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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到下午时分,银杏树下已经满地落叶。银杏树就像一个要出走红尘的姑娘,临了秋风谓道:“这一剪下去,可再无回头之日。你可想好了。”银杏姑娘带着淡淡地忧伤点点头,一剪复一剪,青丝皆不见,她也这才明白,剪不断,理还乱。在这个秋天的下午,树上菊黄,树下菊黄,倒像是秋菊层层叠叠;若是不看四周,还道是春归矣。银杏树下有几丛冬青,像个小矮人一样仰望着漫天黄叶,不多时,银杏树已经为他们编织出一套黄叶衣来,他们也像一个个小小银杏树,抬着懵懂、笨重、稚嫩的头颅,围在银杏树周围,再也不曾感到秋天微凉。那不高不矮的限速牌上写着“15”,显得有些突兀,平素大家也不曾注意到这块牌子,但到今天,它也以宣扬后现代的艺术感自任,孤傲地站在片片花海之中,看着一个方向。这一小片天地似乎一下子吸收了邮苑所有的自然美,并用凋零的方式来绽放这最后的昙花一现。有时候我们梦想着这样的场景“面朝大海,春暖花开”,但正是因为其梦幻、其遥远、其若即若离、其可望不可即反而增加了其魅力。当我们看见今天的银杏树,我们就知道梦想现实了。这是一种不容置辩、无可争议的美。美,当我们谈及美时,美的颜色是什么?有人说白色,有人说紫色,有人说绿色,有人说蓝色,有人说五颜六色。可是当我们看到今天的银杏树,当我们只看到绵绵不尽的淡黄色、深黄色,我们几乎立马确定,美的色调即是黄色。当艺术家创作作品时,他们都希望诞生的作品时完美的,而作品的原型略有残缺——这种残缺唯有他们伟大的艺术天才才能触及,而这份残缺正是发挥他们天才的余地,作品的原型让他们看到了完美的潜力(并非完美本身),他们绝不愿意仅仅作为完美的复制者、搬运工——这样艺术的美才能高于生活,但有时候生活本身的艺术就已经高于艺术家的天赋了,这只能迫使艺术家跪拜在生活之美的裙摆之下,乞求再现她的美。今日的落叶之境即臻于完美,音乐家的乐句总不能穷尽这秋意含春、悲兮远兮的乐感,作家的篇章总不能写尽这孤冷傲哉、空灵悠悠的蕴意,画家的画纸总不能凃出飘然渺然、凉凉淡淡的灵境。一个小孩,扎着小发髻,穿着蓝色上衣,黑色裤子,粉红小鞋跑跑跳跳坐在了落叶堆里,他抓起几片银杏叶放在自己的腿上,低下头像数星星一样数着。不远处的快门声拍下了这绝美的一幕,小孩童在镜头中变成了小天使,这片景色也仿佛来自蓬莱仙境,悠远神秘。
暮色时分,秋阳悄无声息地钻进了被高楼大厦遮挡得严严实实的西山。几缕微光闪过,黑夜开始酝酿它的气息。城市的黑夜并不会完全的黑魆魆,霓虹灯光把星空隐没,只剩下几颗孤零零地寒星在诉说几万光年之外的故事。这时,天空还呈现出一种黝黑的蓝色,仿佛过高的温度把蓝天的皮肤也晒黑了。橘黄色的街灯悉数睁开眼睛,它们看向在夜色中谢幕的银杏树,此时她的美更盛白昼。学子们都停下了脚步,“15”限速牌仿佛发出“静止”的命令,所有人都目不斜视地望向这夜色中美丽的风景。微风捡起,她已经披上了紫色的霓裳,在橘黄色的灯光下,她好像燃烧了起来,最外围的是蓝黑色的天空,构成了她的背景,接着外围的叶子站在照不到的地方轻轻舞动着她们的臂膀,她们正像舞台灯光之外的演员,在黑暗中进行表演,慢慢地黑里透红,仿佛这舞台像一个熔炉,她们不顾炙烤在上面跳舞,再往下,又是暗红色,就像香山的红叶,又像东天的云霞,层层叠叠,再往下,便是金黄色,它们像海底的珊瑚,在秋风的拂动下慢慢地招摇,限速牌“15”此时已经化身成一个捍卫美丽的战士,手持钢剑,面情严肃,一动不动,口中低声呵斥着:“请勿靠近。”地下已尽是火海,玫瑰的红把柏油路面铺得像满溢的湖面,落红到处流淌。所有人都在感叹,白天她还是仙女,此刻已是魔女,给人展示出一种摄人心魄的、激情四射的美。在看不见的星光下,在橘黄色的街灯下,在不断闪烁的闪光灯下,银杏树在不停地燃烧着自己。夜晚的秋风不大,但却像一根根细小的柴火不断地抛到熔炉下面,把银杏树烧得通红。大家曾以为她的美只有宁静、飘逸、孤冷、淡泊,此刻她却不顾一切地宣泄着狂诞的、奔放的、夸张的、不能自已的美。她倒像一个盛年的女子,宁愿在最美好的时候自毁容颜,也不愿流年之后人们记住她那褶皱纵横、色衰肤黄的丑陋脸庞;她又怀着愤世嫉俗的狂躁,终于释放了心中的黑暗(这屈指可数的阴暗也在她善意的烈火中焚烧得干干净净),她忏悔、她哭诉、她呼喊,可怜的、善良的姑娘!大家似乎都明白,今夜过后,她的美将消耗殆尽,便默默地欣赏着,不再言语。大家尽量不去想明天的她会是什么模样——因为此刻的她虽然美丽却给人一股强烈的哀愁——想必十分凄凉。午夜时分,她依旧在原地翩翩起舞,可是跳到此时,竟叫人感到有些绝望,她的脑门上出现了一丛,一丛的空隙,她的紫色霓裳也褪色了,她变得有些——叫人难以承认——普通……
这段时间,弘毅在《文澜》上发表不少文章。笔名“文孤”的,反向平平;倒是“冯谦”,他收到不少读者的反馈。读者给他发邮件,称赞他“由外及里地分析生活,又由里及外地还原生活。”这时,他总想起老秦头,他的很多手法都承袭与老秦头。老秦头主张尽可能深入地描绘人心,不惜一切笔墨把心理活动的城堡逼真地还原出来。老秦头认为人的行为只是思想活动和心理活动的显化,他不太赞同仅仅蘸取一些现实主义的墨水站在上帝视角重点铺陈人物的行为(他也不擅长行为描写),他更希望剖析人物心中的矛盾之处、和谐之处,把生活中人性里最内核的东西表现出来。弘毅虽然没有读过老秦头的小说,但他猜测老秦头的故事里人物的行为描写必定远远少于心理描写。其他同学以为“文孤”正是弘毅,而“冯谦”另有其人;唯独秦风慧眼识得这两者同为一人。弘毅请求老师为自己保密。秦风自然不会泄露弟子的秘密。年轻的作家开始写作的时候,往往隐匿自己的身份——为了隐匿身份,他们甚至不惜欺骗自己的家人、朋友——这仿佛出自某种怪癖,把所有的骄傲都收敛起来,把自己的文学天赋隐藏起来,故意在其他事情上做得十分糟糕,希望有一天自己也能像小仲马一样一鸣惊人。这也像一些小伙子追求姑娘的时候,故意把自己的优点隐藏起来,他希望她们爱上的是自己,不是拥有这些优点的自己——他知道这些优点拥有强大的力量吸引姑娘——于是宁可错失心仪的姑娘,也不愿意亮出自己的“杀手锏”。但弘毅绝非如此,他这样做只是怕他的作品把人性揭露得如此彻底——他深知关于人性的认识,人人各持一端——会受到严厉的批判,但他发现读者暂时包容了他的观点,甚至给予了他始料未及的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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