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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火纷飞,城墙上下满目疮痍,激战过后的关墙内外狼藉而又血腥,哀嚎和惨呼回荡在耳边,四处都是破碎的铁甲和旌旗,横插的箭矢和长矛,断裂的兵器以及翻倒的桐油。</p>

烽烟硝尘一阵阵飘过,天地一片肃杀和悲凉。</p>

残垣断壁下沈荨也像一个血人一般,铠甲上和脸上手上都是血迹,但她的脸显得很平静,眼睛里也并没有眼泪。</p>

她不一会儿就编好,脱了靴子撩起裤管把那根红绳系在脚踝上,重新穿好靴子,这才抬头看他一眼。</p>

“谢谢。”她嘴里吐出两个干涩的字,提着长刀转开身走了。</p>

两天后,沈荨带着从四处东拼西凑而来,经她短暂集训过的一万骑兵,从寄云关的城墙下飞驰而出。</p>

她在蒙甲山深处追上撤退的西凉军,于混战中一刀斩下西凉军首领的头颅,三万西凉军军心溃散之下全无抵抗之力,在离翠屏山谷不远的一处山崖下被全歼。</p>

十七岁的沈荨因寄云关保卫战和这次追击战声名鹊起,不久便拿到了西境军的统辖权。</p>

卧室里的光线已经很明亮,阳光从糊了薄纱的窗户透入,有细小的浮尘飘荡在光束中,床边的镜子越发明亮,甚至有些刺眼,谢瑾挪开身,去把帐幔拉上。</p>

沈荨把脚从被子里伸出来,拉了拉裤管,凝视着脚踝上的那根红绳。</p>

她亦想起那时候的谢瑾。</p>

十六岁的少年披着重甲,已经有了成年男人的高大和坚定,血汗打湿了他的鬓角,捏在手里的长枪成串地往泥土里滴着血,他厮杀过后的眼睛里本是凶悍的杀气,看着她时那分杀气却消失了,只剩下呐呐的关切。</p>

她没想到谢瑾会真的借给她五千兵,她本只说说而已,并没抱什么希望。</p>

五千骑兵,除去厮杀中重伤和轻伤的人,几乎是麟风营整个营的兵力。</p>

万一这五千人有什么闪失,他背上的罪名足以毁掉他的前途。</p>

如果说之前谢瑾于她而言,更多时候像是一个有趣的对手和玩伴,那么从那一刻起,她觉得自己对他有了不一样的感觉。</p>

或者说,是长久以来积累在心中的一些特殊情感在那一瞬间突然明朗。</p>

只是她与他之间不仅隔着沈家和谢家的对立,而且各自掌着无法以联姻形式再次合并起来的西境军和北境军。</p>

后来被太后和皇帝撮合与谢瑾成亲,她不但没有拒绝,心中还有几丝窃喜,觉得这事算是她在被剥夺了西境军统辖权,亲信旧部被扣押的愤怒和不甘中唯一的安慰。</p>

谢瑾坐回来,从背后拥着她,以身体暖着她。</p>

沈荨回过神来,舔了舔唇道:“我想喝水。”</p>

谢瑾一笑:“喝什么水,有茶,等着。”</p>

他穿了衣袍下床,到外头的敞轩架子上拿了火炉和烧水用的铫进来。</p>

沈荨看着他往铫中注了水,放在火炉上烧,又把茶具摆好,茶瓮中丢了茶叶。</p>

“家里的下人不会闯过来吧?”她问。</p>

谢瑾听她说的“家里”两个字,心下一乐,笑道:“没我的吩咐不会到后院来,放宽心好了,再不济有人来了,见到你也没什么——这家里的人,还是可以信的。”</p>

沈荨略微放心,此时铫中的水已烧开,咕嘟嘟翻腾着热气,给这个明亮却又寒凉的清晨带来几丝暖意。</p>

谢瑾握着铫把手,把沸水注入茶瓮,不一会儿茶香浮散,那旧年的悲欢离合,血泪之痛也就随着袅袅茶香,钻出微翕的窗隙,如烟尘般随风荡远,于空气中消逝。</p>

沈荨这会儿情绪已经完全平息下来,接过他递来的茶喝了两口,道:“事发之前的议事结果,只有极少数人知道,所以我也和大家一样,以为真是吴将军私自领兵去翠屏山谷,反中了西凉军的埋伏,直到今年春我送朝廷钦差去西凉谈和,无意中得知朝中有人和西凉人有勾结,且我偷听到的谈话中有提及八年前这桩惨事,这才知道这件事情有蹊跷。”</p>

谢瑾长叹一声,并没有熄去小火炉中的碳火,让它燃着,把窗户再推开一些。</p>

他把沈荨茶盏中的茶水添满,问道:“所以你因探查这件事,惹怒了太后?”</p>

沈荨点点头:“我之前只知道朝中有人泄露了军机,而且也不知道西凉方面的人是谁,我往西凉派了大批探子,沈渊发现了我的意图便来问我,我和他大吵了一架,他回了上京禀告姑母,姑母对这事的处理态度,让我觉察这事和她有关,或者,是和我们沈家的其他人有关。”</p>

她叹了一声,看谢瑾一眼:“所以为了谨慎起见,我觉得这事还是暂时不告诉你为好。”</p>

谢瑾笑了笑,低头喝茶。</p>

“……既这样,我只能先按兵不动,后来皇上给了我线索,提及姑母早年在梧州一带与一名西凉人有过很深的交情,我顺着这个方向去查,才查到西凉王的哥哥,如今的宁硕王乌桓年轻时曾离开过西凉几年,他化名李郜在关内游历过一段时间,回了西凉不久就掌到了十万西凉军的军权,此后沉沉浮浮,虽未能大权在握,但也一直没有离开过西凉的权利中心。”</p>

沈荨说着,感慨道:“如果不是皇上给了我这个线索,可能我还会绕些弯路——八年前的战事后,姑母和乌桓一直未再联络,但不久之前皇上下令撤回四万西境军下梧州屯田,太后和沈渊苦寻对策,这才又找上了乌桓。”</p>

谢瑾一听便明白了。</p>

十万西境军被撤离了四万,一是少了四万士兵的军饷,对于想依靠吃军饷敛财的沈渊来说难以接受,二是屯田士兵名义上虽仍然归属西境军,但谁都知道,一旦这四万人从边境线上撤下来,情况就很难说了,如果边关稳定无战事,久而久之,边境线上的军队编制就会固定下来,而一旦发生战事,屯田士兵久疏战场,整体战力下滑,仗也就很难打。</p>

太后和沈渊这时候联系上乌桓,让乌桓掌握的小股西凉军在西境边关小打小闹地搞些战事出来,为保边关平稳,撤回四万士兵屯田的事自然也就只能作罢。</p>

沈荨出神一阵,端着茶盏继续往下说。</p>

“乌桓这个人,心思城府都极深,他一直被排挤,但又总能在绝境之下反扑,这些年来起落都很大,我的人潜在他周围,原本找不到什么线索,也不能确定究竟是不是他……”</p>

谢瑾笑道:“皇上的诏令一下,因屯田一事沈渊重新和他有了来往,你们便能确定了。”</p>

“是,确认是乌桓后,事情就好办多了,”沈荨点着头说:“我的探子有了正确的方向,想尽办法从乌桓身边的人身上顺藤摸瓜,从他口中掏出了当年事情的来龙去脉,但一直没能拿到切实的证据。两方的来往都很小心,没有留下任何纸面上的东西,口说无凭,不过……”</p>

“不过什么?”谢瑾立刻问道。</p>

沈荨目光明朗起来,一直微蹙的眉头也舒展开:“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他们既然做了,我相信总能找到实实在在的证据,只是我们现在的当务之急,是要拿下与樊国之间这场战争的胜利,所以我说我们都得再忍忍,谢瑾……”</p>

谢瑾微微一笑,俯身过来将她手中茶盏拿开,握住她的手:“我知道,越是这种时候越要谨慎和保持冷静,静水深流的沈将军,时候不早了,你还不打算走么?”</p>

沈荨反握着他的手,拇指在他手背上刮来刮去,拂了拂额前碎发看他:“刚才咱们说岔了,那页笔记你不是还没念完吗?”</p>

她不是不知道自己肩上的重任,也知道自己应该一早就离开,但谢瑾昨晚暴露出来的一些情绪让她有些担心,所以改了主意留下来,想尽量多给他一些宽慰。</p>

当然,她内心深处也是不愿离他而去的。</p>

谢瑾想了想,坐到窗前一张小书案边,取了纸笔,把念过的语句重新写下来,沈荨趴在他左肩上,欣赏他行云流水却又遒劲有力,极有风骨的字迹。</p>

晨风轻绕,窗明几净,谢瑾不一会儿就写到了最后一句。</p>

“……夜静梦归,唯见伊一枚翠滴耳坠遗落身畔,萦怀追忆多日,终不得再遇。”</p>

他写完,搁了笔长长叹息一声,怅然的目光落在她脸上。</p>

沈荨从他肩上收回手,静静看了他一会儿:“你叹什么气?”</p>

谢瑾道:“你说呢?”</p>

彪悍的沈将军一下扑了过来,双手捧住他的脸,一左一右在他唇畔亲了一记,然后又咬他的唇角。</p>

谢瑾喉间发出低沉而欢悦的笑声,一把搂住她,抱起来扔到床上,以更热烈的吻来回敬她的突然袭击。</p>

被褥间两人乱成一团,感觉彼此肌肤上逐渐升高的温度和加快的心跳,两人都停了一停。</p>

“将帅大人,”谢瑾不无遗憾和不舍地整理了一下她的衣领:“时候不早了,你再不走就走不掉了。”</p>

沈荨看了看窗外高升的日光,一下从床上弹起来,散开发髻用手指梳了梳,重新往头顶上束。</p>

谢瑾替她把发带系好,从后头抱住她在她头顶落下一吻,“记住你的承诺,等我摘下面具的那天,你要穿那条裙子,头发也要好好梳……就梳那晚的发式。”</p>

沈荨快速整理好衣袍,套上护臂和腰带,转过身搂了一下他的腰,亲了一下他唇角,又摸了摸他的面具:“好好好,真是啰嗦……那我走了。”</p>

她把干了墨迹的那张纸卷好放在怀里,很快便下楼去到昨晚她翻进来的院墙角落处,笑意微微地朝他转头一望。</p>

谢瑾站在敞轩的楼台角落,看她把绳爪抛到墙后,把衣摆缚在腰间,很快顺着绳子爬到墙头,对他眨了眨眼睛,又挥了挥手,接着消失在围墙后头。</p>

他唇边的笑意一直未曾散去,摇了摇头,回到卧室里,给谢宜写了封密信。</p>

谢宜掌的商队,大部分都已交出给了宣昭帝,但谢瑾留下了几个极为关键的马队,这几个马队中的人都是训练有素的密探,借由马队的生意往来通过关卡去到关外,便能极快地散到各个角落,收集刺探到各种需要的信息。</p>

如今樊国与大宣局势紧张,边境贸易早已停止,但西凉与大宣之间表面上还维持着平静,边市还开放着,这时候进入西凉,应该还能顺着目标的活动痕迹查到一些有用的线索。</p>

他不怀疑沈荨派在西凉那些探子的能力,但能多些方面和角度去查探,也算是一种协助和补充。</p>

他写完了信,草草收拾了一下,也从院子大门出去,骑马往军营赶。</p>

谢瑾回到大营时正好是中午,他坐在马背上,立在坡地上方,长时间瞧着坡地下的阴炽军营地。</p>

沙地中心的空地内,已经被人和了泥土,坪成稍平整的一块地方,营地的一角围住了大片地方作为马厩,里头养着这次抢来的近两万匹胡马。</p>

从此,阴炽军可以骑在马背上作战,训练方式也会侧重到骑兵战术和马上冲杀的招式上,而阴炽军手中的武器,也势必得更新成适用于马上作战的长杆兵器。</p>

还得再抢一批兵器过来,谢瑾思忖着,目光转到空地一边正在排队领饭食的一批阴炽兵身上。</p>

他们沉默地领了简单的饭食,各自端着走到角落里,单独进食。</p>

一般这种时刻都是轻松而愉悦的,士兵们总会三五成群地聚成堆,就算再内向的人都会和周围的人说笑一两句,但这些阴炽兵却是独来独往,孑然一身,如一头头孤独静默却又穷凶极恶的野兽,快速吃完食物,便下意识地把武器拿到手中,似乎只有手中的刀枪剑戟才是他们永恒的朋友。</p>

谢瑾知道,一旦有人走到他们身边,他们便会抬起头来,用面具后的眼睛狠狠盯着侵犯者,暴戾凶狠的气息在他们的身上显露无余,像他们手中饮过血开过锋的武器一般。</p>

他看着这群人,他们是他的兵,他将以血洗枪,带领他们穿越胡尘飞沙,暴骨狼烟,在北境的万丈土地上成就新的功勋。</p>

他仰起头来,极目望向天际。</p>

天边乌云堆迭,上午还是晴朗的天气,不过半日却又变了征候,黯沉的积云在天空中翻滚着,风卷起地上的尘沙于半空中肆虐,渐渐遮盖了天日。</p>

狂风吹散束在头顶的长发,砂砾子扑到脸上的金属面具和手肘的皮革护臂上,又簌簌滑落。</p>

风云涌动间,他听见自己身体里血液汩汩流动的声音,插在后腰上的长枪在身后铮铮而鸣。</p>

犹如平地上空暴开一道惊雷,长枪一挑苍穹破,惊龙一啸乾坤动,一支军队从北境的望龙关下横戈而起,于残阳孤月下,沸雪暮沙中,沿着北境线一路展开了征程和杀途。</p>

猛虎啸壑,饥鹰鸣空,他们的铁蹄踏过莽莽苍野,如车轮碾落尘土,阴火涂炭过山河,所过之处只剩下遍野的饿殍枯骨和肉泥血沙,一片片修罗地狱般的残迹凶荒跟随他们的足迹在漠北大地上接二连三出现。</p>

人们瞠目于他们声析江河势崩雷电的气势和行军速度,叹服于他们整齐划一又分而攻之的杀阵和作战方式,他们锐利的锋芒如耀眼的太阳灼痛人的眼,暴戾凶悍的杀性令所有人惊惧胆寒。</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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