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妖道

请关闭浏览器的阅读/畅读/小说模式并且关闭广告屏蔽过滤功能，避免出现内容无法显示或者段落错乱。

夜色依然沉寂。在大郎君的一声啼鸣之中，李柔风拖着装满冯时尸块的麻袋，张翠娥背着两个装满衣裳和细软的包裹，小丁宝抱着一大袋冷馒头，三个人一同出了宅院后门。</p>

四个孩子的鬼魂在他们后面蹦蹦跳跳。</p>

第一个孩子说：“走了走了！阳魃走了！”</p>

第二个孩子说：“是哦……终于走了！”</p>

第三个孩子说：“笨蛋！你以为她以后不会回来了吗？她没有带走大郎君！”</p>

第四个孩子说：“她烫死我了。”</p>

第三个孩子又说：“笨蛋！你已经死了！”</p>

李柔风木然地想，原来这些孩子的鬼魂和他一样，也总是忘记自己已经死了。</p>

浮屠祠中再次升腾起冲天大火。冯时身上油脂丰厚，烧出菜油下锅一般的嗞嗞声，听得小丁宝直流口水。</p>

张翠娥递给小丁宝两枚折成三角的黄色符文，道：“去佛堂里，在佛像面前的香灰炉里把它们烧了，然后告诉你娘亲和妹妹，你谋了份给抱鸡娘娘看家护院的差事。”</p>

小丁宝谢过张翠娥，走去佛堂。李柔风看见他身后跟着一个无头女鬼，一只手抱着个婴儿，一只手提着自己的头颅。</p>

明黄色的符火在虚空中燃烧起来，小丁宝说：“娘亲、妹妹，抱鸡娘娘待我很好，她说，以后她的大郎君，还有她大郎君的老婆们，都归我喂了，只要喂得好，我就有鸡蛋吃。”</p>

那无头女鬼手中提着的头颅上露出一丝释然的微笑，随即和那婴儿如两缕青烟盘旋升空，渺然而逝。</p>

李柔风忽然说：“我没想死。”</p>

张翠娥怔了下，道：“好。”</p>

火堆噼噼啪啪地炸响，居然又热闹又温暖，令李柔风想起少年时的除夕，一大家子人围炉夜话，温馨又红火。</p>

“你为什么要待在冯公公身边？”</p>

张翠娥皱了皱眉，拿木棍拨了拨火堆，本不想回答这个问题，过了会儿，却还是不耐烦地回答道：“为了活下去。”</p>

“你难道没有自己的一些想法吗？比如，做点什么？”</p>

张翠娥干干地笑了下，声音嘶哑而不甚好听。李柔风皱了下眉，听见张翠娥说：“我嘛，就想在鬼市开间铺面，给人算算命，卖各种稀奇古怪的东西，比如这种——”</p>

她从腰间的小布包中摸出一根指甲，这指甲在火光中灿烂如月光，她轻轻一弹，便发出嗡的一声，清脆如金石之音，绵绵延延震荡开去。</p>

可惜李柔风看不见。倘若他看得见，便会早一些知晓，这个女人原来有这世间最好看的笑容。</p>

一簇尸火，两样心思。</p>

小丁宝蜷在火堆边睡着了，头枕在装着细软的小包裹上。另外装着衣物的大包裹，则被当作被子，在他身后为他挡住夜间的风寒。</p>

李柔风和张翠娥则相对无言。</p>

张翠娥掐着手指，紧蹙双眉默然一算再算，确信之前自己没有算错，冯时的死期本就不当在今年。</p>

她想起七年前的那一卦，她算出萧焉命中当有一大劫，得过，便有八十六年寿期，清清楚楚，明明白白。</p>

然而与此同时，李柔风的命盘却现出一团混沌之状，非生非死，非吉非凶，非寿非夭，非福非祸——极怪异之象，令她茫然失措。</p>

这一晚上，她终于想明白，并非她学艺不精，而是因为她当时见识太少。</p>

她只能算出阳间的人，算不了阴间的事。只要有阴间人掺和其中，所有她算出来的结果，都可能被改变。</p>

冯宅中的大郎君又是一声清脆响亮的打鸣，天色仿佛在一瞬间白了。朝云叆叇，夜露未晞，在此阴阳相交之时，张翠娥从腰间小布包中摸出六枚一模一样的上林三官五铢钱抛向空中，为自己算了个金钱卦。</p>

大凶。</p>

张翠娥嘴角一抽，手臂僵在半空，许久才慢慢落下来。</p>

也在她的意料之中。</p>

她将六枚五铢钱放回布包，摸了张黄符纸出来，笔蘸朱砂写了些字，折好后放进了袖袋里。</p>

她拍拍李柔风的大腿：“放平。”</p>

李柔风不知她所为何事，但依言放平腿，然后便感觉她枕了上来。一夜惊吓、奔波，张翠娥不曾入眠，现在她的声音里充斥着疲惫：“别叫醒我，有人来了再说。”</p>

李柔风刚想问接下来怎么办，却听见张翠娥恶狠狠地说：“闭嘴！”</p>

阳魃的头颅小，而且轻，枕在他的腿上，并不会让他觉得累。阳魃身上甚至有一种清洁干燥的温暖，仿佛能够净化他的一切。</p>

之前他连自己都为自己感到恶心。兄长说的“我们李家的人，世代清贵，就算死，也要死得干净雅致”，在他身上就像个邪恶的讽刺。他从未想过他会做出那样的事情。</p>

他说服自己是值得的。太平盛世只有萧焉能给，自己就算化作尘泥让人践踏在足下，又算得了什么？双足踏上故宅的废墟，鼻间飞入青烟纸烬时，他便确信了这一点。</p>

但说归说，他做起来时却又是另一码事。当冯时说出“萧焉在城”后声音戛然而止，无论如何不肯再多言一字时，李柔风仍然感到了绝望。便是做尽一切、折杀一切，他也只能得到那四个字。</p>

冰凉的池水无论如何也洗不干净他身上的油腻、肮脏和血腥。他惶恐、厌弃、憎恶，以为阳魃不会再回来了。她有什么理由再回来自投罗网呢？除了冯时无止境的羞辱与折磨，直至死亡，她还能得到什么？他杀了冯时，他一个盲掉的阴间人，逃不出禁卫军的手掌心。</p>

李柔风忽然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脖颈，又摸了摸胸口，一切都完好无损，仿佛他长出怪异长甲的五指并不曾在他自暴自弃之时狠狠地插入自己的要害。</p>

现在连他的十指指甲都是平平整整的。</p>

阳魃是知道在他身上发生了什么的，但她一个字也没有提及，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p>

她到底为什么还要回来呢？</p>

他越来越看不懂阳魃。</p>

火势渐小，直至熄灭。他感觉到太阳升起，温热的阳光从他的左边肩头爬上来，落到他的头顶，然后又滑到他的右耳。</p>

阳魃一直在睡，呼吸低沉，他不知道女人睡觉是不是都这么安静。</p>

小丁宝蹲过来，递给他一个馒头，他吃了一小块，压住翻腾的肠胃。</p>

小丁宝小声地叫：“三郎哥哥，我们认识一下，我叫小丁宝，今年六岁。”</p>

李柔风扭头，循声面向他：“你叫我？”</p>

小丁宝点头：“对呀。”</p>

李柔风问：“为什么叫我三郎哥哥？你知道我在家排行第三？”</p>

小丁宝摇摇头：“不是。”他说着，朝枕在李柔风腿上的阳魃努了努嘴，附在李柔风耳边悄声道，“娘娘有大郎、二郎，现在大郎、二郎都死了，你不就是她的三郎吗？”</p>

李柔风震惊：“我不是她的三郎。”</p>

小丁宝困惑地挠挠头：“那娘娘为什么要睡在你腿上？不是男女授受不亲吗？”</p>

李柔风说：“我是她的……”他艰难地措辞，“奴仆。”</p>

“哦——是吗？”小丁宝依然有些困惑，说，“可是娘娘让我好好照顾你，说你没我懂事，也没我能干。”</p>

李柔风哑口无言：“我……”</p>

两人窃窃私语，忽然听见浮屠祠外巨大的砸门声：“进去搜！看张翠娥在不在里面！”</p>

李柔风慌忙摇醒张翠娥：“有人来了！”</p>

张翠娥揉了揉眼，清醒过来。外面是大门碎裂的声音，张翠娥忽地捞起两个包袱从地上一跃而起，推着李柔风和小丁宝往一旁坍塌的佛塔奔去：“快走！”</p>

她把两个人推进残破的佛塔之中，两个包袱也都塞给李柔风，从袖子里摸出那张折好的黄符纸按进小丁宝的手心，道：“如果明天此时我还没回来，你就带着这位哥哥去找通明先生，把这封信交给他，他会帮你们。”</p>

她又望着李柔风，淡淡道：“李柔风，你也不用担心，只要老实待在这佛塔里头，一天之内你坏不了。一天之后，通明先生会帮你找到新的阳魃。”</p>

她说完，犹不放心，又拉着小丁宝叮嘱道：“你一定得盯着这个人不许他出佛塔，倘若他非要出，你就说：‘你要去送死，那我和你一起去！’明白了吗？”</p>

说罢，她便大步走了出去。</p>

她方才说话极快，李柔风细细一琢磨，“一天之后，通明先生会帮你找到新的阳魃”，这是何意？莫非她这般离开，已经知晓不一定能活着回来？</p>

李柔风心脏骤然一缩，像被一只铁手狠命抓捏，他扔下包袱，向佛塔外冲去，喊道：“娘娘！”</p>

他一头撞在坍塌的石头上，撞得灰尘簌簌而下。小丁宝对抱鸡娘娘的话奉若圣旨，扑上前去抱紧李柔风的腿，一字一顿学着抱鸡娘娘的语气道：“你要去送死，那我和你一起去！”</p>

外面传来兵丁的呼喝之声，听起来数量不少。头领的声音道：“把张翠娥带走，押回衙内审问！”</p>

李柔风还要循着声音追出去，小丁宝却将他抱得死紧，整个人都挂在他身上：“娘娘说了，不许你出佛塔！”</p>

李柔风重重一叹，无力地靠在了满是尘土的残墙上。他双手抓着自己的眼眶，含着泪低低地吼了一声。他有时候觉得，眼盲没有什么不好，这世上太多东西他不想看到。可这时候，他依然痛恨自己的无能。</p>

小丁宝到底还小，对抱鸡娘娘有着绝对的信任，也没有那么多的愁苦。抱鸡娘娘让他等她一天，他便心无旁骛地等一天。有干粮吃饱，有衣服穿暖，入了夜，他便靠在佛塔满墙的石佛龛前睡得香浓。</p>

李柔风亦靠坐在石佛墙边，慢慢地摸着自己的手指，心中泛起狐疑。</p>

手指竟完好无损。</p>

阳魃不在他身边已经半日，而且是半个白日。以他过去的经历，在白天他只要离开阳魃半日，就会感觉到手足开始出现尸斑，指甲开始脱落，皮肉溃烂。然而这一次，他身上竟然没什么反应。</p>

为何？</p>

草叶拂动，寒露侵身。李柔风看见浮屠祠的院子里骨灰被吹起来，漫天的荧光飞舞。地上的草木丛丛簇簇显形，庄严殊胜，秽土世界却变琉璃净土。</p>

浮屠祠中的鬼魂亦多，魑魅魍魉踽踽而行。冯时的骨灰引来些曾经熟识他的魂魄，李柔风听见他们窃窃议道：“他们不会放过冯公公的娘子的。”</p>

“抱鸡娘娘知晓太多，冯公公既然已经死了，他们便不会让抱鸡娘娘活着……”</p>

李柔风蓦地从那薄如蝉翼的佛光中挣出。</p>

杨燈盘着双腿坐在普渡桥拱顶的石栏上。</p>

大慈恩寺的放生池占了三亩多地，池上三座石拱桥，分别是大觉桥、普渡桥和感应桥，普渡桥是居中最高的一座。</p>

星月披肩，灯辉为裳，杨燈细细端详着手中那杆雕翎金矛。</p>

这不是一杆普通的矛，而是一杆非常美丽的矛。</p>

矛柄以精钢制成，柄身锻造精细，镌以雷纹。杨燈幼时曾遭遇雷击，大难不死活过来之后，后背上便留下了雷纹。他相信雷纹能让他无往而不利。</p>

吹毛断发的锋利矛叶为雕翎形状，矛脊两侧有镏金的“饮血”。这矛刺入人体，鲜血便会顺着“饮血”注入中空的柄身，杀人越多，柄身越沉，用起来便越是得心应手。若是戎马倥偬，行军途中水尽粮绝，将这长矛深刺地底，亦能汲引水源。</p>

杨燈手中的这杆金矛现在沉甸甸的，但提起来，仍有轻微的晃荡感——人血还未曾注满。</p>

他的食指沿着冰冷的雷纹慢慢滑过，内心升腾起一种因为饥渴而生出的狂躁。</p>

他如鸷鸟般抬眼，放生池边激斗正酣。</p>

他的亲兵正在围攻数名武僧。</p>

这些武僧，并不是真正的武僧。他们是萧焉手底下的一支卫队，在萧焉战败之后，便剃去头发，假造度牒，以云游僧人的身份，隐藏在大慈恩寺内。今日他们试图挟持方入寺出家的小王子出逃，才暴露了身份，引来杨燈。</p>

两边都已经倒下一些人。武僧还剩下三人，对抗七名亲兵。然而那三人的战力竟极为强悍，以少敌多尚处于上风。</p>

巨大的放生池上一片幽暗，荷花菖蒲密密匝匝地生成一片，黑影绰绰。石梁上栖着几只黑黢黢的大乌龟，又有好些龟在水中露出漆黑的脊背。</p>

大片鲜血冲天而起，洒入水中，腥气登时引来虫鱼。这血同样激起了杨燈的嗜杀欲望，他从桥上如一只健壮的猛虎生扑而下，猿臂伸张，双胁生风，但见金光一闪，长矛不偏不倚，正正搠穿一名武僧的心脏。殷红一线洇入“饮血”之时，杨燈双目如天际最亮的昏星长庚。</p>

杨燈拔出长矛，反手再度从背后搠穿一名武僧的胸膛。那武僧双手死死抓紧贯胸而过的矛头，不令杨燈再有拔出的机会。然而杨燈身材魁梧雄壮，力大无穷，竟挑杆而起，借助那惯性之力，将那武僧高高抛入空中，划出一道长长弧线后，在放生池中溅起一大片水花。</p>

最后那一名武僧亦在亲兵的围攻下身受重伤，周身鲜血淋漓。他愤怒而伤痛地咆哮一声，忽地抓起地上那名武僧的腰带，扑入放生池。</p>

雕翎金矛隐隐有碧血龙吟之声，还差最后一口滚烫的热血，杨燈不会给那名澂王余孽任何机会，挺矛而刺，紧随那最后一名武僧跃入放生池。</p>

杨燈清楚地记得这放生池很浅。大慈恩寺的僧人曾站在池中打捞污泥，池水只到精壮僧人的腰部。</p>

然而他这一下下去，竟觉得深不可测。他身长九尺，冰冷的池水很快漫过他的头顶。那水是黑的，污泥脓血一般稠，杨燈竟觉得使不上劲，亦觉得不知方位。那武僧早已不知去向，杨燈以长矛扎向下方，竟似扎入虚无之中！</p>

骄傲于“雷神”这个称号的骠骑将军杨燈，这一生从未体会过“恐惧”是什么感觉。但这一刻，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自尾椎泛上，像有百数只婴儿冰凉的小手摸向他的脊髓。</p>

他脑海中电光石火般闪过抱鸡娘娘嘶哑的两句话：</p>

——将军这七日，凡事多加小心。</p>

——不要去水边。</p>

不要去水边！</p>

这五个字如晴天炸雷般响在他耳边。七日来安然无恙，他早已把抱鸡娘娘的谏言丢诸脑后。现在他细一想，今夜不正是第七日的最后两个时辰吗！</p>

杨燈忽然抛下长矛，疯狂地朝他以为的上方泅去！</p>

他那些亲兵的呼喊声仿佛从四面八方传来：“将军！”</p>

他竟忽然分不清他们究竟在哪个方位。</p>

杨燈手足拼命地划水，然而无论他如何泅渡，都徒劳无功，这放生池似乎无边无际，无上无下，无方无相。</p>

那些亲兵的呼唤声渺渺茫茫地远去，他感觉自己缩得越来越小，好似五洋四海中的一团泡沫，博大虚空中的一粒微尘，无所依恃，无有力量，飘飘荡荡，无从无往。</p>

正当杨燈感觉自己就要化入虚无中的时候，忽然知觉又附上脚踝。他只觉得足上一紧，整个身体突然又恢复存在感。一股力量将他从黏稠的黑水中拖出来，他眼前蓦然灯火通明，又回人间！</p>

杨燈剧烈地咳嗽，咳出来的都是混杂着黑泥的污水。他知道那些黑泥都是血泥，他像是被无数只蚂蟥钻透了身体，口腔、鼻腔、喉咙、肺腑，全充斥着腥腐的味道，挥之不去，恶心至极。</p>

他忽地又看到水，黑色的水，惊惧得浑身一缩，肘贴着地飞快向后爬去。</p>

——不要去水边。</p>

抱鸡娘娘嘶哑的话又在他耳边响起，阴森森的，像是个形如骷髅的老妪，附在他身边耳语。</p>

“这是什么地方？”杨燈下意识地说出口，语调微颤。</p>

“秦淮河。”</p>

一个凉润的声音传来。杨燈惊觉身边真的有人，朝着声音来处望去。</p>

是个穿着深蓝色下人衣裳的年轻男子。</p>

是人。</p>

杨燈舒了一大口气，想起这是那日在冯宅中见到的抱鸡娘娘身边站着的家仆。</p>

水中流光，华灯临照，确属秦淮河。这年轻男子浑身湿透，脸上淌着透明的水珠，璀璨灯火中，竟清俊非常。</p>

杨燈感觉不到他身上有习武之人的炼气，知他不过是个寻常文弱之人，警惕之心便去了几分，问道：“你是何人？”</p>

年轻男子道：“我是抱鸡娘娘宅中下奴，姓李，名柔风。”</p>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p>

“抱鸡娘娘算出将军今夜有难，命我前来救您。”李柔风姿态恭顺，语气却不卑不亢，温凉如玉，令杨燈心中宁静了许多，“将军方才被恶鬼所缠，从放生池中顺着水下暗道一直淌进了秦淮河中。”</p>

杨燈打量着李柔风，见他双目空茫暗淡，视线虽对着自己，却无焦点凝聚，疑道：“你不是个瞎子吗？独自一人怎么找到我的？”</p>

李柔风道：“我有阴眼，虽不见将军，却能见鬼神。”</p>

杨燈呵了一声：“这世道号称有阴阳天眼的人多，真有的人少。”</p>

李柔风闭口不言。杨燈见他脸上一片清高孤傲之色，分明是“你信亦可不信也罢”的神态。他虽是武夫，但随吴王左右，也见过许多这般单纯的读书人。他知道这李柔风当不是装的，否则这张翠娥也不会收这么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瞎子为仆。</p>

他心怀略宽，既然李柔风看不见他，那么方才他的失态，李柔风便也不晓。</p>

杨燈问道：“张翠娥人呢？”</p>

李柔风忽地跪下来，以额叩地道：“冯公公暴死宅中，娘娘便被带走了。恳请将军略施恩惠，救娘娘一命。”</p>

杨燈眉心一皱。冯时失踪的事，他今日有所耳闻。不过他对这个阴险狡诈的老太监向来没什么好感，故而没有过问。</p>

他对李柔风道：“知晓了，你随我走。”</p>

大慈恩寺中已经乱作一团。如林的火把把整个放生池周围照得亮如白昼，黑烟腾腾冲上天空。僧人抖抖索索地挤成一团，周围拿着长矛大刀对准他们的是杀气腾腾的士兵。</p>

放生池中，站满了赤裸着上半身的僧人和士兵，拿着网子捞来捞去。然而网中网起来的，除了黑黢黢的乌龟，便是惊慌弹跳的鱼。</p>

“禀住持！这边没有！”</p>

“禀校尉，我这边也没有！”</p>

打捞半日，整个放生池底他们都一寸一寸地摸过了，除了一具武僧尸体，还有杨燈的雕翎金矛，其余一无所获。</p>

校尉找不着杨燈，气急攻心道：“给我把放生池的水给放了！我就不信找不着人！这么浅的水，眼看着大活人跳下去的，怎么眨眼就没了呢！”</p>

监院僧人抖着声音道：“大、大人，这放生池，没有放水的闸门……”</p>

“那就给我舀！你们这些臭和尚，就算用饭瓢一瓢一瓢地舀，今晚也得给我舀干！”校尉大吼着，心道雷神将军杨燈，没有战死沙场，在他们眼皮子底下淹在了一个放生池里，这要让吴王知晓，他们整队亲兵都得枭首示众！</p>

他犹觉得愤怒，又大吼道：“寮元何在！”</p>

寮元便是寺院中云水堂的管事僧人，专司云游僧侣事宜。那寮元早就被士兵押解在旁，被士兵一推，浑身筛糠似的跪倒在校尉面前，大哭道：“大人！大人！小僧真的不知他们是澂王的人！”</p>

“澂王！澂王个屁！叫澂贼！”校尉手起刀落，寮元圆溜溜、光秃秃的脑袋便滚进了放生池，扑通一声，沉入水底。</p>

校尉吼道：“狗秃驴！全给老子动起来！活要见人、死要见尸！”</p>

“你要见什么尸？”</p>

校尉慌忙转身，只见杨燈湿淋淋地站在身后，手里还拖着一具武僧的尸体，旁边站着个同样湿淋淋的年轻男子。</p>

“将军！”亲兵们唰唰地单膝跪了一片。</p>

阴气蚀骨，一阵一阵地瘆人。杨燈无意在此久留，冷声道：“左路，将叛军尸体都带走；中路，搜查所有僧寮；右路，今夜留下来保护小王子。其他人，撤！”</p>

军令如山，所有亲兵顷刻散去。大慈恩寺的住持走上前来，躬身将那柄沉甸甸的雕翎金矛双手奉与杨燈。</p>

杨燈拿过长矛，掂了掂，忽地仰身扬手一掷，这矛凌空飞起，掠过感应、普渡、大觉三座石桥，最终坠入放生池的另一角。</p>

“不要了。”</p>

杨燈紧绷着一张脸，转身离去。</p>

没有人注意到，在长矛飞过三座石桥的那一刻，放生池另一边重兵防守的房间里，那个正在奶娘怀里喝夜奶的小婴儿，忽然弃了奶汁，两只眼睛亮晶晶地透过窗子望向了那柄劈开夜色而来的长矛。</p>

那柄美丽、精致、杀气熏天灌满鲜血的，长矛。</p>

张翠娥是在被带往乱坟场枭首的途中被拦下的。</p>

她被带过去的情景很熟悉。这个乱世，禁卫军杀人没那么多讲究，没有堂审，没有案卷，没有大官的朱批，搜干净身上值钱的物事之后，男的一通暴打，女的轮而奸之，待到次日午时三刻，便被拉去乱坟场杀了了事。</p>

只不过这回或许被认为是阉人用过的女人，又长得干瘪瘦小，张翠娥得到的是男人的待遇。</p>

这一回她很平静。</p>

诸葛逢生给她算过命，算完，只得出一张签文。诸葛逢生摇摇头，撕碎了签文也没说什么。</p>

她那时候好奇，好奇自己未知的一生，好奇得无与伦比，半夜趁诸葛逢生熟睡，溜出去找到了那堆纸屑。那时候她还不识字，硬是靠着一本《说文解字》，拼凑出了那张签文。</p>

签文上只有四个字：风雨如晦。</p>

张翠娥学算命，最初其实是偷学的。阳隐相师一门传男不传女，诸葛逢生这个邋遢顽固的老头，根本没想过要传艺于张翠娥。他收张翠娥，只因为发现她是个阳魃。</p>

这世间的阳魃，实在太稀少。</p>

直到后来诸葛逢生中风偏瘫，不得不让张翠娥照顾。为了活下去，他才认了张翠娥这个徒弟。只是违背了师门规矩，他并不敢让她认祖归宗。</p>

等到张翠娥学会诸葛逢生的本事，给自己算命，才发现一片乌漆墨黑，要多烂有多烂，用“风雨如晦”四个字来形容，那都是阳隐相师一门卦文上的最后一丝怜悯。</p>

那时候她还小，不信命。</p>

但后来，走过一次乱坟场后，她信了。</p>

这一次去乱坟场，她很平静。能活到如今二十岁这个阳寿，于她而言已经是奇迹。她现在的命，差不多就是白捡的，多活一天都是赚到。</p>

更何况，她还遇见了李柔风，哪怕只有七天。</p>

李柔风的生辰八字，与她势同水火，正好相悖相离，相杀相克。他在天，她在地；他是天上飞鸿，她是地上雪泥。</p>

七年前正是她还不信命的时候，她向李柔风走近了那么一点点，便险些丢了性命。</p>

这一次，她赚到了，过了七天死劫方至。七天中，她对他打过骂过糟践过，碰过抱过还靠在他身上睡过。张翠娥摸摸小布包中的东西，那些官兵就搜走了六枚五铢钱。真真是有眼无珠，她撇嘴冷笑。</p>

乱坟场还没有走到，她已经闻到了尸体的腐臭味道。正午时分，阳气最盛，阴气消散，尸腐之气蒸腾而上，像浓到化不开的胶，身边两个押送的官兵口鼻上早已蒙上了白布。</p>

张翠娥庆幸上一次走乱坟场，几个官兵嫌弃白天气味大，是在晚上把她送过去的。倘若不是晚上，她也不能从尸山中引出阴间人，杀了那几个兵逃得性命。</p>

这一次，她没有那么好的运气。</p>

但她心中很平静。</p>

乱坟场是一个大土坑，驻扎建康的禁卫军每隔三日便会放火焚烧，以免尸体积压引发瘟疫。</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