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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也不敢说出来,只是瞧着这一年来宋国舅的频频动作,总觉得他这是在传达着什么信号。

苏倾这日从茶楼回来后,一直心神不宁。

夜里,待两人洗漱后上了榻,苏倾就试探的问他:“从前我在市井中就听人提起,大人与圣上一同上殿,接受百官跪迎,也同圣上一道,南面向臣?”说到这,她不免斟酌着字句又道:“这般……会不会令圣上及百官多想?”

佩剑上殿,南面向臣,接受百官跪迎,撇开圣上独自发号施令。种种此举,当真张狂,行事作风堪比曹操了。苏倾难免心惊,臣子做到这般地步,只怕不进则退了。

从前的她不怎么关注他是圆是贬,行事作风又是如何。可经过那一场惊心动魄之后,没有人比她更了解他对这整个护国公府意味着什么,对元朝意味着什么。

除了他,没有人能护得了她的元朝。他在,元朝固然安好,他若轰然倒下,元朝的性命前程就捏在旁人的一念之间。所以她比任何人都希望他能长长久久的安好。

宋毅听出她话里隐藏的担忧,不免冷哼了声:“是不是又是那月娥对你瞎噘噘了?爷都说过了,少与她来往,她可教不得你好。”

“你可莫要胡乱牵扯旁人,都是我自个听来的。”苏倾皱眉:“你素日行事又不收敛几分,朝堂市井哪个不知你宋国舅的威名?”

宋毅闻此,忍不住轻扬了眉眼,笑道:“你才知你家大人威名?”在苏倾冷眼瞪他之前,又道:“放心,爷心里有数。再说为何要收敛?爷在他们姒家人的威压下收敛了半辈子,现在整个江山都是靠爷给稳下来的。”

说到这,他颇有些矜傲,嗤声:“想当初,若没爷率兵勤王,这江山姓谁名谁还尚未可知。若爷苦哈哈的勤王一场,还要憋屈的收敛,倒还不如当初随了那谁的建议,在两江称王得了。”

苏倾越听这话越不对,愈发觉得他在向历史名人年羹尧靠拢。

想了又想,她斟酌着字句提议道:“可总要顾忌着些吧。毕竟人心难测,总有些眼红嫉恨的,咱在明处,旁人在暗处……”

“谁敢。”不等她说完,宋毅就打断,冷笑:“哪个敢伸手,爷剁了他爪子。”

又按住她的肩强将她塞进被窝中,颇有些霸道的令她睡下,不许再胡思乱想。

苏倾知他听不进去,就索性闭眼睡了。

待苏倾沉沉睡下,宋毅慢慢睁了眼,盯着帐顶兀自琢磨。

他对明哥不太满意。

明哥悟性倒勉强算可,但性子却委实令人失望。他太缺乏锐性,做事总是瞻前怕后,畏首畏尾。谨小慎微固然是好,可若过了,那就容易演变成优柔寡断,将来必定错失良机,难以进取。

而如今他们护国公府已是鲜花着锦,烈火烹油之态,若不进,便只能退了。

甚至只怕,是无路可退。

宣化十二年。

元朝十岁了。

圣上十六了。

按照惯例,天子当十五岁大婚,继而亲政。可如今都拖到十六了,圣上却还是未大婚,未亲政,朝政大权依旧是把持在国舅爷的手中。

现在朝堂上没人敢提圣上大婚或者亲政一事。因为敢提的,都被宋国舅找各种理由或降职或罢官。

年刚过,宋太后就令宫人进护国公府来,给老太太传个话,倒是许久未见甚是思念,若老太太得空,可否去宫里叙个旧。

老太太隔日就进了宫。

宋太后亲自扶了老太太入了慈宁宫。殿里的八仙桌上早早的就摆上了老太太喜欢的几样茶点,炉内也点着她素日爱闻的雅香,炭火也烧的殿内暖融融的,使得老太太刚一进殿就忍不住笑眯了眼。

亲自给老太太斟了茶,宋太后又将点心仔细往老太太跟前推了推,嗔笑道:“老太太真是,我若不让人去请您,您都想不起来到我这。您算算看,咱们娘俩都多久没聚在一块叙叙了?是不是将您这小闺女都远远的忘在脑后了?”

老太太嚼一块点心咽下,笑呵呵道:“你这话说的没良心,我老婆子忘了谁都忘不了太后娘娘。想当初你尚在娘家那会,我可真是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摔了,待你是真真的心肝宝贝。”

提到从前,宋太后不免面露怀念,开始与老太太你一句我一句的说起往事,说到以往的种种趣事,母女二人皆是笑的欢快。

“还记不记得你那几岁生辰那回,你大哥托人给你捎来的贺礼路上给耽误了,你哭鼻子的事?”

老太太笑呵呵的窘她:“那么大的姑娘了,还哭鼻子,说出去都没人信呢。”

宋太后便嗔了老太太一眼,也笑道:“还不是您跟大哥二哥宠的?如今想来,还是未进宫的时候好,成日里除了为吃什么、穿什么、去哪儿玩操心,再也不用担忧旁的……”

说到这,她的声音渐渐低了下来,有些失落:“那时候大哥二哥待宝珠都亲,哪里像现在……到底不一样了。”

老太太拿点心的手顿了下,而后放下点心,嗔道:“哪儿不一样了?只不过如今你是太后娘跟,身份贵重,到底不似往日随意,要有些敬重。他们心里头,都是很向着你的。”

“老太太,娘!”宋太后突然抓住老太太的手,怔怔的看向她,红了眼圈:“您帮帮宝珠,帮帮您外孙罢!”

老太太惊道:“你这哪里的话?”

宋太后流着泪说道:“煜儿今年十六了,按理说是到了大婚年纪。前头大哥有意撮合他们表兄妹俩,我心想着,那就等元朝长大,等就等了。可是,可是后来大哥又说没这回事……娘,煜儿的岁数实在大了,该娶妻生子了,可大哥一直不松口……”

宋太后抽噎着:“娘,您知道的,煜儿最素日最敬重他舅父不过,自不会忤逆他舅父的意思,而朝臣们也不敢提这厢,我这当娘的看着,心疼啊……”

“娘您最疼我了,您就帮我这一回罢,跟大哥提一提此事,好歹让煜儿娶了妻。否则中宫无后,岂不是让天下人耻笑?”

宋太后泣不成声,老太太半晌未语。

许久,老太太方叹道:“你这……唉,你这是为难我啊。你不是不知,咱宋家祖训,女人家不会插手爷们的朝堂上的事。咱家现在都是你大哥在做主,便是我去说,讨不讨好且不提,只怕他不会听啊。要不,你去与你大哥再商量下,或许此事不过是你大哥忘了,你去提醒下啊,你大哥或许就应了?”

宋太后的心凉了一半。却还是不死心道:“娘,您又不是不知,前头我这里的宫人将那女人得罪狠了,大哥至今都还在恼我。”说着,她有些苦涩道:“我如今方明白娘当年苦口婆心的那番话。大哥后院有了女人之后的确会不一样了,我也不该仗着身份就随意轻视,否则也不会如今跟大哥离了心了。”

老太太叹气不语。

宋太后伏在她膝上痛哭:“娘要帮帮我,我真的是走投无路了。您说过,我是您唯一的闺女,是您的心肝啊——”

老太太最终佝偻着身体离开了。至离开时,始终不曾松口。

宋太后双眼直勾勾的盯着老太太离去的方向,脸上的泪水冰冷冷的覆在面上。

圣上从里屋掀了软帘出来,扶过她胳膊,担忧的唤了声。

宋太后回过神来,抬袖拭了拭泪。

圣上垂了目,声音带了些惆怅以及深藏的冷意:“外祖母她老人家……可是想要做太后娘娘?”

一语毕,宋太后悚然一惊。

“不!”她惊悚的望向圣上,反手紧紧抓住他的胳膊:“老太太不会,她不会!圣上可不许有这般的想法!”

圣上抿了唇,未语。

艳阳高照的夏日,御花园内草木繁盛,花开锦簇,置身其中倒是驱散了些夏日的炎热,带来丝丝清凉。

梁简文身为步兵统领衙门的首领,掌管着禁军,所以他需要隔断时日就要行走宫中,亲自查看、检阅宫中守卫,以防有出现缺漏之处。

这日在穿过御花园时,他远远的见着凉亭处似有一明黄色的身影,正使劲朝着池子方向探身勾那池里莲花。

不等他这边惊呼小心,就见那身影猛地一斜,栽倒在池中……

“圣上莫再这般置身于危险中了。事情让奴才们做就是,圣上龙体贵重,莫要以身犯险。”

梁简文拧着外衣上的水,仍心有余悸。

圣上略带歉意道:“是朕思虑不周,劳梁提督费心了。”说着,捏着手里的莲花兀自苦笑:“本想讨的母后开心,没成想却弄巧成拙。还望梁提督莫要向外提及此事,免得母后知道后担忧。”

吩咐奴才们给梁提督备身干净衣物过来后,圣上就叹息的随手扔了那落了半边花瓣的莲花,裹着外衣离去。

梁简文的目光不经意落在那莲花上,略有失神。

圣上落水一事瞒不住宋毅。

当日宋毅就让人送了些补品进宫,又责令了圣上身边的宫人,挨个打了板子,告诫他们没有下次。

打那日起,梁简文在宫中遇见圣上的概率就多了起来。两人碰面从点头示意,到问候两声,再到闲谈几句,渐渐有些熟稔起来。

这些事情梁简文自不会让宋毅知晓。

毕竟他身为九门提督多年,也经营了一些自己的人脉,阻止这点消息外传是可以办得到的。

他不是不知与圣上走得近些,无异于在悬崖边上行走,一旦宋国舅知晓,只怕会对他横生猜忌。

可他却无法控制自己的行为,每每与圣上交谈,他总觉得莫名舒心。圣上博闻强识,又通情达理体恤臣子不易,往往三言两语就能开解他心中烦闷,令他多少有几分感念。

更何况……

梁简文指腹抚着衣袖纹路,心绪微乱。

这件衣裳必定是她亲手缝制,因为这纹路,与他珍藏箱底的那件,如出一辙。

时间不经细数,不知不觉,又是两年的时光从指缝悄然滑过。

宣化十四年春。

这一年,元朝满十二岁了。

苏倾也快至不惑之年,而宋毅再过上两年,就要过五十大寿了。

有时候闲坐的时候,苏倾也会突然想到,原来她在这个时空都过了这么些年。回想从前种种,就好像是光怪陆离的几场梦一般,那般的不真实,又那般的深刻。再想她如今,似乎也不似十分真实,明明从前的她,所设想的生活中,不曾设想过会有如今这般的日子。

看昨日似梦,看今日非昨,有那么几个时候,她难免有些分不清,是从前是虚幻,还是现在是梦中。只有每每见到元朝那刻,她方恍然惊醒,觉得她这虚无的梦,落地了。好似那浮萍终于飘到了岸上,落了根。

“想什么呢。”宋毅抚着她的鬓发问道。

苏倾回过神,转过身来面对着他,问:“元朝也十二岁了。是不是该提前相看几个优秀的后生,先备着,省的到时候好女婿被人抢了先?”

闻言他哼了声:“谁敢抢一个试试。”继而话题一转,看她:“元朝是时候有个正经身份了。国公府里,也得有一个正经主母来操持她的婚事。”

时隔数年,这个话题再次被提起,苏倾知道,这件事真的不容再拖延几年了。

见她神色恍惚,他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多年沉积心里的那疑问,这一刻忍不住脱口说了出来:“你可是……可是还在怨恨着爷?”

他语气很轻,却带着莫名的沉重,听得她微怔。

片刻之后,苏倾轻摇了摇头。

“你给了我半生磨难,却也护了我半生安稳。”她慢慢道,“纵然我无法彻底释怀,可我对你已无怨恨。”

不等宋毅激动问出另外一个烦扰他多年的问题,却又听她轻声嗫嚅:“我怨恨这个世道……”

开了春,宋毅将那晗哥也一并带在身边培养着。别看晗哥人小鬼大,调皮捣蛋的很,可聪明伶俐劲可不比哪个少,思路又活泛,胆大却又心细,令宋毅颇为满意。

心下不是没有几分后悔的。他有时候也在想,或许当时应该忍下,继续将晗哥过继,再从小好好培养,那他长大后绝对也是个好苗子。

可每当有此念头时,他不由的再回想当时那种情形,想了想,就觉得吧那时候还真是忍不了。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宋毅这边到底还是听到了些宫里的风言风语。虽暂时没有确凿的证据,却也足矣引起他的警惕。

之后他就亲自安排了席面,名曰家宴,宴请了梁简文及其三个嫡子。而他则带了明哥、晗哥,一同前去。

酒过三巡,宋毅就说起小辈的前程来。

听到梁简文提到他嫡长子学问做的差,只怕前程堪忧等等,宋毅便笑道,说是这不打紧,文官不成可走武官的路子,等过些年大些就先安排在禁卫军中,之后有了军功也就前程无量了。

梁简文听他额外提到禁卫军,便知今日这宴,无好宴了。掩住刹那惊慌,他面色如常的笑着谢过。

宋毅缓缓搁下了杯盏,看向对面的梁简文道:“我打算将九门提督的职权重新划分。京畿治安与宫廷守卫一分为二,各派首领统管,你看如何?”

梁简文心里咯噔一下,却强作镇定问:“大哥做这番变动,自然是有道理的。只是不知,这一分为二……是要派哪两位首领统管?”

宋毅看他了会,而后笑道:“你放心,不撤你的职,你还是正一品的提督,统管京畿治安。至于宫廷守卫……”

略顿了下,他转而抬手拍了拍身边的明哥,笑问:“你看明哥如何?”

今年的春日似乎来得有些晚,御花园里的草木还是略显衰败,尚未呈现繁盛之态。

“苏州城今年夏日盛开的莲花,微臣怕是无法亲手交给圣上了。”梁简文略微苦笑,然后双手呈递一长方的紫檀木盒:“这是去年的做成了干花,望圣上莫嫌弃方好。”

圣上接过,抬手抚着那木盒纹理,低叹:“没料到竟是这种结果。你我君臣素日不过闲谈几句罢了,没成想舅父竟疑心至此……到底是朕连累了你。”

梁简文想要说国舅爷并非疑心,可不知为何,这话当着圣上的面,竟如何也吐不出口。

“罢了。”圣上道:“到底是孤家寡人。日后,便是见个苏州府城的物件,都难上加难。”

梁简文心里顿时有些钝钝的难受。这想要见苏州府城物件的人是谁,他心知肚明。

圣上临走前,又似无意叹道:“舅父年岁大了,怕有些事情也健忘了,朕大了,再过两年便可行弱冠礼,届时若再不大婚,怕对天下人也说不过去。朕常听母后提及贵府千金知书达理,言谈举止皆有大家之风,聘为一国之母则为上上人选。”

对上梁简文那震惊的目光,圣上饶有深意道:“朕有此念,只是不知卿意下如何。”

说完,便转身离去,徒留那梁简文迎风凌乱。

回去的路上,他仔细品着圣上这话,无法忽视其中传递的一个重要信号——

宋国舅如今年近五十,日暮西山,而圣上却正值年少,如日中天。

宣化十四年秋。

又到了一年一度狩猎的时候。

像往常年一样,护国公府开始上下准备狩猎物件,以及吃穿用等东西,忙的热火朝天。

秋高气爽,万里无云。

秋日一如既往的清爽,没人觉得今年的秋猎会与往常年有什么不同。

趁旁人皆在忙活,宋毅暗下握了握苏倾的手,低声道:“你昨夜答应过的,待转过年便会给爷个答案,可莫要忘了。”

苏倾自是知道他期望得到的是什么答案。

其实她也明白,元朝渐大,她于国公府中也不能一直这般不明不白的下去。

而他内心应也明白,明年的她,会给出什么答案。

宋毅眉目皆是笑意:“待爷此次狩猎,给你猎张红狐狸皮回来。”

这时元朝不知从哪跳出来,道:“娘,到时候元朝给您采上一篮子花回来——”

话未尽,已被她爹拧着胳膊一路给拉上了马。

朝阳正好,苏倾倚着门框看着他们远走的身影,唇角含笑。

宋毅跟元朝回头看她,见她沐浴在晨光中,满身的柔光,也不免放柔了目光。

秋日的暖阳,刚刚好。

作者有话要说:  抱歉,貌似低估了自己的手残程度,今天晚上怕不能大结局了,推迟一天结局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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