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熹光七年秋,枢密使裴澈率大军踏平西戎王庭,西戎王率残部北逃。

自此,天山以南,葱岭以东,昆仑山以北之地皆纳入桓朝版图之内,裴澈之名更是传遍九州大地……

永州城外的寂心庵里,楼以禾身着缁衣,闭目跪坐在蒲团上,一边诵经一边敲击木鱼。禅房里只有她一人,可往日里令她感到心安的寂静却在此刻不断地扰乱着她的心神。

数日前,她下山采买茶盐之物,路过一说书摊子前,时隔两年之久的人名便在那一刻倏然出现。

“裴澈”二字仿如旱天雷一般在她的耳畔炸裂开,裹挟着那些早已被埋入她心底的往事汹涌而来……

手中之物尽数落地,她倚在墙角,蹙眉捧心,难受到喘不过气来,她想要快些出城,却慌不择路,入了一条更为繁华的街道。

熙熙攘攘的人流里,她走五步便能听见一声“西戎大败”,走十步便能听见一句“裴将军用兵如神”……

人人都在称颂裴澈的功绩,可楼以禾什么都听不进去,她只是湿红着眸子,如行尸般走在大街上,想起裴澈告诉她孩子没了的那一刻,想起裴澈将休书递给她的那一天!

身后的房门“吱呀”一声被人从外推开,楼以禾睁眼回身,便得知庵主命人来请她速去大殿。

长廊之上,楼以禾一边走,一边问:“小师父可知所为何事?”

小尼姑摇了摇头,回道:“不知,但听闻来人显贵,庵外停的是八抬大轿!”

2

十二月里的永州已经开始飘雪,楼以禾撑着纸伞缓缓拾阶而上,不知为何,她的心莫名其妙地慌乱起来。

她站在檐下收了伞,转身要进殿时,殿中人也已听见声响抬眼看了过来,四目相对之时,楼以禾怔立在原地,只觉四肢僵直,血液直流。

她觉得自己一定是生出了幻象,否则,她怎么会在这样一个薄情的男子眼中,看到毫不掩饰的愧疚、的思念以及那失而复得的狂喜?

裴澈朝她快步走了过来,就在他要将她拥入怀中时,楼以禾终于回过神来,往后退了一步,让他生生扑了空。

“施主认错人了。”楼以禾神色淡淡地看着眸闪痛意的裴澈说道,随后她便转身快步朝外走去。

风雪那样大,一道一道像冰刀子般刮过她的脸颊,可她一步都不敢停下,因为,她怕自己一旦停住,便再也生不出逃开的勇气。

尽管如此,可一个女子的脚程岂能敌得过常年行军的武将,不过片刻,修长挺直的手便从后往前环住了她那纤细的腰身,轻轻一带,人便落入裴澈怀中。

“禾儿,给我一个机会,听一听我的解释可好?”温温的唇轻贴在她的耳际,裴澈小心翼翼地向她求道。

楼以禾含泪抬眸,望着远山朔白,弯着唇角缓声回:“好啊!你将我们的孩儿还给我,我便听你的解释。”

身后寂然无声,楼以禾轻眨眼眸,木然道:“你既无死而复生之力,我便无意听你的解释。世人皆知,楼以禾已于熹光五年坠崖身亡,希望你也能牢牢记住此事,日后莫要再来寻人!”

说完,楼以禾便趁裴澈恍神之际,用手肘狠狠地向后击打,挣脱了他的桎梏。

她迎着飞雪快步往前走去,可没走出多远,便听见身后传来一声惊呼:“裴大人!”

她的理智告诉她不要回头,可身体却不受控制地停了下来,于是,她一转身便看见裴澈用手按着心口,痛到半跪在了雪地里。

有血自他的指缝间渗了出来。

楼以禾看着那刺目的殷红才意识到,其实,从见到他的第一眼起,他的脸色便如冬雪般苍白,丝毫没有横扫大漠归来后意气风发的勋臣模样,反倒像个重伤在身的孱弱公子。

两人隔着漫天雪帘对视,他见她终究为他驻足,那双盈着水雾的眼闪出了光彩,可也只是一瞬而已,因为他随后便阖眸倒了下去。

山间回荡着暮鼓之声,楼以禾无力地跪坐在雪地里,看着被众人簇拥着扶往禅房的人影,垂泪遥想起了熹光二年。

倘若那时她便知自己会与他沦落至这般不堪的结局,她便是死在那冷榻上也不会答应嫁给他为妻的!

3

熹光二年元月里的一日,裴澈奉诏入宫。

他原以为桓绍召自己前来是为了商谈军国大事,却不料一入勤政殿,高坐在龙椅上的人便开口道:“若是朕没记错,子湛比朕小两岁,过了这年,也有二十三了,是时候成家了。”

裴澈闻言怔立在原地,良久才回过神来,垂眸缓答:“是啊!陛下若不提起,臣都忘了,自己已无家近十年了……”

裴氏一族在裴澈十三岁时牵扯入了一场通敌的大案之中。

裴澈的父祖在狱中以死明志,先帝有所惊,却碍于多方考虑未还裴氏清白,只是免了余下之人的死刑。女子罚没为官奴,男子则流放边疆充军。

一夜之间,裴澈从清贵无忧的世家公子沦为任人打骂的流犯。

离开长安那日,裴澈回望巍峨高墙暗暗发誓,只要他没有死在塞外寒天以及那西戎弯刀之下,他便一定要回来,堂堂正正地还父祖一个公道!

桓绍虽是嫡出的皇子,但因先帝不喜皇后,连带着也不将桓绍放在心上,听了两句宠妃的枕边风便将十五岁的桓绍送去了边疆。

美其名曰“历练”,实则是想借刀杀人,为宠爱的儿子扫去一个继位的障碍罢了。

两个身怀愤懑的少年就那样在飞沙走石、狼烟四起的死境中不期而遇,从最初的惺惺相惜到后来的并肩作战,他们经历过无数次生死困局,所幸的是每一次都能化险为夷。

最后他为他夺回了本该属于他的至尊之位,而他则还给他应有的清白公道。

“子湛可有意中人?”桓绍的声音将裴澈从回忆之中拉了回来。

裴澈摇了摇头,弯着嘴角颇为无奈地笑道:“臣早年无心情事,如今诸事繁杂更无暇顾及,不如陛下将这枢密使的差事交予旁人,如此,臣才能分出一二心思来考虑成家一事。”

“那可不成,枢密使掌全国军政,朕只信子湛一人。既然子湛心中无所念,不如由朕来赐婚如何?”

“陛下可是觉得臣这张皮相尚有几分颜色,要将臣推出去亲睦新旧臣僚?”裴澈弯着唇角玩笑道。

桓绍闻言不禁白了他一眼,答道:“朕若是这般想,刚登基时便要将你送出去了,何必等到今日!

“也就你敢这般,若是旁人,朕早就命人拖出去打上三十大板了。好了,言归正传,朕问你,你近来行事可有受阻?”

裴澈闻言眸光一闪,而后老老实实地答道:

“当年那场通敌的案子牵连甚广,那些旧臣或多或少都干过捧高踩低、落井下石之事,他们担心臣会携私怨报复他们,所以颇有抱团相抗之意,确实生出些许不便之处。”

桓绍一脸了然地看着裴澈缓声问:“那子湛可有携怨报复之心?”

裴澈笑了笑,开口答道:“实不相瞒,十三岁的裴澈确有此心,总想着有朝一日要让那些人也尝一尝抄家流放的滋味。

“但历经这些年的生死磨难之后,臣可以学着看开一些,不去计较那些小仇小怨。”

桓绍颇为感慨地点了点头,道:“既然如此,朕有一个法子可解子湛的困局。”

4

在勤政殿通往浣衣局的宫道上,裴澈一边走,一边回想着方才桓绍对他说的话。

“你祖父曾经为你与济阳楼氏定过一门娃娃亲,裴家出事之时,楼家为明哲保身不仅作壁上观还退了亲事。

“先帝驾崩的前一年,楼家被卷入党争之中,全族败落,与你有过亲事的那位楼家小姐被罚没宫中,沦为了一介浣衣的婢女。”

“陛下想让臣娶那女子?”

“楼家时运不济,若是未败,当与今日阻碍你的那些家族一样,你若能不计前嫌娶了楼以禾,那些老谋深算之人自当看懂你的意思,不会再像如今这般满心戒备。”

桓绍见他有所迟疑,复又开口道:“你放心,那楼以禾是个才貌双全的妙人儿,皇后与其乃昔日官学同窗,也赞其心性高洁坚韧,与其父不同。

“朕不迫你,你先去瞧一瞧人再给朕答复。”

脚步停了下来,“浣衣局”三个字赫然出现在裴澈眼前,引路的太监进去唤了一声,不多时,管事嬷嬷便来到了裴澈面前。

当她得知裴澈是来找楼以禾时,神色一滞,额间冒出了冷汗,而后他便听见她道:

“回禀裴大人,那楼以禾身娇体弱,落雪那日在外洗了半个时辰的衣裳便晕了过去,这几日高烧不退,正在房里躺着。”

嬷嬷请裴澈先在大堂上稍作休息,容她命人将那屋子收拾干净再请裴澈进去,可裴澈瞧她眼神有异,不待她继续说话便绕过她径自走了过去。

数九寒天的时节,榻上的人儿仅盖着一张破旧的薄被,一双纤足还被人故意扯了出来,裸在外头受凉。

裴澈看着眼前这个憔悴不堪的女子,仿佛看见当年自己的娘亲与幼妹沦为官奴不久便相继病逝时的模样,久久未起波澜的心突然狠狠地抽痛了一下。

裴澈将楼以禾抱起时,她已现出昏死之态,秀颀的颈与纤瘦的臂皆无力地垂悬在半空中,彷如风中弱柳一般,令他生出不小的怜惜之意。

“方才嬷嬷可说让人好生照料着,可本官瞧着,若是再晚来两日,这人便要被一方草席卷着送去乱葬岗了!”言罢,肃凛着脸的裴澈便抱着楼以禾快步朝太医院走去。

引路的太监意味深长地看了那嬷嬷一眼,开口道:“当初我奉皇后娘娘之命来给你传话时,可是实打实地说过要你照顾些那楼家小姐。

“只可惜你没有将我的话听进去,反而纵容那些善妒之人欺负她,如今事已至此,嬷嬷也只能自求多福了!”

年近四十的妇人闻言双腿一软便跪坐在了地上,懊悔垂泪,只可惜时已晚矣,因为从裴澈看见楼以禾的那一刻起,她这管事儿的差事就算是到头了!

三日后,转危为安的楼以禾倚在软枕上兀自出神,方才她看了放在枕边多时的书信,男子的字傲骨劲瘦,犹如寒松霜竹般挺逸有力。

裴澈一字一句地将来龙去脉说清,却丝毫不提当年楼家退婚一事,以免惹她不安,甚至直言如若她委实不愿,他亦不会强人所难。

她乃一介罪臣之女,本已是终生为婢之身,可命运却如此垂怜,是以纵然明知入则为棋,又有何人舍得言拒?

于是,在熹光二年的春日到来之际,楼以禾冠上了裴姓,也安了旧臣的心。

5

数月之后,皇后平安诞下嫡长子,桓绍龙心大悦,于宫中设宴欢庆。

席位依着官位品级次第排开,枢密使乃从一品,裴澈与楼以禾自是坐在前头。

这是楼以禾初次以“裴夫人”的身份出席宫宴,因她那段罚没宫中的经历,旁人不免对她好奇,灼灼目光由四方投射而来,像是要将她淹没其中。

楼以禾以为自己将不安隐藏得很好,却不料裴澈早已觉察,不过片刻,男子的手便自广袖下悄悄地游移过来,而后用修挺的指一笔一划地在她的掌心写下“莫怕”二字。

她惊讶地转头看他,可他却端然而坐,目视前方歌舞,仿佛从未做过那拨动心弦之事。

楼以禾缓缓转过头,以袖掩面进了一杯酒,在那无人可见的一瞬里,有嫣然之色划过她的唇角。

待楼以禾平静下来,她渐渐发现,那些目光之中虽有探究之色,但更多的其实是羡意。

因为按照正常的升迁之序,一个人就算出身世家,一路通达,也要在而立之年方有可能跻身一品之列。是年她不过二十,便因夫势得了郡夫人的诰命。

若是老夫少妻,旁人或许还能自我安慰一番,可她的夫君偏又年少有为,还生就了一张引人掷果盈车的好相貌,天时地利人和皆让她占了个齐全,岂有不令人生羡之理?

桓绍的族妹成芳郡主曾对裴澈有意,也曾请托桓绍代为转达心意,奈何却被裴澈当场婉拒。

自那时起,她心中便憋着一口气,想看一看究竟要什么样的女子才配得上与他并肩而立,只可惜她千算万算也没有料到,最后站在他身边的竟是一个罪臣之女。

她心中积压多时的怒意在见到楼以禾的那一刻陡然升起,于是在酒宴过半之时,她当众向桓绍提议,将那些喧闹的歌舞撤下,由重臣家眷展示才艺助兴。

待桓绍应下之后,她才悠然开口道:“听闻裴夫人自幼师从瑶琴名家,能将一曲《凤凰台上忆吹箫》弹出天籁之音,不知今日能否借天恩一饱耳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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