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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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够有大口喝醉烧酒的日子，能够壮烈、酩酊，能够在中午，在钟表滴答的窗幔后面，想一些琐碎的心事。——多多《能够》</p>

那天晚上的电话两个人默契地都没有提起，仿佛一个安静虚幻的绮梦。</p>

时间就这样不紧不慢的过着，黎歌忙着上课，做陆楠潜的助教，偶尔因为在一个问题上意见不合和他争执，然后被他毫不留情地怼回来，陆楠潜也会时不时在黎歌从实验室出来时捎她回家，日子忙碌充实而快乐。</p>

一场秋雨一场凉，转眼进入深秋，天气愈发寒凉，黎歌缩在被窝里默念：春困夏乏秋打盹冬眠，我这是从秋打盹过渡到冬眠。</p>

反正是周末，多睡会陆楠潜应该不会说什么。</p>

偏偏有人不放过她，黎歌手机响起来，她摸过来一看，只愣住了一瞬间，还是接起来了：“爸爸。”</p>

电话那头安静了一秒才出声：“是我，我是妈妈。”</p>

黎歌张了张嘴，终究还是含糊地叫了声妈妈，声音低的让人听不清。</p>

电话那头信号不是很好，传来滋滋的电流声，黎歌生怕电话断掉，急忙问道：“妈妈，你们现在在哪？”</p>

林杉报出一个国家的名字，随即又说：“你应该没听说过。”</p>

黎歌沉默，她以前地理学的很差，自从父母去非洲援助后，她把非洲地理研究得透彻，只是这些他们都不知道。刚才林杉说的国家，是世界上最贫穷、卫生条件最差、HIV感染率最高的国家之一。</p>

林杉听她这边安静下来，又继续说：“你现在有空的话，回趟家，去阁楼书房把《Duale Reihe Anatomie》寄过来。”</p>

黎歌有些惊讶，林杉对家里阁楼上的绝版书爱惜得很，黎歌毛手毛脚，每次她去书房阁楼，林杉都要仔细叮嘱一番，她疑惑地问道：“扫描下来发传真过去不行吗？这本书是绝版书了，万一邮寄路上丢了……”</p>

林杉打断她的话：“扫描版的不清楚，这里电力情况也不是很好，晚上会看不清。我这里有个特别好学的小姑娘，勤奋上进，我愿意培养她，一本书算不了什么，你有空去家里取一下。”</p>

提到那个小姑娘，林杉的语气里说不出的骄傲欣慰，黎歌听的心里发酸，只有这样的人才能得到妈妈的认可吧。</p>

黎歌努力地调整情绪，不让林杉听出她的低落：“好吧，妈妈你们在那边还好吗？”</p>

那边有人叫着：“Sandy，help！”</p>

林杉匆忙丢下一句：“这边还有事，有事再联系。”</p>

黎歌看着熄灭的手机屏幕苦笑，她总是那么忙，忙到没有空告诉她他们在那里过的好不好，忙到来不及问黎歌过的好不好。</p>

毕竟母上大人有令，黎歌不敢不从，她起床换衣服，外面天阴阴的，灰蒙蒙的一片，阳光也难以穿破阴霾。</p>

黎歌套上黑色的大衣，沉闷的颜色，沉闷的天气，沉闷的心情。</p>

刚走出小区没多久，就看到小区门口有几个电视台的人扛着设备在采访路人，不知道又是什么无聊的话题，黎歌打算绕行。</p>

她刚刚准备快步走过，那边接受采访的路人正好说完，负责采访的记者转过身，拦住了黎歌，举着话筒说道：“您好，请问可以耽误您几分钟，谈谈你对……”</p>

女子举着话筒的手微微垂下，脸上血色退了大半，微张的唇有些不自然的惨白，语气颤抖，带着不确定：“黎小鸽？”</p>

黎歌这才仔细看面前的女子，虽然化了端庄稳重的妆容，却难掩眼神里的灵动狡黠，鬓边别着一支熟悉的山茶花发夹。</p>

对着那人的期盼又紧张的神色，最终黎歌还是轻轻开口：“是我，映虞，好久不见了。”</p>

陆映虞的眼圈迅速泛红，她别过脸快速擦了眼泪，拉住黎歌的手，微微颤抖：“你……回来了。”</p>

黎歌捏了捏她的手，浅浅的笑：“是啊，我回来读研了。等你采访结束，找个地方坐下说吧，你先工作，我要帮妈妈寄点东西，晚点明社璞斋见吧。”</p>

说完，黎歌欲抽手，却发现陆映虞拉的更紧，黎歌有些不解，陆映虞的声音却似带上哭腔：“小鸽子，你别走，我怕你一走我又找不到你了。”</p>

当年，不过是一个转身，命运就给他们开了一个巨大的玩笑，她们之间裂出天堑，陆映虞再也联系不上黎歌，如果没有今天的偶遇，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次遇到。</p>

黎歌对着昔日密友的眼睛，终于没能说出拒绝的话，只好点了点头，陆映虞的脸色才转好，她指着路边的那辆白色小汽车，对黎歌说：“外面冷，你去车里等我吧。”</p>

黎歌点头，紧了紧身上的大衣，自己在这也会影响映虞工作，陆映虞一路目送着黎歌坐进车里，才继续刚才的采访，心神不宁的样子，总是回头看黎歌，直到看到黎歌安静地坐在车里，才安心继续采访。</p>

陆映虞是陆建国大哥的小女儿，陆楠潜的堂妹，同在一个大院，也是黎歌最亲近的闺中密友。</p>

黎歌并没有等很久，陆映虞就结束了采访，和同事说了几句什么，就朝着黎歌走过来。</p>

明社璞斋处在闹市深巷中，大隐隐于市。还没到巷口，车就开不进去，于是下车步行，映虞去停车，黎歌就站在巷口等她，一切似乎还是旧时模样，高高的围墙，半掩的门扉，有一种隐于浮世的神秘感。以前黎歌和映虞放学时闲逛，被一只跑来跑去的大肥橘吸引，才无意之间发现了这间小店。</p>

敬日月之明，怀璞石其心。原本是两个年少爱闹的女孩子，也不由喜欢上这里。</p>

陆映虞停好车以后一过来，就看到对着巷子发呆的黎歌。</p>

她驻足不前，看着不远处的黎歌，心里涌起一阵酸涩，黎歌走了以后她再也没来过，怕忍不住想起从前时光，怕伤疤被一次次血淋淋地揭开。</p>

黎歌感觉到映虞的眼神，虽然背对着她，目光就像有极强的穿透力，情感复杂，如芒在背。黎歌转过头对她笑：“虽然你换上了高跟鞋，我还是一下子听出你的脚步声，走吧，咱们进去。”</p>

映虞点了点头，拎上包走上前，两人之间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p>

这顿饭吃的尤为沉默，两个人都只点了简餐，黎歌没吃早饭，陆映虞采访了一上午，都有些饿了，只顾着吃着碗里的饭，谁都没有开口。</p>

黎歌先吃完，拿过菜单，点了一壶正香小种，茶香氤氲，蒸腾起的水气袅袅，圆形的玻璃窗外是灰蒙蒙的天和萧瑟落叶，有几棵不耐寒的树木已经光秃秃的，更显得寂寥。</p>

黎歌托着腮，心想，冬天快要到了。</p>

“黎歌，你现在在哪？”</p>

对面的陆映虞冷不丁的一句话，把黎歌的思绪拉回。</p>

黎歌回神，发现映虞已经吃完了，桌上也被收拾好，她惊觉自己神游太久了，抱歉地笑笑：“我现在在S大读研，你呢？”</p>

陆映虞握住面前的杯子，感受玻璃杯透过的温度，叹了口气开口道：“如你所见，我现在在报社做记者。”随后报出一个报社的名字。</p>

黎歌舒展眉眼，笑吟吟说道:“你一直想做记者，这是你小时候的梦想，现在得偿心愿了，还叹什么气。”</p>

陆映虞神情郁郁，低声说：“我爸和我哥都不太愿意我做记者，虽然在我的坚持下不得不妥协，但是……我被安排的明明白白，基本不让我碰时事新闻，整天让我去负责街头探店，当季彩妆新品，流行趋势这一类，简直头大。上次我要求换部门，结果就让我回了一个月的读者来信，都是家长里短鸡毛蒜皮的小事，什么老公出轨啦，婆媳问题啦，简直头大，我认真地给他们提了中肯的意见，结果收到无数投诉，然后我又被调回来了。”</p>

不用说，黎歌都能猜到陆映虞是怎么得罪读者的，大概用她一贯的直线思维：能过就过，不能就离。</p>

黎歌倒是很能理解映虞的家里人为什么不让她去做记者，陆映虞从小的梦想源于她的母亲，一个优秀的战地记者，她常年奔波于战火硝烟弥漫之地，拍下了了许多战地真实情况的珍贵照片，却不幸牺牲了，黎歌没有亲眼见过映虞的母亲，却曾见到陆伯伯深情凝视像框中的美人，纤瘦高挑，却充满了力量感，眼神温柔而悲悯，如荆棘丛中傲立的烽火玫瑰。</p>

也许正是因为这样，在黎歌的父母去非洲支援，黎歌被送到陆家以后，陆映虞格外愿意亲近她，多少有些同病相怜。只是黎歌怎么也想不通，映虞从小缺乏母亲的关爱，却还是愿意继承她的遗志，而自己完全忤逆父母，不愿去学医，直到现在林杉还深以为憾，母女关系在冰点徘徊。</p>

她不得不承认父母的伟大，但她天生做不了一个伟大的人。</p>

面对陆映虞的沮丧，黎歌安慰她：“你还年轻，又刚入职场，以后会有机会的。”</p>

陆映虞勉强笑了笑，这是客套话，没想到有一天她和黎歌之间也会这么生疏，于是她换了个话题：“黎叔叔和林姨还在非洲？”</p>

黎歌点了点头，低头喝了口茶：“今天上午妈妈还打电话给我，让我寄点东西过去。”</p>

陆映虞眼中露出羡慕的神采，黎歌不由哑然失笑：“不如咱俩换换，你做他们的女儿好了，还能做随行记者。”</p>

陆映虞也笑起来：“这可不行，那你和我二哥怎么办？”</p>

此话一出，黎歌的笑意就凝固了，陆映虞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说错话，无措地咬唇，满眼的歉意，嗫嚅着很久才开口：“我……对不起。”</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