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3、8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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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3</p>

黄枞菖进寝殿的时候，天刚擦黑，殿内却也没有光。他听见皇帝的声音，“承怡，醒醒。白天睡太多，晚上又难入睡了。”随后，皇帝吩咐，“点灯。”黄枞菖连忙把琉璃宫灯一盏一盏点亮。</p>

赵毓身上裹着被子，包的像条蚕。</p>

他抬手揉着眼睛，——他自己怎么睡着，刚开始，不是文湛睡了吗？</p>

文湛侧身在一旁，手臂一直抱着他。</p>

“我小的时候，娘也是这样抱着我的。”赵毓又揉了揉眼睛，“那个时候，她还拿着自己做的风筝，就放在我头顶。”</p>

承怡是一出生就被娇宠的人。文湛却没有被这样善待过，直到承怡被先帝带到东宫读书，认识了他，文湛才知道人和人之间是有温情的。承怡很神奇，他会把旁人对他的娇宠完全学会，然后再返还给周围的人。那个时候他也很小，文湛遇刺劫后余生，他就会喂他吃药，喂他吃饭，还抱着他出去晃动，看着暮夏依旧盛开，却将要落幕的繁花。</p>

赵毓，“后来，先帝说要我去东宫和你一起读书，我一直以为他想要省钱，不想再给我请个先生。因为，东宫的书都是都很无聊，……”</p>

“很无聊，很无聊，很无聊。其实，无聊倒是不怕，还有很多书，里面写的都是血淋淋的，看着晚上睡不好觉。后来，楚蔷生做了我的侍读学士，他告诉我，那些都是屠龙术。……，我不应该看的。”</p>

“文湛，你说，他为什么要这么做？”</p>

“不知道。”文湛很直接，“父皇想什么，我从来都不知道。”</p>

如果先帝只是想要承怡做一个闲散亲王，为什么让他在东宫读书？</p>

承怡说的对，先帝一直在养蛊。几个儿子对于他来说都是蛊，放在同一个密不透风的罐子里面，没有逃出生天的道没有退路，一路厮杀，生死不论！</p>

至于承怡。</p>

既然先帝一直知道他不是亲生血脉，为什么还要让他也承受这些？</p>

黄枞菖捧着一个托盘，里面是一封白色的请柬，“陛下，王爷，这是崔侯送进宫的。”</p>

“老崔？白色的请柬？有人死了吗？”赵毓没起身，文湛帮他拿过来，打开，请柬下面印着十三行的印鉴。“呃，……”</p>

赵毓一下坐起身，拿着这份直白简单的请柬仔细翻看，“十三行明天摘招牌，挖出深埋地下的存银，请各路债主到场，清账。”其实他们是清不了账的，最后挖出来的银子只是做个了断而已。</p>

赵毓低声说了一句，“这是要逼死活人啊。”</p>

文湛，“怎么回事？”</p>

赵毓，“一条大河波浪宽。它的主航道上分叉着一些小河，小溪水，还有小沟。俗话都说，大河有水，小河满。可是如果这条大河瞬间干涸，这些小河小溪还有小沟还能有水吗？还不得成为烂泥潭。</p>

这条大河中有北冥鱼，五洋鳖，巨浪滔天时可翻江倒海。可是，一旦大河干涸，这些北冥鱼五洋鳖在小河沟中能活吗？还不得瞬间成为臭鱼干，烤鳖肉？”</p>

“十三行撤招牌，就是想要保全自己而抽走大河之水，或者说，它本来就是大河之水。过不了多久，雍京城内所有的河道都会干涸，鱼虾尽绝。”</p>

赵毓想到周熙，——如果周熙在，他就算命不要，也绝对不会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他说过，“我们十三行，人可以死，祖宗留下的几百年招牌不能蒙尘！这就是我们生意做到今天唯一的不传之秘。”</p>

翌日。</p>

雍京十三行会馆。</p>

本城所有钱庄、票号还有各路债主齐聚，每个人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如果有，那就只能用一个词——如丧考妣。</p>

高墙外面有人举着白幡、抬着棺材到门外，却被阻拦。孤儿寡母的哭声震天，纸钱挥了一地。</p>

十三行拒兑银票，逼死的都是一些小老百姓。</p>

赵格非站在赵毓身边，看着高墙内的这些人宛如坟地里面挖出来的尸体，脸色发青，却一丝不苟的执行着仪式。</p>

——拜城隍，拜关二爷，杀鸡，鸡血入黄酒，泼洒一地。</p>

随后，几个强壮的小厮在正堂中拿着铁锹开始起地砖。挖地一丈，只起出八口大缸。众人艰难的把这几口大缸抬出来，用铁锤砸碎，里面是白花花的太仓细流丝银锭。这些都是十三行浙江的熔炉铸造，像一窝丝，与雍京使用的元宝形状的银锭截然不同。十三行最后的家底，赵毓估算了一下，不到三万两。眼前这个情景，真是连塞牙缝都不够。不说外面的那些小户，就是能进到十三行的这些人都不够分。</p>

此时，四人架着木梯子上房梁，将十三行的招牌摘下，平铺在正堂前面的空地上。这是一块百年的木匾，漆都掉落了，只有三个字，还瘦骨峥嵘的挺着，——十三行。</p>

一人穿着皂色短衣的人，手中拿火把，点燃了这块木匾。十三行，十代人的信用付之一炬，永嘉数百年繁华，归于荒芜。</p>

赵毓看着这些，心中忽然有一种错觉，似乎这是周熙的葬礼。不，不是，周熙的葬礼不会如此的血腥。这些豪门巨商，进取的时候敲骨吸髓，如今为了自保，不惜尸横遍地。赵毓最后分了八千两银子，算是顶了之前的数十万两白银的账。</p>

赵格非忽然低声问他，“亲爹，十三行这样，算不算壮士断腕。”</p>

“不。”赵毓，“这是挥刀自宫。”</p>

西北道的人也在，他们派几个伙计套了马车将这八千里白银抬回敦煌会馆。老大萧呈隔着烧木匾的烟雾看着赵毓，他的身后就是老八昌渡，虽然一脸的棺材板的样子，却在眼中透着野蛮与贪婪。</p>

萧呈还算客气，“赵毓，回一趟敦煌会馆。”</p>

“好。” 赵毓点头，该来的，终究要来，“我明天一早就过去。”</p>

雍京西城赌场关于银价的赌盘因为冲撞财神的寿辰而封冻七天，后天一早，正式开市。他的家底，薛宣平的家底，还有西北道这些年的积蓄都押了进去，是生是死，到时候就能见分晓了。</p>

赵毓先带着赵格非回家，“家里来了一个小姑娘，以后你们两个一起玩就有伴儿了。”</p>

不料，院门敞开，家中有客。</p>

那人身上是深褐色的长衫，双手背在身后，正在看赵毓园中的蔷薇。</p>

“梅太傅？”</p>

梅恒臣对着赵毓微微一拱手，“经年未见，一向可好？”</p>

赵毓记得他儿子梅慎言过来的时候，曾经说过，他父亲在家依旧称呼他为“殿下”，只是目前在一个敞开的院子中，需要谨慎言行，这一点上，应该没有人比眼前这位三朝帝师更好。</p>

虽然很是意外这位梅太傅亲近登门，不过人家好歹是自己的启蒙老师，并且还讲过一整套《论语》，赵毓连忙执弟子礼，“二十年未见，梅太傅风采依旧。”</p>

梅恒臣白色的头发与白色的眉毛，也许因为他多年在自己的庄园中隐居读书，竟然活生生有了一种仙风道骨的飘渺。</p>

此时，花厅中走过来一个年轻人，颀长挺拔的身姿，面孔很清秀，就是三分俊朗，七分漠然。</p>

梅恒臣则向赵毓说，“这是小儿的长子，梅怀瑾。”</p>

——呃，难道此时就迫不及待的要相亲？</p>

赵毓很是意外，他指了指自己身边的赵格非，“小女，格非。”</p>

“……”</p>

院子中的人们别提有多尴尬了。</p>

赵毓又说，“梅太傅，上次梅师兄回去可能没有同您讲明白，您说的那个事情，我已经拒绝了。”</p>

“他是没有讲明白。” 梅恒臣则说，“所以这次我自己过来同您说清楚。”</p>

赵毓想了想，“成。您老屋子里面请。这位大公子，您是在这里看看花，还是怎么着？”</p>

梅恒臣，“小儿必须要在眼前。”</p>

赵毓，“我闺女，您还要亲自聊聊吗？”</p>

梅恒臣看着赵毓，“女公子不应该见外客。”</p>

赵毓，“我们家没这么多讲究。”</p>

梅恒臣，“那也不成。”</p>

赵毓点头，“您老怎么说，我怎么做。”</p>

三个人进了赵毓书房的客厅，赵大妈准备好茶水点心。</p>

“殿下，小犬多年在白鹿洞书院授课，从未踏足京师，有很多事情不明白，也说不清楚。” 梅恒臣开口，“我这次来，……”</p>

赵毓一拦，“老太傅，您方才也看见我闺女了，就是个半大丫头。格非虽然一直在我老丈人家养着，但是尹家毕竟不是像您这样的清贵人家，这丫头从小半散养，没学很多规矩，真的不是大公子良配。</p>

大公子这人我也见了，一表人才；年初放的榜我也知道，前途无量。您这样的家族，大公子这样的人才，想要什么姑娘没有？梅少夫人的事情，您再缓缓，没准就有新局面，也未可知？”</p>

梅恒臣看着他，一张白净的面皮虽然苍老，依旧有风度，像是直接可以贴到至圣先师的木雕上。</p>

“殿下，我就说您没明白。我长媳娘家的事情，那是我的事情，现在没有尘埃落定，以后一定会给您一个满意的交待。我现在只是想要将小儿与令千金的婚事订下来。”</p>

赵毓还真理解不来，“您老这到底图什么啊？”</p>

梅恒臣，“就图你，殿下。”</p>

赵毓，“……”</p>

梅恒臣，“我知道谢枯荣想要将自己的嫡次女许给您做继室。谢家本代人还没有考出来的后生，他们只能许出一个女儿，外加十里红妆的嫁妆。殿下，我不一样，梅家许出的是我这个孙儿。他是今年进士科第六名，已经是庶吉士，以梅家的背景，他将来的前途不仅仅止步于三品。这样的一个人，殿下认可否？”</p>

赵毓，“……”</p>

——合着，这位老太傅不是让我相女婿，这是让我相男人？</p>

“呃，……”赵毓，“老太傅，您都把我说糊涂了。我现在穷的快要当裤头了，还可能一夜之间身负巨债，几辈子都还不清爽。像我这样一个随时可能流落街头的废物，您老凭什么就舍得把大公子抵押给我做女婿，您不怕我把他卖了还债？”</p>

闻言，原本像个清贵雕像的梅怀瑾看了赵毓一眼。</p>

梅恒臣，“这个时候，我才好开口。这些年，殿下纵横西北的时候，我还真不敢。”</p>

赵毓抓了抓头发，“老太傅，这种事儿，您问过大公子吗？”</p>

梅恒臣，“放心，令千金在梅家不会被慢待。”</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