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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次还未至三日,土坑中的尸体便积得冒了顶。两个押送官兵被尸臭熏得不愿近前,决定就地解决张翠娥。张翠娥心想也好,她昨夜被打得伤口肿胀发炎,城关石牢第十二层的死囚房又冷又湿,稻草都霉烂了,她嫌那些稻草脏,冻了一夜,白日里开始发烧,寸步不想多行。</p>

她闭上眼睛,忽然想起了昨日此时,小丁宝叫李柔风:“三郎哥哥!”</p>

三郎啊,脑海中跳出这两个字时,她听到了大刀抡起的风声,嘴角微微翘起。她想,果然是人之将死吗,她竟不恨李柔风了。</p>

大刀没有如期落下,铮的一声之后,大刀哐啷掉到了地上。</p>

张翠娥蓦地睁眼转头,见一名紫衣卫官挟弓纵马而至,向两个押送兵亮出一枚令牌:“得罪了,二位。骠骑将军命我前来拿人,要活的。”</p>

那令牌上勾画着雷纹,卫官的紫衣上亦有雷纹。杨燈“雷神”之名在外,建康城人人见雷纹而气短三分。</p>

眼见着卫官拉着张翠娥身上的绳子把她拽到马边,两名押送兵十分为难,上前道:“大人,这妇人杀了冯时冯公公,处决她是宫里头下的命令。”</p>

卫官对禁卫军还算客气,提起刀来道:“是吴王殿下的命令?若是,我这就杀了她。”</p>

两名押送兵面面相觑,道:“并非吴王的命令,但……”</p>

卫官丢出两个银饼子给他们,道:“你们回去之后,尽管复命说人已经杀了。这么一个小小妇人,谁还会记挂?”说罢,他也不待两名押送兵反应,径直把张翠娥拖上马背横搁着,策马扬鞭而去。</p>

可怜两名押送兵只为银饼子欣喜,哪晓得这毫不起眼的小妇人并非籍籍无名之人,他日因此丢了性命也未可知。</p>

张翠娥在马上被颠了一路,最后被卫官推到杨燈面前,浑身疼得差点晕过去。她感觉杨燈身上的阴气越发重了,甚至还沾染上了阴间人的尸腐之气,眉头不由得一皱。只是她缩在地上,五官本就疼得拧成一团,杨燈并未看出。</p>

已经过了七日,杨燈却还活着。</p>

她此前算定杨燈的死期就在此月,只是准不到天数上。她信李柔风说的是准的。</p>

但现在杨燈还活着,身上又有尸腐之气,那只有一个原因,他被李柔风救了。</p>

杨燈问:“听说你算出了我的死期?”</p>

张翠娥蜷缩着,点了点头。</p>

“那么既然我昨晚没死,又将于何时死?”</p>

张翠娥虚弱着声气,声音嘶哑地道:“将军就这么想知道自己的死期?”</p>

杨燈道:“人皆畏死,独我不畏。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死,反而能撒开手脚,在死之前轰轰烈烈办些大事,有何不好?”</p>

张翠娥心道,此人倒是有胆有识,只可惜毫无怜悯之心,嗜杀如命。她斜斜抬起目光,但见杨燈眼中已然有了隐约的畏惧。</p>

畏什么?畏死。</p>

张翠娥一垂眸,道:“将军近来可是觉得后背凉飕飕的,时不时会忽然打个寒战,心神不宁?”</p>

杨燈闻言,目光一动。</p>

张翠娥心中了然,道:“将军虽然逃过一劫,但缠绕左右的阴鬼并未散去,迟早还是要找到机会陷害将军的。”</p>

杨燈冷哼一声,将信将疑地看着她,道:“那么依你所言,应当如何化解?”</p>

张翠娥道:“只要将极阳之人留在身边,阴鬼便不敢近身。”</p>

“何来极阳之人?”</p>

“奴婢便是。”</p>

杨燈看了她半晌,忽然爆发出一阵大笑:“张翠娥,你可知海边有一种虾怪,寄居在螺壳里,一个螺壳坏了,便换一个?”他以靴子的靴尖钩起张翠娥的下巴说,“我看你就是这种虾怪。”</p>

张翠娥放空眼神,低声道:“信不信由将军。命,谁都可以算,通明先生算得比我还好,但不惜遭天谴去助人改命的,恐怕只有我这种一心求得眼前活命的虾怪。”</p>

杨燈闻言,放下靴子,看向张翠娥的目光登时肃然了些。他觉得张翠娥说得有理,一般的卦者、相师,不会泄露天机、助人改命。天定的秩序,若是被他们乱了,那是要遭天谴的。</p>

只有张翠娥这种乱世求生的卑贱之人,才会愿意付出这样的代价。</p>

他道:“好,那我便留住你这条命。”他唤了个婢子过来,“带这位抱鸡夫人去洗浴休息,顺便给她找个郎中看看。”他换了个称呼,却依然带了些嘲讽之意。</p>

张翠娥向他叩了一首致谢,又问道:“敢问将军,我那个姓李的奴仆呢?”</p>

杨燈漫不经心地哦了一声,道:“你这个奴仆怕是染了些什么疫病,夜里没看出来,白天时看,手脚都腐了。”他嫌恶地啧啧了两声,道,“这种人须得处理掉,只怕这时候已经被我的府丁拖去喂狗了吧。”</p>

张翠娥在马厩中找到了她的那匹大黑马。</p>

大约是看这匹大黑马膘肥身健,马夫想要据为己有,正在给大黑马喂豆饼。</p>

张翠娥过去牵马,马夫喂喂喂地拦住她:“哪来的臭叫花子!敢抢将军的马!”</p>

张翠娥吼道:“这是我的马!”</p>

她眼睛里射出毒辣的光,一瞬间竟震慑住了马夫。</p>

张翠娥使劲儿把大黑马拽出来,大黑马摆着头大嘴一张,夺走了马夫手里剩余的豆饼。</p>

出了杨燈的宅子,张翠娥纵着大黑马一边狂奔一边狠狠地拍它的脑袋:“吃吃吃!就知道吃!嫌我穷是不是?觉得杨燈家好是不是?等上了战场你就是个大黑筛子!”</p>

大黑马被打得垂头丧气,却又闻那干柴般的声音怪里怪气地道:</p>

“周公吐哺他不吐,鸡吃糟糠人吃土。</p>

“神龟虽寿你不寿,马喂豆饼人喂狗。</p>

“对酒当歌何以歌,兄弟同室来操戈。</p>

“东临碣石观沧海,春风十里尽尸骸。”</p>

似笑非笑,似哭非哭,似唱非唱,似吟非吟,也不知她是不是疯了。</p>

李柔风救了杨燈。杨燈的命盘被改写,而与此同时,李柔风的命运随之走向了不同的方向。</p>

阴间人就像一只无形的大手,轻而易举抹开别人的命盘,抹开别人命盘的同时,也把自己的命盘搅得一团混乱。</p>

张翠娥现在终于知晓,为何李柔风的命盘是那般一片混沌。就好似摩崖石刻,再精美绝伦的艺术,经历日复一日的风霜磋磨,也变成一块模糊不清的石头。</p>

横塘上水波涌起,落日熔金,霞光一片一片下坠,水面上浮起的黑气蔓延开来。</p>

横塘边上挤着无数茅草棚和稻草砖砌就的土房子,像是被狂风刮过,东倒西歪,破败不堪。</p>

最后一片霞光堕入横塘的时候,焦急的母亲拎起贪玩孩子的耳朵塞进草棚,渔夫打着呼哨将鱼鹰全驱进围栏,家家户户无不关门闭户,如临大敌。</p>

张翠娥无声无息地抽出腰间的柴刀,刀尖扎进门闩,一点一点拨开后,推开院门,牵着大黑马走了进去。</p>

土院里晾晒着些宽大的道袍,花花绿绿的绦衣,皱巴巴的海青,还有旧得看不出颜色、破得全是洞的内裤。地上凌乱地堆着各色法器,令旗、幢幡揉作一团,笏板、天蓬尺、法索缠成死结。</p>

丹炉倾倒,香灰四溢。一头毛驴站在院墙边睡觉,大黑马走过去,嗅了嗅它的屁股。</p>

这里住着道士法遵。</p>

五文钱,从杨府家丁手里买下李柔风的短命道士,法遵。</p>

此人张翠娥知晓,曾是通明先生的弟子,也算诸葛逢生的师弟。他因为总是钻研歪门邪道,被通明先生逐出了阳隐师门,后来又习南天师法术,自封“太上灵宝神功天师”。</p>

法遵过去一心想要做萧焉的王师,助萧焉饮马中原,一统天下。萧焉看不上他的邪术,将他痛责一番,逐出江东。</p>

未料法遵销声匿迹多年,竟又出现在建康。</p>

张翠娥提刀走到土屋前,只闻到这房子又湿又臭,捅破窗户纸一看,阴暗房中除了更加乱七八糟的法器和符阵之外,仅见房梁上反手倒吊一人,深蓝衣衫,黑发散下,看不清面孔。</p>

那绳子用的是“鬼缚”之法,法绳两端有蛇头蛇尾,以铁锥制成,穿透肩骨与侧边肋骨,再沿双臂而上,每一关节处都死死勒进肉中,箍到骨头。</p>

这种缚绳之法,神鬼难逃,倘是活人,一遍缚完,再强壮的大汉都能给痛晕了去。</p>

那人头颅低垂,一动不动,夜色之中,一片死寂。张翠娥望着那已化白骨的十指,嘶哑着嗓子唤道:“李柔风——”</p>

那人没动,亦没应。</p>

张翠娥回去浮屠祠拿柴刀的时候,没见小丁宝。她检查了一遭,装着衣裳和干粮的包袱被小心翼翼地塞在一个隐蔽的石缝里,馒头少了两个。</p>

张翠娥知道是小丁宝干的,她不担心小丁宝,这孩子机灵,知道怎么保护自己。</p>

她忍着身上的痛换了身干净衣裳,李柔风更让她操心,她低估了此人的迂腐,他杀的人,必不肯让她来承担罪过。</p>

虽然衣裳挡着看不见,但这一整个白天,他恐怕一双手臂一双腿都废了。</p>

张翠娥正待持刀破门而入,忽地感觉背后火光大亮,一回头,见一个脏兮兮的老道士用绳索牵着一个官宦模样的中年男人进来。这中年男人八字山羊须,身着黄色绸缎寿衣,浑身苍白浮肿,满脸尸斑,被老道士拖得踉踉跄跄。</p>

张翠娥脸色一沉,又一个阴间人。</p>

“哪来的贼子!”老道仗剑一指,“龙员外,上去杀了她,本天师定让你长生不老!”</p>

龙员外双手一甩,哭丧着脸说:“天师爷爷,别说杀人了,我这辈子连只鸡都没杀过呀!”</p>

张翠娥手起刀落,砍断了门上的铜锁。</p>

“一个柴火似的女人,你都打不过?”老道气得胡子飞起,从地上捡起一根铜棍塞进龙员外手里,龙员外刚想辩解,老道凶狠地命道,“不杀她,我就先杀你,再杀你孙子!”</p>

龙员外抱着铜棍,颤巍巍地向张翠娥跑去。张翠娥抬起细长的眉,斜斜地看向他,龙员外愣住了,铜棍哐啷掉到地上。</p>

“火!好暖的火啊!”他大张着双手疯疯癫癫地跑上前来,想要抱住眼前那一团熊熊燃烧的烈火。</p>

张翠娥看着他身上黄灿灿的绸缎,只觉得刺眼。小丁宝的父亲,当年就死在这龙员外的马蹄下。</p>

这人竟然还说这辈子连只鸡都没杀过。</p>

她一脚踹在龙员外的胸口上,龙员外把她的脚紧紧抱在怀里。</p>

“暖和是不是?”</p>

龙员外连连点头。</p>

“舒服是不是?”</p>

龙员外点头如鸡啄米。</p>

“那就去杀了这个臭道士!”</p>

龙员外捡起铜棍,双手举过头顶,呀地怪叫着,向法遵冲去。</p>

阳魃之于阴间人,如水之于鱼,不可或缺。趋向阳魃的火,是阴间人的本能。张翠娥躲着阴间人已经许久,再次看到这样完全丧失为人尊严的嘴脸,她方知晓李柔风在尘埃里仍然谨守的那一点清洁克制,是何等难能可贵。</p>

“阳魃?!”法遵失声道,脸上说不清是惊还是喜。但他已经来不及细细思量,左手举起桃木剑,右手三指结了个“醒尸印”,口中喷出一道符咒,正中龙员外眉心。</p>

法遵口念南天师门九字真言“临兵斗者,皆阵列前行”,大喝一声:“杀之!”</p>

一瞬间,只见龙员外双眼圆睁,瞳孔登时缩为针孔大小!他浑身的皮肤变得雪白,口齿尖锐,白发暴长丈余!</p>

张翠娥一刀砍掉龙员外拿着铜棍的手腕,那手腕很快长出来些,她又狠狠砍下一刀,大声咒骂道:“法遵妖道,你这是个什么破符咒,第一次尸变就能如此厉害!”</p>

法遵嘿嘿一笑:“本天师钻研阴间人十年,岂会没点绝招?”</p>

一阵阴风袭来,吹散地上的那些法器、香灰,张翠娥蓦地发现这土院子里,处处是化去的阴间人的骨骸。阴气森森的哭喊拔地而起。</p>

张翠娥双手握紧柴刀,一刀削去龙员外的头颅。头颅落地,那血口利齿仍在一张一合。阴间人断去的脖颈又开始生长,张翠娥手心渗出汗水,又是狠狠一刀。</p>

“今儿没有抱鸡,我竟没能认出你来。”法遵不紧不慢地在院子四角都点起三昧真火,“原来你是个阳魃,我说我那诸葛师兄怎么会收你这么个贱丫头在身边,原来是有私心!”</p>

他愤愤不平地说:“当初就因为我捉了几个阴间人,那伪君子通明便将我逐出阳隐师门。我还以为阳隐一门谁都正人君子呢,原来谁都偷偷摸摸在琢磨这事!”</p>

张翠娥没精力与他理论这些,那龙员外固然毫无战力,尸变之后却极为难缠。阴间人的尸变一次比一次时间久,一次比一次疯狂,到最后会彻底变成一具毫无理智的僵尸。</p>

也不知法遵给龙员外施了个什么法术,让他第一次尸变抵得上一般阴间人十数次的尸变之状。</p>

加之她又是个阳魃,尸变后的龙员外,在她身边的复生速度是李柔风的十数倍之多,张翠娥只得一刀紧接着一刀地把他砍断。她一个瘦弱女子,身上本来就有伤,砍了数十下,早已精疲力竭。</p>

地上堆出一堆手脚和头颅,眼见终于砍碎了躯干,张翠娥奋起一脚将那蠕动生长的碎块踢出了高墙,正舒一口气,却觉得脖颈一紧,被法遵以法绳死死勒住。</p>

“我真是天纵奇才……过去总是夜里去乱坟场找阴间人,没有阳魃,找再多也是个死!”法遵蹒跚着把张翠娥拖进房中,絮絮叨叨地说,“我怎么就这么天纵奇才,想到白天去乱坟场找阴间人?!”</p>

他把梁上吊着的人放下来,搁到床板上。被翻过来的那张脸,颜色惨白,双目紧闭,牙关紧咬。法遵拍拍他僵硬冰冷的脸颊:“真是个好钓饵,不到半天时间,就把阳魃——给引来了。”他牙齿缺了几颗,说话漏风,提到“阳魃”的时候格外得意,声调抬高又拖长。</p>

张翠娥嘶哑着声音道:“臭道士,我养的这个尸,咋不会吭声了?”</p>

法遵一听她不懂,得意扬扬道:“这是本天师独创的‘定尸咒’,叫他动不了、说不了,更加尸变不了。”</p>

他朝一边吐了口浓痰,摇晃着脑袋道:“嘿呀,这阴间人尸变啊,就跟女人被男人睡一样,尸变次数多了,就是臭破鞋,不值钱!”</p>

他向张翠娥投来猥琐的一眼:“抱鸡娘娘,你说对不?”</p>

张翠娥粗哑一笑,傲慢道:“臭破鞋有臭破鞋的乐处,你这五十年的老童子鸡,又哪里晓得。”她朝床上乜了一眼,“我养的这尸,千年难遇。你要给我弄坏了,我跟你没完!”她已经慢慢挪到墙边坐了下来,双手被缚在身后,双足也被捆着。</p>

“千年难遇?嘿!”法遵一脸“小丫头没见过世面”的鄙夷,“长得是俊,到底是个瞎子!我琢磨了十年阴间人,见过许多品相比他好的!你才见过几个!”</p>

法遵伸手去解李柔风身上的法绳,愤愤道:“要不是你这个小贱人逼得我给龙老头下了醒尸印,我还不想用这个臭瞎子的肉身!”</p>

醒尸印太过凌厉霸道,一旦下下去,龙员外彻底失智,再也不能恢复正常。张翠娥隐约明白了法遵想做什么,一抬眸,只见长而粗糙的绳索从李柔风的肩膀与双胁中抽出来,混杂着破碎的血肉。</p>

李柔风依然紧闭双眼,乌睫轻颤,死白皮肤上,渗出细密汗珠。</p>

张翠娥倚靠着墙,双手在背后一点一点地转动着腰间小布包。</p>

“小王爷做鬼做了这么久,定是想重新好好看看这世间。”法遵一边抽出法绳,一边像个老妈子一样絮絮叨叨,语气怨毒,“龙老头老是老了点,但那具肉身起码什么都能做。附在这瞎子身上,能看到什么?小贱人,要不是看你是个阳魃,我现在早就将你碎尸万段!”</p>

“你说的小王爷是萧焉的长子?”</p>

“呸!”法遵重重啐了一口,骂道,“萧焉那有眼无珠的狗东西!就该断子绝孙,死个精光!”他咧着那漏风的嘴,道,“我选中的,是吴王的长子。倘若能让小王爷复活,还愁做不了吴王的王师吗?”</p>

他笑声桀桀,阴戾而悚然,惊起屋檐上站着的几只乌鸦:“到时候,那伪君子通明又算什么东西!还不得老老实实跪在我面前,喊我一声天师!”他挥舞着手臂,“我要让他给我洗脚!”</p>

张翠娥想此人为了做王师,已经走火入魔。吴王萧子安之前确实有个独子,长到十来岁,忽然在去年亡故。他疑心是萧焉所为,故而在打败萧焉之后,杀了萧焉全家。</p>

窗外的夜色越来越沉,阴气越发浓厚,横塘之上,不知有多少阴魂已经蠢蠢欲动。</p>

张翠娥声音干干地冷笑道:“你就算复活了小王爷又如何?这具肉身里,难道流的还是萧子安的血吗?我不妨告诉你,这人名叫萧哉,是萧焉的亲弟弟,你把他送到吴王身边,倘若他生了个孩子继承王位,那吴王的天下不又变成澂王的了吗!”</p>

这句话一下子刺中了法遵,他佝偻着腰在地上书写符阵的动作登时顿住,然而他转念一想,萧焉哪来的胞弟!还叫萧哉?破财消灾吗?分明就是这贱女人胡诌!他气得胡子飞起,跳上前去抓着张翠娥啪啪扇了两个耳光,骂道:“下贱婊子!竟敢骗我!”</p>

张翠娥反唇讥刺:“万一是呢?”</p>

法遵跳脚大叫:“本天师会换一个阴间人!你以为我会一直用这个瞎子?!”</p>

他忽地看见张翠娥背在身后的双手在动,将她推到房屋中间掰开她的手,却见她手心里抓着一只红头蜈蚣。法遵一把将蜈蚣抢过来,扯作数段扔在地上,用草鞋底狠狠地蹍,唾沫四溅地痛骂道:“下贱婊子!要不是看在要拿你这个阳魃养着小王爷的分上,我剁了你喂驴!”</p>

法遵气冲冲地转身,忽然觉得透心窝子地凉。他一低头,胸口桃木剑的剑尖突出寸余,滴下暗红的血。</p>

他隐约听见张翠娥附在他耳边说话,声音又平又细,像阴风一样钻进他的耳朵,毫无温度——</p>

“我就要这个阴间人,就要这个魂,别说小王爷的魂,就算换成天王老子的魂,我也不许!”</p>

胸口的桃木剑剑尖一拧,从身后拔了出去。法遵瞪圆双眼,扑倒在地。</p>

他在想,这个女人手无寸铁,是怎么把他绑的绳索解开的?</p>

然而没有人回答他。</p>

将土屋中搜罗到的一些细软胡乱塞入怀中,瘦小的女人背起李柔风。修长的身躯迫得她低低地弯下身子,她几乎站立不稳,扶着墙一步一步蹒跚地向外移动。大黑马候在屋外,她将李柔风一点一点地搬上马背,几乎用尽全身的力气。上马时,她咳出了一口血。</p>

但很快,大黑马驮着两人驰出了院门,消失在夜色里,那头毛驴笨拙地跟在他们身后。</p>

土院四角的火把仍在燃烧,暗红的灰烬飞出焰心,被夜色染得漆黑,坠落在院中地面上仍然蠕动的手脚和头颅上。</p>

一道颀长的人影从夜色中走出,衣袂飘然。他背着双手,款步走进土屋,站在土屋中往四周望了望,目光最后落到地上散开的绳索和破碎的蜈蚣身上。他捡起那段粗大的绳子,见断口处被某种并不算特别锋利的东西割得稀烂,上头沾着好些血迹。</p>

“孽障东西。”他拿着绳索冷冷一嘲,“也不看看自己是怎样一个腌臜俗物,便一心妄想攀那金玉之质。”他将断绳往地上一掼,冷笑道,“焚琴煮鹤,牛嚼牡丹。”</p>

他的目光又落到地上未完成符阵中趴着的那个人身上。来人手上罩了白纱,自身后扶着法遵的脖颈将他的身体正起,右手并二指,夹一枚正燃烧的黄符正正刺入法遵后心的窟窿里。</p>

青烟一缕,瞬间消失不见,法遵蓦然仰头瞪目,喉中发出一道呼噜噜噜的气声。随后他头颅一低,声音空洞地道:</p>

“师父。”</p>

张翠娥背着李柔风进了一家无名小客栈。提灯迎上来的老板娘正要问背着的人是不是死了,张翠娥一个银饼子递过去,塞住了老板娘的嘴。老板娘咬了一口银饼子,便殷勤地引他们入了一间上好客房,又欢天喜地地去喂大黑马和毛驴。</p>

张翠娥将李柔风搁进床铺里面,将装着衣裳的包袱塞进床头。她亦疲惫地爬上床去,吹灭灯放下了床帐。</p>

她忽而有些后悔,吹灭了灯,便什么都看不见了。但她终究没有气力再去点灯,之前忍耐的困倦如汹涌的海潮般袭来。最后一丝清醒被吞没前,她摸了摸小布包中几枚已经卷刃崩口的指甲,心想终究还是坏了四根。</p>

张翠娥从睡梦中醒来,感觉身边的尸腐气息已经消失殆尽。尽管头颅和喉咙里像滚着一团火,她仍掀开沉重的眼皮,看见了身边的人。</p>

于张翠娥而言,人世间有几件事值得欣慰:</p>

其一,醒来发现自己还活着。</p>

其二,枕边竟是李柔风。</p>

其三,昨夜她竟是向着李柔风睡的,此时醒来,无须费力转动头颅。</p>

她不似李柔风,兰陵萧氏、澂州李氏,这样的名门望族,活着自有清贵风骨。李柔风问她,活着可有什么念想?她能有什么念想,念想是吃饱了的人才会想的,她活着就只是为活着。</p>

当然有念想是好的,有念想能让人熬得更久。她不知李柔风那晚上是如何撑过冯公公的辱没的,或许是念着萧焉。她只知道她过去虽然恨李柔风入骨,可当不得不面对冯公公的时候,她念着的还是李柔风。</p>

李柔风睁着眼睛,乌睫如羽,时不时眨动一下。他醒了,但看起来定尸咒的效力还没过去,他仍是动不得、说不得。</p>

他的气色已经好了许多,面容光润,唇若敷朱。张翠娥记得他过去总是笑,杨柳春风,拂面不寒。现在他不怎么笑了。</p>

她就见过一次他不开心的样子,独自悒悒地站在河边。后来萧焉来了,不知低声在他耳边说了什么,他便笑了,她那时候就想起一首歌儿,“七九河开,八九燕来”,他笑起来时像冰雪都化了。</p>

张翠娥坐起来,盯着李柔风看了会儿。她知道李柔风看不见她,他的目光往她这边转,也只是因为听到了她起身的响动。</p>

张翠娥屏住呼吸,极缓极缓地低下身,距离他的嘴唇不过咫尺。她闻得到他低微呼吸的清润之气,他就算死了,气息都是干净的。</p>

她的姿势定在那里,直到憋不住气。她扯开帐子爬下床,才发现房间里竟然亮着灯,再一看窗外,天竟是黑的。</p>

张翠娥脸色一阴一磨牙,拉开客房门走出去。她在走廊里遇见老板娘,老板娘殷勤道:“夫人,您睡了一天一夜啦。我怕您出事,便让人拨了门闩进去看了眼,您和郎君都好着呢,想着您也该起来吃食了,就给您留了灯。”她弓着腰赔礼道歉,“夫人可千万别见怪,最近不是查澂王余党查得严嘛……我们小门小店的,您多谅解……”</p>

张翠娥知道约莫是官兵前来查过店,横竖床头的包裹、枕头下的钱也没少什么,她便点了点头,吩咐老板娘多烧些热水,准备洗浴。她不愿意吃店中的东西,去街上买了些吃食回来。街头她注意看了看新张贴的榜文,未见有关她和李柔风的,心中略略安定。</p>

她回到房中,老板娘已经差两个伙计,推了个小板车将浴桶与热水送过来。张翠娥路上撸了几大把野栀子,床畔插了些,水中撒了些,房中一时香气四溢。她洗澡时,脑子里萦绕不去的就一件事:方才李柔风到底看见她没?</p>

她思量再多,也不会有结果。她想李柔风所见的,无非一团火焰而已,近近远远,热热凉凉,又能如何?她擦干湿发,坐到床边,问:“你洗不洗?洗,眨两下眼睛,不洗,眨一下。”</p>

李柔风闭上了眼。</p>

张翠娥狠狠踢了一脚床脚,出去喊伙计帮忙换了水,剥干净李柔风把他拖进浴桶里,整个人连头摁进去泡着。</p>

她利索地换了新的床单和被套,旧衣衫染了血都不要了,在炭盆里一把火烧去。办完这些,她去浴桶中把李柔风捞起来,揉了些无患子给他洗头。她从头至尾一声不吭,但连指甲里嵌着的血渍都给他洗干净了。</p>

洗到胸口,她见他胁下伤口都已经长好,半点疤痕也无,拿手指擦过,光滑平整。她一抬头,见李柔风正睁着眼睛盯着她,俊眉清目,若雨后青山,一色若洗。</p>

张翠娥一皱眉,看了看窗外四周,压低了声音问道:“我让你去找通明先生,你为何还要去救杨燈?你是不是觉得,通明先生既是吴王的人,必然会阻拦你继续找萧焉?”</p>

她道:“是,眨两下眼,不是,眨一下。”</p>

李柔风瞬间闭上眼睛。</p>

张翠娥说:“把眼睛睁开!”</p>

李柔风不从。</p>

张翠娥将双手从水中拿出来,低声喝道:“再不睁开,我便走,烂死你算了。”</p>

李柔风的双目闭得更紧了。</p>

张翠娥冷笑道:“好你个李柔风,现在竟敢与我作对了。别以为你让杨燈救了我,宁可被臭道士鬼缚也不供出我来,我就会对你刮目相看感恩戴德涌泉相报!李柔风你想得美!你到底是我养的一具尸,我想让你活你就活,想让你死你就死!”</p>

李柔风王八吃秤砣铁了心似的,就是不睁眼,甚至也不呼吸了,脸上没了血色,真就和死人没什么两样。</p>

张翠娥气得一甩手站起来,夺门而出。在外头吹了吹冷风,她又冲回屋去,把门摔得砰的一声。</p>

浴桶里的李柔风仍然闭着眼。张翠娥拿根栀子花枝敲他的脸:“再不睁眼我打你啊,把你光屁股扔大街上去。”</p>

李柔风便睁开眼望着她。</p>

张翠娥哼道:“你即便不肯说,我也知晓了。我还是那句话——你趁早死了那份心思。我过得舒坦,你的日子便也好过些!”</p>

她把李柔风从水里架出来,拿了块干净的大澡巾将他裹住,擦了又擦,道:“我不高兴给你洗了,待你定尸咒解了,自个儿洗吧!”她把他拖到床上去,想到什么,用栀子花枝敲了敲他的小腹,问,“你要方便吗?要,两下,不要,一下。”</p>

这次,李柔风老实眨了一下眼睛。</p>

张翠娥心想也是,他这两天没吃也没喝,有什么可方便的。她把从外面买来的蒸饼搁在床边,道:“你若是什么时候能动了,便自己拿了吃吧。”</p>

她收拾了一下浴桶,只觉得额头仍是滚烫的,大晚上的也不方便出去拿药,便依然上了床,吹了灯,昏昏沉沉睡去。</p>

。</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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癫就癫咯,没事别惹你活爹!

发发发

半熟之恋:我与豪门大佬的驭爱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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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家弃女,腹黑相公宠不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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