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雕梁画栋的勤政殿内,值守的宫人静默无声。午后的暖阳微微照进雕刻着夔龙围鼎的花窗里,屋中温度正好,甚是明亮。
宽大的黑漆金丝楠木书案上堆积着厚厚的几摞奏折,虽看得出是有小太监精心码放过的,但遥遥望去依旧有几分摇摇欲坠的趋势。
一个小太监默不作声地站在靠近书案右侧的地方,低着头一圈一圈地研磨着手里的朱砂锭。
沈凌渊眸光深邃,手执细长的狼毫笔在手边的砚台里轻轻蘸了蘸,而后垂眸凝视,淡淡写下一行行朱红色的批示。
被批阅好的奏折被整齐地码放在了书案的另一边,待到凑成一整摞便会被专门负责的小太监搬运到不远处的小案上,重新分类归置起来。
修长而骨节分明的手指在不经意间微微顿了顿,沈凌渊凤眸微敛,最近也不知怎的,稍稍有闲暇的时候脑海里总会浮现起前些日子那人在一旁静静看书时的场景。
甚至为着这一场景,他竟鬼使神差地将平常处理公务的地方,由御书房搬回到了勤政殿。
御书房的位置靠近前朝,先前他大多在下朝后便留在那里批阅奏折,算上召见大臣的时间往往一忙便是一整天,直到夜色已深才移步到勤政殿里休息,第二日一早再去上朝,周而复始。仿佛只要让自己忙于朝政,便不会去想其他无意的东西。
世人皆道新帝励精图治。
原本下人们也都以习为常的事,却在几日前的某一天后蓦地被打破了。
批阅奏折的地方由御书房变成了勤政殿。圣上的意思难猜,周围伺候的人谁也不敢多言,倒是负责搬运奏折的小太监曾经在私底下悄悄抱怨,这每天要跑的路程,不知无形之中添了多远。
这些日子,他忙于前朝政务,未来得及去德坤宫看她,她那边便也真的就此再没了动静。
若不是每日遣去给她送汤药的小太监按时回来回禀,他几乎听不到一点有关于她的消息。
前日里张御医求见,说皇后的寒凉之症已然大好,无需再服汤药。明明身子已经无碍了,却不见她有一点打算主动过来的意思。
半盏茶的时间过去,连一旁伺候的小太监都发现皇上手里的这一份奏折,似乎已经批阅了很久没有更换过了,也不知这位大人究竟在折子上写了些什么,能让皇上如此斟酌。想必肯定是什么事关江山社稷的大事,不然以皇上往常的速度,此时旁边的这一摞早就该见了底。
小太监低着头自己在心里瞎猜,沈凌渊薄唇轻抿,有些心不在焉地执笔在旁边的砚台里蘸了蘸。
狼毫而制的笔尖将将要触到奏折的那一刻忽而一顿,沈凌渊凤眸微抬,似是漫不经心地开口道:“德坤宫那边,这两日在做些什么?”
能在御前伺候的下人各个都消息灵通得很,小太监难得见皇上有同他说话的时候,忙停了手中的事,开口回禀道:“禀皇上,德坤宫这两日没什么特别的动静,就是昨个儿镇北侯府递了封家书进去,皇后娘娘应是还未给回话呢。”
从宫外送进来的东西大多要经过层层审查,就算是书信也不能例外,只不过是不看内容罢了。
沈凌渊眸色一深。近来前朝确实是又添了不少上奏弹劾镇北侯的折子,前天刚上完早朝,不出一日镇北侯府便赶在这个当口往宫里给皇后送书信,他们究竟意欲何为,不用细想也能猜到。
这是又在让皇后从宫里帮他们想办法了。
上次在御花园和德坤宫里的场景仍历历在目,沈凌渊眉心微蹙,隐隐已有了几分预感。
果不其然,小太监紧接着便开口道:“今日上午的时候,皇后娘娘出了趟德坤宫,去花房赏了花。还跟八王爷说了会儿话,这会子应该已经回去了。”
掩盖在赤金玄龙纹袖口下的手指蓦地紧收,小太监丝毫没有觉察到沈凌渊神色上的变化,仍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难得皇上有同他说话的时候,他真恨不得一股脑儿把自己听说到的事都交代了。
也许讨得圣上欢心获得晋升就这一次的机会了,小太监边禀报还边惋惜自己没再多打听打听,要是早知道皇上会问起来德坤宫的事,他中午的时候就托人多问上两句了。
修长的指尖轻轻捻了捻手中的毛笔,沈凌渊薄唇紧抿,一双深沉内敛的凤眸微微暗了暗,漆黑的眸光宛如深不见底的静潭,静水流深,隐隐透着几分不悦的变幻。
她又去见了沈宸卿。
那晚在德坤宫,她言辞恳切,他也信了她的说辞。只是这世上怎会有如此巧合之事,连着两次前脚有家书送进德坤宫,后脚她便去见了沈宸卿。
前朝有关她的事,他自然多有留意。只是这次的事情牵连甚广,又牵扯到先帝在位的时候,年头久远,所以大理寺那边尚且需要多花些时间来理清此案。
雕着祥云瑞兽的赤金香炉飘着细烟袅袅,凝神香的味道清淡,徒留了一丝清冽萦绕在大殿之间。
目光在不经意间瞥到了静立在墙边的书架,那日她捧着书回眸望向他时的场景,蓦然浮现在眼前。
沈凌渊收了视线,喉结微不可见地上下滚动了一下,随手将面前的奏折搁置到一边。
真不知她整日里都在胡思乱想些什么,明明御医已经嘱咐过她不得忧思过重,整日里却还在担心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
他分明已经告诉过她,此案他会明察,更不会因为镇北侯府的事而牵连到她,结果那人还是一刻不肯老老实实地听话。
那件案子他特意吩咐了大理寺卿亲自审理尽快查明,朝堂上也敲打过众人,有过调动,为的就是提醒镇北侯府不要再给她施压。
不过是最近稍稍少同她交代了几句。
下次就该直接拦了那些乱七八糟的书信,省得她病急乱投医又找到沈宸卿那里。
当真惯不是个让他省心的。
沈凌渊敛去眸间的神色,抬手微微捏了捏带有些倦意的眉心。
也许晚上该去她宫里一趟。
王德禄走到门口的时候,刚好听到自己的小徒弟正口无遮拦地跟皇上回禀。
王德禄顿时心头一颤,暗骂自己怎么就收了这么个不开窍的混账东西。
沈凌渊听见门口的动静,眸抬望了一眼缀着翠绿玉石的珠帘,他薄唇轻启,沉声朝外面开口道:“出了何事?”
王德禄手中拂尘本能地抖了抖,听声音也知圣上今日心情不佳,一时之间就将希望全寄托在了门外的那位主子身上。
他丝毫不敢怠慢,连忙走到殿前,行了个礼,垂首禀报道:“启禀皇上,是皇后娘娘求见。”
沈凌渊捏着眉心的手指蓦地一顿,抬眸间声音微沉:“皇后来了?”
王德禄微微一揖,“皇后娘娘此刻正在殿外,似是……似是给您送糕点来了,皇上可还要见?”
沈凌渊眉心微蹙,从未见她有如此主动的时候,难不成是在沈宸卿那边碰了壁求助无果,走投无路不得不到他这儿来了?
“传。”
周围的下人皆被打发了出去,王德禄快步走向殿外,轻搭了拂尘朝石阶站着的人行了一礼。
“皇后娘娘久等了,皇上在里面等着您呢。”
温映寒淡淡一笑,“有劳公公了。”
王德禄可自知担不起她这一句谢,忙俯了俯身,回头推开了雕着“回”字吉祥如意纹的木门,待到温映寒走进去,这才退了两步抬手将门轻轻合上。
这一回头,便看见自己那个自作聪明的蠢徒弟了。
“你,过来。”
小太监懵懵懂懂的,甚少见到自己师父有这样疾言厉色的时候,一时也不知自己哪儿又惹着师父了。
王德禄看着眼前不成器的小徒弟,手中一点没留情,硬木而制的拂尘丝毫没收力道便砸在了小太监头上,“圣上面前也敢口无遮拦,杂家是这样教你的?”
好不容易这些日子皇上和皇后娘娘之间看上去关系有所缓和,本以为能安安稳稳几日,净叫这些榆木脑袋们给搅和了。他跟在皇上身边多年,自知这样的日子来之实属不易。
他收了拂尘搭在了胳膊边上,语气严肃至极:“不该说的别多嘴,挨了罚是小,哪天丢了性命也不知是得罪了谁。”还好皇后娘娘是个好相与的,皇上未动怒也就罢了,这若是换成薛贵妃,或是其他娘娘,定是不会轻易罢休的。
小太监摸着脑袋,着实不怎么开窍。
王德禄恨铁不成钢地叹了口气,心道自己怎么就收了这么个徒弟。心浮气躁不说,还一点也不聪明。
“这几日别再去御前凑活了,给杂家老老实实去后面沏茶,静一静你的心,也好好收一收性子。”
……
勤政殿内是别样的静谧,四下的宫人皆被禀退,温映寒进去的时候恰好看见沈凌渊垂眸批折子的场景。
沈凌渊身着一身玄色金丝祥云广袖龙纹的锦袍,墨色的长发微垂被有条理地半束在身后,金黄色的锦带上镶嵌着圆润的玉珠更衬他身份的尊贵,边角的地方还绣有寓意吉祥和瑞的纹样,深沉而不失大气。
一双漆黑的凤眸里,时常透着深不见底的幽深。温映寒觉得自己总是猜不透他在想些什么,但每当远远望着这双如古井般深邃无波的眼睛时,心里总觉得平静。
这一路上,她想了许多有关沈凌渊的事。这个人看起来总是沉默寡言的,遥遥望着的话便会发现他举手投足间身为帝王的威严。
可是相处的次数多了,温映寒便明白,沈凌渊的深沉不是高高在上,更不是薄情冷淡,而是一切尽在不言之间。
也许他所做的事情远比他说出来的要多得多。不会刻意叫她知道,就好像做这一切都是自然而然的事情。
若是能一直蒙在鼓里便也罢了。明明都是些细枝末节的小事,偏偏她无意间注意到后,反而更加意难平。
温映寒不禁在想,过去的一年半里,是否那人也做过类似的事情,只不过她未曾察觉,更别提一丁点地在意。
失忆前的自己究竟都做过些什么呢?
手中的剔红彩绘的食盒被她纤细的手指紧紧攥了攥,温映寒望着身前的男人,微微行了一礼,“皇上万福金安。”
她声音很好听,清清冷冷却像是春季冰雪融化时的场景。沈凌渊眸色深了深,本能地打量在她身上。
温映寒身着一件绾色彩凤牡丹古香锦缎衣,下着竹青彩绣暗纹玉锦月华裙,眸光潋滟,腰如约素,墨色的长发被柔顺地挽成了倾髻,鬓角碎发微垂,隐隐带着些微弯的弧度。
她行过礼起身望向沈凌渊的方向,浓密纤长的睫毛微动,抬眸的那一刻是说不出的明艳。
临出门前她让芸夏重新帮她梳好了发髻,又换了件能适宜觐见所穿的衣衫,距离上次去见沈凌渊的日子已经过去了许久,想同那人道谢的话酝酿了一路,却在临到要见到他时,不知怎的,全都忘记了。
“皇后要见朕,是有何事?”沈凌渊声音低沉平缓,让人难以分辨这其中的喜怒。
温映寒朱唇轻抿,下意识地攥了攥手中的食盒,“臣妾做了些糕点,皇上操劳国事辛苦,臣妾想着……”
“做多了糕点,吃不完?”他轻易便道出了事情的真相。估摸着她定是觉得空手没有理由过来,便搜罗了些点心求见。
那些斟酌着说出来的字句,编出来的客套措辞,不听也罢。沈凌渊才不会相信这几日里都没动静的人,今日能忽然想起他日夜操劳了?
定是有什么缘由的。思来想去也只能是因为她家里前两日送进来的那封书信了。
温映寒蓦地被那人道明了初衷,指尖不经意间轻轻颤了颤。最初想着送糕点过来确实是这样的,但若真的只是如此,她遣人送过来就是了,何必亲自跑这一趟。
温映寒福了福身,“臣妾的手艺比不得宫中的御厨,皇上不愿吃的话放着就是了。”
沈凌渊眼眸微动,瞧着身前的人明明还是像平常那般的行礼,他却莫名从这句话中听出了几分赌气的味道,分量很轻,恍若是他的错觉。
“来见朕,是为了何事?”他声音平缓,索性轻敛了衣袖起身走到她跟前,连沈凌渊自己都未曾发觉,此时的语气已在不经意间染上了几分屋外暖阳的温度。
他这个皇后一向聪慧通透,话点到至此处,想必她下一句便会直接表明来意了。
温映寒听着他的声音,心尖仿若被人轻轻攥了一下,眼看着那人靠近,下意识地垂了视线。
沈凌渊同她不过一步的距离,从这个角度垂眸望去,刚好能看到她纤长微弯的睫毛像小扇似的轻轻颤动了两下。
“臣妾……”她声音很轻,小小的却足以被身前那人一字不落地听见。
“臣妾前些日子病症,一直未能出宫,如今按时服了汤药,身子已经无碍了……”
她轻敛了神色,重新抬眸望上沈凌渊深邃的视线,“……多谢皇上前几日送来的椰蓉糯米糕。”
她朱唇轻轻动了动,绕了半天终是将这句话说了出来。
话一出口,温映寒心底也是微微一松,原本也是想同这人道谢的。今日便当是礼尚往来,算是相抵。
沈凌渊眼眸微睁。他等了半晌只以为会听到一句她替家里求情的话,未曾想他竟从一开始便会错了意。
喉咙微不可见地上下滚动了一下,沈凌渊薄唇轻轻动了动,手上的动作有着轻微地停顿,却在下一刻抬了胳膊从她纤细白皙的手指间接过了那个装满了糕点的食盒。
屋中凝神香清冽,雕刻着夔龙围鼎的花窗隔绝了午后炽热的光线。
温映寒看着那人宽大的手掌伸向自己时微微一怔,没料到那人真的会接了过去。
险些被触碰到的手指快速地松了食盒本能地缩回到了袖子里。
只消再过一秒她便可以福了身子行礼告退。
然而沈凌渊却先她一步温声开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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