轻咳一声，却否定：“不是。”</p>

他越否定，以云越觉得是，一时气不过来，拿手指戳他胸膛：“谁让你不问我，总是瞎想的，我那阵子是在给王府准备点‘礼物’。”</p>

慧和皱眉：“什么礼物？”</p>

以云摇头，说：“反正，我们摆脱掉这个大麻烦了。”</p>

其实，就算慧和当时真问，以云也不一定会提前和他通气，因为他这样的人，定会阻止自己。</p>

就像偷甘蔗，有违佛法的事，还是她来做就好。</p>

用脚指头想也知道，如果两人拒绝王府，林琼这个人，秉性凶恶，不管出于什么原因，可能是不希望他们被其他势力所用，可能是被拂了面子而愤怒，定会派人来暗杀他们，到时候，普度众生之余，还要兼职躲猫猫，多累。</p>

所以，她这段时间调查镇南王府，参加诸多宴会，扒出林琼的身世，先下手为强，把镇南王府的阴私公之于众，自己则将嫌疑摘得一干二净，在慧和走后几天，才出王府。</p>

如今，林琼分身乏术，不会再来找他们麻烦。</p>

她这边辛辛苦苦给他铺路，他呢，倒是把自己给想哭了。</p>

不等慧和深问，以云一边戳着他胸膛，步步紧逼：“你以为我为什么要跟着你啊？”</p>

“为了你这颗和卤蛋似的光头？外头那些个少年青年，谁头发不比你茂密啊？”</p>

“我在乎你的答案吗？不，我才不在乎，我只在乎我能不能跟着你。”</p>

“因为我乐意啊。”</p>

“千金难买我乐意，你到底懂不懂？”</p>

突然，慧和抓住她的手指，他垂着眼睛，看不清他眼底的波涌，只听他问：“你不乐意留在镇南王府。”</p>

“对，”以云说，“不止如此，我还乐意跟在你身边。”</p>

慧和摇摇头。</p>

他喉咙口梗着许多话语，千言万语，只成这一句：“对不起。”</p>

趁他眼睫还挂着泪水，以云多敲一下他的额头：“你要是真不乐意我留下来，我也可以走，按你的想法，去……”</p>

她话没说完，慧和低头，用一根手指按在她唇上，阻止她说话，再收回手指。</p>

他目光闪烁，风吹干他的泪水，吹不干他眼眸清澈如泉。</p>

他轻声说：“不可妄语。”</p>

紧接着，他才道：“我不会再赶你走，但如果有一天，你想走了，那便走吧，我也绝不会阻拦你。”</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