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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志在这边野之地,平生所愿便是希望治下百姓安居乐业,如今与志向相去甚远,岂可中道弃百姓而去?”何洛俯身一揖,歉然道,“殿下美意,某怕是要辜负了。”

凌微深感惋惜,忍不住出言劝道:“何大人此言差矣,平都乃大安中枢,所出政令全国施行,大人留在此处不过造福一方百姓,若往平都任职,却可泽被天下万民,微腆颜请大人再考虑一二。”

何洛仍是摇了摇头,目光坚定,有些直白地说道:“某才疏学浅,性子粗莽,比不得京中诸多栋梁,也无意卷入党争中,有负殿下抬爱,还请殿下莫要怪罪。”

被人道破了自己的些许小心思,凌微面色微变,一时有些下不来台,季舒见状忙说道:“心系百姓,何处不可为官?何大人为人耿介,若在平都只怕要得罪不少人,倒不如便让其留在宁州,也算了却何大人一桩心愿。”

凌微闻言只得作罢,长叹了口气,坦言说道:“微请大人前往平都,确有些许私心,可字字皆出自肺腑,绝不敢因私忘公。”

“大人决心留于此处,微也不强人所难,希望大人有朝一日能够实现心中志向。”

“殿下宽宏谦逊,愿为殿下效劳者大有人在,某恭祝殿下能有大事得成之日。”何洛看向凌微,郑重说道,“殿下相助宁州之恩,某没齿难忘。”

凌微知晓他这是愿意在一定程度上偏向自己,虽仍有些遗憾无法将其引荐回平都,却也不算毫无所得,于是摆了摆手道:“何大人言重了,不论如何,天下百姓皆是大安子民,微身为皇子,自然责无旁贷。”

众人又谈了一会便四散开各自组织士兵灭蝗,沈浥尘立在田埂上,静静看着田间挥汗如雨的队伍。

季舒召集人手略做了些调配,而后来到了她身侧,沈浥尘这才寻着机会与季舒谈论晏家堡的事。

左右看了看,凌微等人均已远离了此处,沈浥尘便低声问道:“博阳之行你是怎么想的?”

季舒对她自无隐瞒,直言道:“西北三州是个烂摊子,一日不解决粮食问题,乱象便无法彻底平息,即便何大哥今日不曾说起,我也是要向凌微提议前往博阳的。”

“博阳郡当真有足够的存粮?那晏氏神粟果真如此神奇?”沈浥尘不曾到过博阳郡,可如今西北三州处处缺粮,想要盘活西北局面,所需粮食绝对是一个难以估量的数目,因而有此疑问。

季舒默了片刻,眼神有些莫测,“博阳郡囤积的粮食,比你想象中的还要多上许多,至于那神粟,何大哥方才所说也并非虚言。”

沈浥尘只觉她似乎有些不对劲,但具体又说不上来,心中思不出结果,便坦然问道:“你似乎有心事,可是担心晏家堡不肯调粮?”

抬手揉了下额角,季舒笑得意味深长,“不,晏家堡一定会答应调粮的,何大哥想要的粟种也会拿到手。”

“那你到底在心忧何事?”沈浥尘看向季舒的目光分外担忧。

季舒本就不及眼底的笑瞬间散于无形,她忧心忡忡地看了沈浥尘一眼,片刻后面色阴郁地说道:“离开平都之前,皇后传了条密信给我——废帝太子,影卫之主。”

沈浥尘大惊,脑中忽的闪过一个念头,还不待她抓住细思,季舒又凑到她耳畔低声说了几句,“那日在南柯船上我发现……”

瞳孔猛地一缩,沈浥尘骇然地看着季舒,她原以为季舒方才不曾与凌微言明自己和晏氏的关系,是担忧他会心生忌惮,却不知季舒真正的顾虑竟是这般骇人。

“会不会是你多心了?”沈浥尘犹是难以置信,若季舒猜测当真属实……她后背不禁升起一阵寒意。

“如今线索太少,我也不能十分确定,只盼是我想多了。”嘴上虽是如此说,季舒心中却不敢想得太过乐观,世上不会有如此巧合的事,如今局势越来越复杂,些许错漏都有可能在日后造成难以想象的后果,她绝不能被动地等一个真相。

沈浥尘见她眉头紧锁,心中亦是一团乱麻,不由为难道:“若当真如此,那子洲……”

季舒摇了摇头,安抚她道:“子洲性子单纯,心中藏不住事,又长年行走在外,应当不知其中谋划。”

“那晏子翮呢?你与他交情如何?此人可信得住?”

见她反常地表现出一副心焦之态,季舒眉心舒展开来,抬手轻抚着她的侧颊,温声说道:“莫忧,我已在着手防备,不会叫自己陷入绝境的。”

“至于晏子翮,等你到了博阳郡便知。”季舒眨了眨眼,与她卖了个关子,没再说下去。

沈浥尘岂会不知季舒是有意安慰自己,看着她此刻和煦的目光,再一想到她初知此事时,心中该是何等悲怒彷徨,这些时日以来又独自背负着多么沉重的担子,暗自苦苦筹谋。

心底一阵刺痛袭来,沈浥尘强忍下了泪意,也顾不得是否会有旁人瞧见,上前紧紧拥住了季舒,低低说道:“季舒,不论往后如何,你还有我。”

季舒悸动不已,险些忍不住落下泪来,抬手环着她,感受她带给自己的暖意。

到底是青天白日众目睽睽,两人也不敢明目张胆地长久亲近,何况还有要事在身,因而很快便退了开来。

一日辛劳过后,入夜之前凌微照旧带着部分人马赶回了掖城,季舒与何洛一如前夜组织人手,在道边点燃一堆堆的篝火,不多久便有大片的飞蝗被沿路的篝火引来。

两人立在田埂上看着不远处窜起的烈焰,不时还能听见几声哔剥碎响,何洛突然问道:“你便不劝我随殿下回平都?”

季舒微愣,而后失笑道:“何大哥想做纯臣,有自己的路要走,我为何要劝?”

何洛浓眉一扬,欣慰地一拍她的肩,笑问道:“那你的路又是什么?”

“我的路……”季舒的目光一时有些悠远,片刻后聚焦在了不远处的火光上,眸底也跟着燃起了一簇光火,“大概与何大哥殊途同归吧。”

“哈哈哈,好一个殊途同归!”何洛闻言极为振奋,不禁仰头大笑。

季舒也跟着笑了一会,而后分外好奇地问道:“何大哥婉拒殿下,似乎不仅仅是为了心中志向,可是还有什么别的隐衷?”

“年纪不大,眼睛倒是厉害。”何洛有些感慨地摇了摇头,面上笑意逐渐淡去,半晌后长叹了一声道,“你恐怕不知道,年少时我也曾一腔热血,只盼能追随君王左右,施展一身抱负青史留名,而后也确实有幸在平都任职。”

“不可否认,高祖初时是个明君,对臣下也极为礼待,可惜高祖登基时不复盛年,天下凋敝已久,呕心沥血不过三年便染了重疾。”

“那时废帝还是太子,当今也还是肃王,高祖病重,膝下十二子,个个都想坐上那龙椅。”思及往事,何洛的眼神中现出了几分沧桑,“也就是自永平三年始,诸王党争愈演愈烈,高祖也疑心渐重,杀亲子、戮功臣之事时常上演,朝廷从此清明不再。”

“那几年平都留的血,当真是让人闻之悚然,我亲眼看着曾经英明的君主逐渐变得暴戾,心中却始终存有一丝希望。”

“然而永平五年的那件案子却彻底打破了我的幻想。”何洛说着竟是眼眶渐红,片刻后痛苦地闭上了眼,眼角有热泪滚落。

永平五年时,季舒也不过五岁,对此并无多少印象,然而这件案子太过闻名,她年岁稍长后也算是有所了解,那一年堰河决堤,南方足有四州深受其害,百姓溺死者不计其数,而后更是因此爆发了一场席卷南方六州的可怕瘟疫。

时任刑部尚书的尹中直与工部尚书同被高祖遣往江南处理此事,结果尹中直却查出堰河决堤乃是工部昧下了数百万治河银两所致,此事一出天下哗然,江南民怨沸腾,高祖急将二人召回,亲自断了此案。

工部很快便有大批官员被清洗,工部尚书首当其冲掉了脑袋,尹中直却言其乃是受人指使,请求彻查此案,高祖驳回了他的折子,谁知他竟当殿出言顶撞,高祖一怒之下令其归家反思己过。

朝廷虽将此案盖棺定论,江南却流言四起,各地更是起义不断,高祖不得已,只能派季惊林南下平乱,同时令刑部侍郎张念诚重查此案,结果张念诚却查出此案乃是工部尚书与尹中直合谋犯下,高祖震怒,罢黜了尹中直的官职。

然而让人奇怪的是,尹中直并未被斩首示众,甚至不曾被下入狱中,其后不久高祖驾崩,废帝即位不过十三日便被凌绝逼宫,最后葬身火海。

季惊林平乱赶回平都时,凌绝已坐上了皇位,手中掌握了大半的御林、京畿二军,朝中又有曲家帮扶,有资格与他争位的几位亲王一夕之间皆被暗杀,不得已,季惊林只能俯首纳拜,承认了他的帝位。

过后不久凌绝重审旧案,抄没了尹中直的府邸,自其府中搜出了大量金银,凌绝当即下令将其一家老小投入狱中,最后除却尹中直夫妇出人意料地被放了出来,其余男子皆被发配北境苦寒之地,女眷则充作官妓,轰动天下的堰河一事就此结案,案卷也随即被封入刑部。

从思绪中回过神来,即便季舒对当年那件案子所知并不详细,但她依然能感觉到其中疑点颇多,只是时隔十五年,案卷又被封存,她也无法再去探知真相究竟如何,若非何洛提起,她对这事的印象也不过是知悉时的一生唏嘘罢了。

季舒沉默半晌,见何洛情绪逐渐平静下来,不似先前那般愤慨沉痛,这才问道:“何大哥骤然提及此事,可是知晓其中内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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