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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里提着壶酒,低头只管迈步往老爷书房去,锦霞的心砰砰直跳。

在胡婆子屋子里,她说要替胡婆子去送酒,还怕胡婆子觉出不对来。可眼见胡婆子惊完就笑了几声,说什么姑娘愿意走这一遭可替她省事儿了云云,锦霞就放了心。

她就说,这些老婆子就是一个比一个爱躲懒儿,她要去办这个差事,她们哪儿有不喜欢的?

胡婆子还替她舀了瓢水洗脸,让她整整头发衣衫,笑道:“老爷看了姑娘这般好模样,就是大爷二爷买的这酒不好,怕也好了。”

天已黄昏,府里人来来去去的办事。锦霞心里有事,又怕人看出来,又不敢不理人,怕更被看出端倪。她又是在下人里出了名儿的,人看她提个酒壶往老爷书房走,都神色暧昧,眼神不住往她身上扫。

锦霞被臊得脸红。人不问她,她就一句话都不说,强撑着快步走。人问她,她留个心眼儿,只说是替大老爷家的人让她去送东西。

一路行到书房院门,她深吸一口气,扬着笑脸问守门的小厮:“老爷在不在书房?我替佑大爷佩二爷给老爷送酒来。”

一个小厮笑嘻嘻道:“原来是锦霞姐姐,老爷在屋里,姐姐快去罢。”

另一个小厮还没开口,锦霞就迈步进了院里。他皱眉问那笑着的小厮:“太太怪罪下来,你别连累了我!”

“太太怪罪得还少似的。”那小厮仍是笑嘻嘻的,“哪回老爷太太起了争执,不管最后怎样,太太不把咱们教训一顿?再说了,锦霞姑娘说是去替大爷二爷送酒,有咱们拦着的份儿么。”

另一个小厮便不言语。

笑着的小厮把头一撇,看向屋门前锦霞窈窕的背影,心想太太见天的给他们找不痛快,他给太太也找点不痛快。

再说,太太不痛快,老爷这回肯定痛快!

经过这一晚,说不定明儿锦霞就是锦霞姨奶奶了!

王子胜已在书房里呆了一天了。

今早起身,佑儿佩儿又是早早来请安问好,独有仁儿这王八种子,他哥哥们来了他都没起身。

幸而佑儿佩儿并没说什么,也没问他们三弟怎么没来,只请示说今儿要出门逛逛,看看金陵风光,也好带些东西回去,一解爹娘思乡之情。

大哥家养的两个孩子确实是好,又懂事又孝顺,小小年纪就能行上千里把弟弟送来,身边没人看着也日日习武不怠惰。

仁儿和他们一比,简直啥也不是!

王佑王佩告退后,王子胜按捺不住心头怒火,几步冲到东厢房里,把尚在睡梦中的王仁揪出来就要打。

郑氏尖叫:“老爷!”

想到都是郑氏这些年拦着他,不许他教训孩子,以致王仁都七岁了还一副糊涂样,在大哥家里丢人现眼。

见郑氏还拦着他,王子胜一腔怒火全都转到她身上。

一天过去了,想起早上甩在郑氏脸上那个巴掌,王子胜仍是感到心里痛快!

成婚十年多,他头一次在郑氏面前这么扬眉吐气!

往日是他好男不和女斗(注1),看在夫妻情分和她生育有功上,让着她罢了!今日才叫她知道什么叫做夫纲!什么叫做厉害!

打了郑氏这一下,王子胜觉得下人们看他的眼神都不同了。

这才是一家之主!这才是当老爷!成日让着郑氏,她说什么应什么,连姬妾丫头都听她的散了,才纵得她这样!

往后……往后……

王子胜在屋中或坐或站或走,心里不能平静,他午饭随意用了两口,一直在想这件事。

今晚便不回她院子又能怎样!又没谁规定丈夫晚上一定要去老婆屋里。晾上她三两天,让她主动来服个软儿,往后才好重振夫纲。

哼!这些日子她越发拿大了,连周公之礼都要拿乔,让他俯就。

只是若如此,今晚便没个人……

王子胜正这么想着,就听见门外女子的声音:“老爷。”

这声音年轻柔嫩,又有些熟悉。王子胜咳嗽一声,道:“进来。”

门扉转动,进来的果然是锦霞。

锦霞迈着细碎的脚步走到王子胜身边,低头把酒壶往前一递:“老爷,这是佑大爷佩二爷在外头给老爷买的好酒。”

王子胜盯着锦霞低头露出来的雪白的颈子不放:“搁到那儿罢。”

“老爷不尝尝?”锦霞抖着声儿问。

王子胜眼中浮现出兴味,拿手去摸锦霞的耳垂。

锦霞身子一抖,并没躲开。

“是太太让你来的?”王子胜感受着这份柔软细腻,不由多捏了一会儿。

锦霞浑身发软,声音也软绵绵的:“不是……是奴婢自己……老爷不尝尝酒?”

王子胜松开锦霞的耳垂,把手放在那酒壶上,话音调笑:“连个杯子都不拿来,你叫老爷怎么喝?”

锦霞已是手脚都不知往哪儿放,偏王子胜还上前一步,两人呼吸可闻。

王子胜拿起酒壶,把壶嘴对准锦霞红润的嘴唇,低声道:“你喝一口,喂给老爷,怎么样?”

*

郑氏院子里,宋嬷嬷看着丫头们来来去去的上酒上菜,又不住回身夸赞郑氏:“太太这一身打扮真和天仙下凡似的,多少年了,太太次次一打扮,还是让人移不开眼。”

宋嬷嬷满口的恭维,也只让郑氏微微露出一点笑意,随即便消失不见:“老爷怎么还不来?人去了多久了?”

宋嬷嬷赶着安抚:“这才不到一刻钟,太□□心。老爷一向疼爱太太,必会来的。”

郑氏又担心道:“仁儿在那边不会受欺负罢?”

宋嬷嬷心里叹气,可嘴上说得稳:“咱们三爷是主,佑大爷佩二爷不过是客,这几日又一向在老爷面前装得好,怎么会明着欺负三爷呢?”

郑氏又和宋嬷嬷道:“嬷嬷,好歹时时着人去看着些。”

宋嬷嬷俯身悄声笑道:“太太放心。今晚太太只管留住老爷,好好认个错儿,陪个不是,让老爷面子上过得去,往后不是还和以前一样?”

郑氏抿着嘴点头,心里煎熬得似在油锅里。

经过这一次,还真能和以前一样吗?

一刻钟过去,两刻钟过去。看看怀表已是人去了三刻钟还未回,郑氏彻底坐不住了,起身就往外走。

宋嬷嬷心知是拦不住了,看看院子里一狠心,也跟着往外过去,心里骂锦屏真是没用东西!请个人都请不来!

郑氏带着一群丫头婆子浩浩荡荡到了书房院门,守门的两个小厮吓得赶忙问好,郑氏瞪他们一眼,暂且来不及管他们,又带着人往里走。

和锦霞笑嘻嘻的小厮抹抹额头冷汗,另一个小厮用口型问他:“怎么办?怎么办!”

那小厮长出一口气摇摇头,朝书房努嘴儿。

一会儿太太可顾不上咱们!看好戏就完了!

靠近书房,屋里的声音隐隐传来。

郑氏靠在窗口听了一会儿,脸色铁青,心沉到谷底,怒气不断涌向额头。

“老爷,老爷,我不行了,还是换锦屏妹妹罢……”

“老爷……不要……啊……”

锦霞锦屏这两个浪蹄子!贱·货!

郑氏鼓着劲儿大力推开门,宋嬷嬷想拦没敢拦。

她若拦,太太这火儿就先朝她来了。到时候不但她没了脸面,还要带累家里小孙子没了前程,何必呢。

再转念一想,太太和老爷闹得越僵,往后太太就越要靠着她,对她倒没坏处。宋嬷嬷想开,索性也不拦了,只面上做一副焦急状。

门撞在墙上发出巨大的声音,郑氏脚步飞快跑到书房内间,看着床榻上一片凌·乱,锦霞锦屏都衣·不·蔽·体·面·色·潮·红,王子胜瞪着眼睛一脸惊恐。她抖着手拔下头上簪子,揪住锦霞的头发就要往她脸上划!

锦霞尖叫着往王子胜身后躲:“老爷救我!”

王子胜被这一嗓子激回了神,看身边发抖的两个小丫头,再抬头看一脸狰狞的郑氏,忽然生出一股豪气!

男子汉大丈夫,连自己的女人都摆不平,再何谈别事?

王子胜站起身,扭住郑氏的胳膊,狠狠往后一甩。

金簪掉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簪子上的珍珠骨碌碌的撞上门槛。郑氏也被甩落在地,顾不上身上疼痛,只不敢置信的看着王子胜。

屋里一片寂静。

“成何体统!”没等郑氏缓过神,王子胜已拿起衣服披在身上,口中喝道:“哪儿有媳妇和男人撒泼的理!我不过收用两个丫头,你就这样嫉妒,看哪天休了你,你才知道厉害!”

郑氏气得浑身乱战,也顾不得正慌乱穿衣裳的锦霞锦屏了,撑着站起身道:“好啊,老爷如今有了新人,就不把我放在眼里了。老爷说我嫉妒要休我,我可给老爷太太守了三年的孝!老爷既不稀罕我,我带着仁儿家去就是!”

说着,郑氏扭头就往外走。王子胜没想到郑氏这样刚硬,把心里那股子“豪气”都散没了,抬脚就要去抓郑氏。

可他手伸到一半儿,隐约看见外头乌泱泱站着一堆下人,忽又警醒。这次把郑氏哄回来,下次怎么办?还由着她去?

他冷笑一声,道:“你爱上哪儿上哪儿,仁儿不许你带走!我王家的孩子也由不得你随便带哪儿去!”

郑氏住了脚回头,朝王子胜喊:“仁儿是我生的!我肚子里爬出来的!”

王子胜冷笑:“仁儿姓王,和你什么关系!”

郑氏愣了半晌,忽然就猛往墙上撞:“我不活了!不如死了干净!”

丫头婆子们都吓破了胆子,赶忙抱住郑氏,四五个人还拽不住她。王子胜两步上前,对郑氏兜脸就是一巴掌,又问:“你闹够了没有!”

宋嬷嬷真没想到老爷今儿竟是这样,竟和太太硬碰硬的干。

她算计落空,但并没慌神,心里一转,颤巍巍跪下求道:“老爷,您何必这样!太太是老太爷老太太三媒六证给您聘来的正妻,老太爷老太太在世的时候,太太无不孝顺。和老爷夫妻十年,太太给王家生育了一儿一女,添丁进口,日常给老爷管家理事。就是几位姨娘丫头出去了,原也是老爷点了头,说要专心给老太爷、老太太守孝,太太才放出去的。”

“请老爷不看在这些年的情分上,就看在太太兢兢业业这些年的苦劳上罢。老爷今儿已给了太太两个没脸,往后叫太太还怎么在府里立足呢?就是三爷和姑娘,亲娘没脸,也没什么脸呀!”

宋嬷嬷一面说,一面又去捏郑氏的手,意思是让郑氏暂且忍了这一时之气,再图往后。

郑氏心酸愤怒委屈全化作眼泪,扑在宋嬷嬷身上哭号,宋嬷嬷又哀哀道:“老爷,本来今儿早上您就给了太太一回没脸,太太又是生气又是伤心又是后悔,和我哭了半日,说预备晚上摆酒摆饭请老爷,和老爷认个错儿。”

“谁知太太左等老爷不来,右等老爷不来,心里发急,匆匆忙忙过来,就撞见……那锦屏丫头就是太太派来请老爷的,谁知她……她……”

宋嬷嬷低下头,做出一副不忍再说样。

王子胜愣了神,看着郑氏伏在宋嬷嬷肩上大哭:“嬷嬷还说这些做什么,左右我的脸面已经丢尽了……”

宋嬷嬷怜爱的拍着郑氏:“我知道太太一向只是嘴硬心软,三年前打发了几个人,如今出了孝,也担忧老爷身边没人服侍,只是因太在乎老爷,所以一时没找人罢了。”

“老爷就是要什么人,和太太说一声,太太也没有不给的理。只是今次是这两个丫头主动去勾着老爷,世上男主外女主内,后院儿里的事儿合该都是太太管着,老爷还为了两个背主的丫头打太太,太太往后可怎么办呐……”

宋嬷嬷也流下两行老泪,和郑氏抱在一处,呜呜咽咽哭了起来。

说话间,锦霞锦屏已穿好了衣裳,听得宋嬷嬷一句句劝动老爷,两个人对视一眼,皆看见对方眼中的慌乱。

锦屏比锦霞年小一岁,心思却更活泛。

宋嬷嬷明知她生得好,老爷盯着她也不是一日两日了,偏还叫她来请老爷,不过就是想用她这张脸。她还觉得宋嬷嬷就是没找见锦霞,不然定会叫锦霞来。

这老婆子成日把着太太身边的事儿,叫别人连只手也插不进去,让太太除了她以外,一个不信一个不听。

她若想要出头,要傍上太太是没什么可能了。何况太太是个醋缸,连老爷多看她和锦霞两眼,太太都要把她们打发走呢,根本不可能用她们去留住老爷。

她想出头,只能靠自己。

所以进了书房,她看见老爷和锦霞滚做一团,故意做出一副娇样,引得老爷把她也占了。

这个机会难得,错过了这次,太太发现老爷和锦霞的事儿,更得严防死守,她就更没了机会。况且如此一来,若有机会,她便能在太太面前把错儿往锦霞身上推。就是太太震怒,她和锦霞是两个人,想来老爷更会怜惜些。

锦霞么……一向没甚脑子,可当也知道这回她必会更成了太太的眼中钉。所以老爷把她也收用了时,锦霞一点儿不生气,估计心里还喜欢,有个人能和她一起挡挡。

可锦屏万万没想到宋嬷嬷一张嘴这么厉害!把黑的说成白的,白的说成黑的。不知道的人听了,还以为太太是多好的贤惠太太!

锦屏心里发慌,拼命的想主意,可就是想不出来。她去看锦霞,发现锦霞已浑身都抖起来,哭得满脸是泪了。

这没用东西!还以为她敢勾搭老爷,是必有什么后手!

锦屏暗暗瞪了锦霞一眼,抬脚就要下床,预备跪倒太太跟前儿磕头。

宋嬷嬷和太太才在老爷跟前儿卖完贤惠,她诚心磕头,太太必不会怎么着她!

可宋嬷嬷虽是哭着,却一点儿也没放松。她瞥见锦屏要下床,赶忙捏郑氏的手,预备郑氏不说,就只能她去替她说了!

好在这么长时间过去,郑氏已经明白今时不同往日。

锦屏才走到一半儿,郑氏已经哽咽着开口:“老爷身边一直没有人也不是个事儿,既然老爷今儿收用了锦霞锦屏,我就给她们开了脸,收拾出两间屋子来住,每人拨一个小丫头使唤罢。等什么时候有了身孕,再提她们做姨娘,好歹咱们把脸面遮过去,老爷看可好?”

王子胜已经彻底软了心肠。再想到夫妻争执还好,若他为了两个丫头打了嫡妻的事儿传出去,他名声不也完了?

于是他伸手把郑氏扶起来,看着她面上被打的巴掌印,眼神游移:“那就依夫人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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