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归来行（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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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经历了雨水与酷暑之后，济水流域的天气渐渐没有之前那么热了，田野也开始由青绿转为青黄，而就在这个时候，济阴城内忽然出了一档子天灾……具体来说是起了一阵大风。</p>

大风范围只济阴城及其周边，这点从城外渐渐成熟却没有倒伏的庄稼就能看出来，时间也短，只持续了半个时辰，但威力极强，当场吹落了许多瓦片，还吹倒了郡府周边数棵大树，其中一棵大树倒下后还砸倒了张行及其幕属经常呆的郡府公房围墙，那棵树的树尖更是直直的指向了墙内。</p>

根本不需要精通青帝爷的《太玄经》，大部分人都能说个一二，晓得这在风水局里唤做祸起腹心。</p>

张行一开始没有在意，极端天气嘛，风灾嘛，有什么可计较的？</p>

然而，不知道是不是就如张首席之前信中所表示的那般，连续四年的军事政治斗争，尤其是之前一年堪称连续高强度作战，突然闲下来，许多人都心里长草。</p>

一时间，周遭内外竟流言四起，且迅速扩散开来。</p>

连地头都走了的张行这时候不能置之不理，但他也不大可能多么认真对待这件事情，因为周行范已经到了，他正准备带着小周去见已经在谯郡现身的那位千金教主。</p>

就连谢鸣鹤都在前方的淮阳郡边界等着他呢。</p>

所以，也就是听一听。</p>

“不瞒首席，主要是说有人会造反……”主动来汇报的张亮显得有些小心翼翼，汇报地点也因为公房的维修变成了郡府后院。</p>

“谁？什么时候？怎么造反？”坐在院中树下石桌后的张行认真问道。</p>

“不好说。”张亮既小心又有些尴尬，额头也湿津津的。“都是些流言，而且各种流言都有，但主要是说济阴行台这里的一些头领，也就是原来跟着李枢的那些人，然后说，首席这一次对他们赏罚不公，所以要造反……”</p>

“具体一点。”张行将冰镇的酸梅汤推了过去。“如何赏罚不公？”</p>

张亮接过来灌了一口，方才放松来言：“具体是指单龙头那里，这次立了功，却要被伍大头领割出去谯郡建一个新行台，这事虽然还没做，但大家都已经知道，单龙头自然不满。还有之前的翟氏兄弟，翟大被罚了兵权……就有传言说，之前跟着李枢厮混的那些头领，都要被夺兵权。”</p>

“之前跟着李枢还领兵的，总共有几个营？”张行若有所思。</p>

“除了翟大，还有小房房彦释，外加丁盛映、黄俊汉、常负等头领。”张亮分不清对方是询问还是嘲讽，只能赶紧做答。“非要计较的话，单龙头也算……但小房头领人和兵都在河北没动。”</p>

“也就是原济阴行台这些人因为战后措施不满，再加上之前有李枢的旧账目，担心我秋后报复？”张行想了一想，不由反问。</p>

“是有这个意思……”张亮愈发小心。</p>

“那流言中他们要用什么手段制我呢？”张行几乎没有半点停顿。</p>

“手段就五花八门了。”张亮干笑道。“但大多是说要趁着首席的心腹都回河北，而首席独自在济阴，然后抓住首席独处或者从河南回河北路过东郡的空档，发兵突袭。”</p>

“他们没考虑修为吗？”就坐在张行侧后树荫下周行范，也是之前张亮有些尴尬的部分缘由所在，忽然插嘴来问。“这些人里，修为最高的不过是单龙头的成丹吧？也没听说近来证了宗师……”</p>

“他不是凝丹吗？”张行诧异来问。</p>

“那都什么时候事情了。”小周正色纠正。“应该之前打河北的时候他就成丹了……反正年初他渡河作战杀了那姓丁的都尉时候，那手段，便是成丹无误了……不过那也不够，三哥虽说是成丹，但黑帝点选的能耐在哪里，谁都只当三哥是个宗师。”</p>

“凝丹跟成丹太难分辨了，得他们自己说。”张行若有所思，却又跑偏了。“是不是该趁这个空档再普查一下，弄清楚咱们现在的战力？之前一年太匆忙了，许多人晋升都说不清。”</p>

“可行。”小周点头认可。“地方上也要再来一次，把现在的一些准备将放出去，再收一批进来……指望着蒙基的那些孩子，怕还是要再等个三五年。”</p>

张亮在旁听着，莫名也放松下来……很显然，这两位都不曾把这个造反当回事。</p>

“是有这个准备，但要放在明年，没看现在一个人事调整就要造反吗？”张行一边说一边反过来问张亮。“这个修为上有什么说法吗？他们若把我当宗师，总要对付我这个宗师吧？”</p>

“说的最多的是他们会联络司马正。”张亮说着也笑了。“还有说跟南面那位千金教主有联络的，再有说是崔傥见薛常雄不能成事，又报仇心切，便在离开薛常雄后寻到了王怀通，俩人联手……还有说是，这些人都会出手，而李枢是发起人……当然，下毒肯定是有的。”</p>

“李枢……”张行若有所思。</p>

张亮见状，一时犹疑。</p>

“这些都是胡扯，无凭无据的当真了反而被人嘲笑，关键是李枢。”小周在身后幽幽开口。“李枢还在，他们就有个由头，路人扯闲篇都能有个由头……三哥，黜龙帮的经历就在那里，李枢的影响也摆在那里，不是罢免了就能躲掉的，不说别的，人家比你还早认识济水群豪，又在济阴做了好几年的龙头，帮内那些起头的首义文士文修更是受他知遇之恩……你得当一回事，切莫爱惜羽毛，酿成大祸。”</p>

张亮愈发心动，便要言语。</p>

“我若是不把他当一回事，当日也不这么急主动往河北去了。”张行摆手示意。“现在的计较是，若秋后算账，又撞到济阴行台这里人心稍有不稳，怕反而弄巧成拙，更不要讲你也说了，我确系爱惜羽毛，不愿意轻易坏了名头，也免得兄弟们心寒。”</p>

周行范点了点头，张亮也只不言。</p>

张行便对张亮下了命令：“小心留意，既不要把这些流言当一回事，也不要不当一回事，跟张金树两边通着气，待我南下回来，便与济阴的几位头领聚一聚，安抚一下人心……若遇到麻烦和紧急的情况，找不到我就去找雄天王，然后是陈总管。”</p>

张亮也点了下头。</p>

小小插曲，不值一提，大约隔了半个时辰，稍微用了些饭，张行便与周行范一起出发，门口迎上窦小娘领着几十骑，护着一辆辎车，张行亲自弃马上车赶着，载着周行范便往谯郡而去。</p>

且说，周行范之前在河北战中为了掩护主力部队突围，正面迎击大宗师和河间军主力，被重伤到几乎瘫痪，后来虽然挺了过来，却始终不能活动灵便，阴雨燥热，全身骨骼也都疼痛难忍，更不要说修为进展了。</p>

而张行无论如何，都不允许这个自家最根底心腹之一落到李清臣的地步，这也是他一直对那位千金教主战前战后格外优容的缘故。</p>

有求于人嘛。</p>

实际上，秦宝也该来看看的，只不过他伤病明显消除，并不着急，所以先去见老娘和媳妇了。</p>

就这样，一行人行了四五日，沿途走走停停，包括在内侍军那里停了一日，见了王焯，说了些话，然后方才入了谯郡，进抵谷阳，接到了等在这里的谢鸣鹤。</p>

双方见面，并不停顿，却免不了一边并马渡河南下，一边说一说公事。</p>

然而，会盟的消息说完，张行复又惊讶发现，居然连谢鸣鹤都听到了一些“祸起腹心“的流言。</p>

“你从何处听到这些的？”涡河上一座之前东都军搭建的浮桥前，目送着周行范临时换乘板车渡河，张行语调压低，明显警惕。</p>

“淮阳。”谢鸣鹤言简意赅。</p>

“从何处流传过去的？”张行想了一想。</p>

“荥阳。”谢鸣鹤也想了一想。“便不是从东都传过去的，你也要上心才是。”</p>

张行点头，便在浮桥前将之前张亮汇报、自己与周行范言语都讲了一遍。</p>

谢鸣鹤听完微微皱眉：“若是这般，此事就只是个笑话了……但周大头领杀性如何这般大？是受伤不得屈伸的缘故吗？”</p>

“未必是受伤不得屈伸。”张行摇头。“他本是南朝将门之后，你难道不晓得，南朝将门几百年都屈伸不得吗？也是为此，耳濡目染，习惯了这般处置风险……而且也不要怪他，他也是为了我着想。”</p>

谢鸣鹤难得面色一红……因为他倒是听出来这张三的例行嘲讽了。</p>

南朝将门哪里是习惯这般处置风险，分明是习惯了被当做风险这般处置……而且处置这些南朝将门的，恰恰是他谢鸣鹤身后的南朝世族。</p>

不过不知道为什么，近来有些疲态的谢鸣鹤听到这种许久不见的嘲讽，反而有些亲切，居然精神稍振，只脸红后缓缓来言：“现在赶路，不说这个，等见到那位千金教主，先请他验一验那个风灾的灾异，这解释灾异，难道还有谁比大宗师说的更算数吗？他若开了口，下面的留言就散了三四分。”</p>

“也是个法子。”张行点头。</p>

二人随即牵马登上浮桥。</p>

孰料，二人押后走到一半，谢鸣鹤忽然止步，然后略显怪异来看身侧之人：“不对。”</p>

“什么不对？”张行一时不解，却也在河中半道驻足。</p>

“你不对……”谢鸣鹤正色道。“这种事情的根本如何是李枢？李枢不过是个由头。”</p>

张行点点头。</p>

“所以你难道就没有个正经想法？”谢鸣鹤继续来问。“为何当时只是敷衍？”</p>

“小周正在伤病中，你也说了，他屈伸不得，我便不想让他多耗费心神。”张行坦荡来答，同时继续牵马向前。“而且，这事的根本太深了，一时半会也难……”</p>

“你倒是心疼他。”谢鸣鹤看了眼前方已经上了河堤的板车，彼处周行范明显自尊心作祟，居然主动下来，让人搀着走上了河堤。“根本是什么？”</p>

“是现在的兵制，府兵制。”张行给出了自己的看法。“咱们看起来花里胡哨的，还套了个帮会的壳子，其实就是当日大周分裂时，霸府政治、文法吏外加授田府兵制的套路……只不过更讲究制度和总体罢了。”</p>

谢鸣鹤连连颔首，若非如此，便是他也不会在这里长久的，江都军变便该走的，遑论像崔二郎这些满脑子制度律法之人了。</p>

“只说府兵制，府兵制情况下，其实没有禁军，或者说各处府兵轮番来做禁军，这种情况下，我这个首席，总要暴露在下面各营兄弟跟前的。”张行有些无奈。“而如果想避免这个情况，就是建立所谓禁军，也就是直属我的一支精锐募军，一支可以压制周围各营的募军……可要是这样，这支募军、禁军只会越来越强，最后完全代替府军，就没法发挥出上上下下的战斗力，我也不准备这么做。”</p>

“确实如此。”谢鸣鹤已经醒悟。“这都不是两相其害的事情，而是只能忍……真要是此时强行立一支募军做禁军，只怕现在这谣言早就把五六十个营一起裹进来了。”</p>

张行点点头。</p>

“但也不能什么都不做，光看着听着吧？”谢鸣鹤复又觉得不妥。“府兵制只是军权分散，不代表其余的事情不做，既然立了大行台，该有的规矩就该起来了。”</p>

张行还是点点头：“是有计较，但不急，慢慢来……你莫非真以为会出乱子不成？难道我这四年在人心上的辛苦都是白费？”</p>

说话间，二人已经越过了夏末水盛期的涡河，来到了浮桥的尽头。</p>

这个时候，谢鸣鹤犹豫了一下，瞥了张行一眼，开口道：“若是真要歇一阵子，趁着议和已成，我要先告个假，回家一趟……河北薛常雄的事情，交给陈斌、窦立德足够了。”</p>

张行想也不想，直接颔首。</p>

随即，二人一起踏上河堤。</p>

数千里之外，白有思登上了一处绿油油的高坡，然后便眺望起了前方的一座城池。</p>

说是城池，其实更像是一座堡垒，甚至是关隘，两条河流从两侧过来，在城池的南面交汇，然后继续向南流入大海，而在河岔口后方北面，立着一座并不高大的石山，这座城池便是背山临河而起，锁住了河山之间的通衢大道。</p>

实际上，此城便唤做三河城。</p>

坦诚说，一直这一刻白三娘似乎才对城池的重要性有了切身的体会……之前是不一样的，真不一样，从太白峰上下来以后，她就习惯了高来高往，似乎从来都没有什么城池能束缚她，便是在西都与东都城内，她也喜欢在宵禁后飞来飞去，自由自在，而彼时需要注意的仅仅是城内城外那些修为高深却总是安分守己的大宗师、宗师们……也正是因为如此，她一直都对城池的作用有一些怀疑。</p>

但是现在，当身后还有数万之众，还需要考量他们生活的时候，他们每移动一日都要耗费那仅有物资储备一部分的时候，每移动一日内部都要生出无数事端的时候，每移动一日都要遭遇东夷人的骚扰、阻拦与恐吓的时候，白三娘却是非常清楚的意识到，这些曾经被她忽视的城池恐怕是她这次折回中原的重大阻碍之一了。</p>

正想着呢，远处城池外的河岔木桥上驰来数骑，远远落在坡下，却是之前派遣入城的王伏贝。</p>

后者走上来，距离数十步的时候，便再拱手。</p>

“怎么说？”白有思收回心思，正色来问。</p>

“三河城内守将姓郦，叫郦求胜，明显紧张起来了，我跟他说了经过，他只说不信，反而让城池戒备。”王伏贝无奈汇报。</p>

白有思点头：“劳烦王头领再去一趟，就说我请他郦将军当面一叙，必定交待清楚。”</p>

王伏贝心中不解，也有些不满，但还是拱手而去。</p>

又过了足足小半个时辰，身后庞大的队伍的前半部主体也已经出现在坡地后方，而且明显因为前方城池的出现与前卫部队的停顿出现骚动。</p>

这个时候，城内终于又有数十骑驰出，来到了这个小坡上。</p>

“白娘子。”未待王伏贝介绍，郦求胜便主动拱手，却用了个少见的称呼。</p>

“郦将军知道我？”白有思立在坡上，抱着长剑微微笑道。</p>

“自然知道。”郦求胜无奈再度拱手。“白娘子来东夷也有半春一夏了，如何不晓得？”</p>

“既晓得，如何不让开道路？”白有思反问道。</p>

“我怎么知道白娘子此行是私自携十万众西行，还是有我家大都督的许可？”郦求胜双手一摊，面色发苦。</p>

白有思点点头，复又摇头：“若无你家大都督许可，我如何能携十万众西行？”</p>

郦求胜一时无语，过了片刻，也跟着摇头：“或许是大都督有难言之隐吧？”</p>

“你就没有难言之隐吗？”白有思追问不及。</p>

郦求胜愕然。</p>

王伏贝赶紧来劝：“郦将军，道理很简单，大都督既放我们过来的，那不管他什么缘故，你只要学着他放我们过去，便没有责任，否则出了岔子，总脱不开你的关系……你又何必这般计较呢？我之前只当你不晓得我们白总管事迹。”</p>

郦求胜沉默许久，缓缓摇头：“既如此，可有通关文牒，或者我家大都督手令？”</p>

“我自是黜龙帮总管，如何受你家大都督手令？更不要说什么通关文牒！”白有思反问，语气也凛冽不少。</p>

“既如此，我不能放你们过去！”郦求胜鼓起勇气，努力来言。</p>

“阁下心意已决？”白有思蹙眉反问。“黜龙帮与东胜国此时并无冲突，我们一行从根底上也不是敌我，在下委实不愿意刀兵相见。”</p>

郦求胜面色发白：“既如此，只求白三娘看在我主动出城来见的诚意上先放我回去，再做计较。”</p>

“既如此，你自回去吧。”白有思摆手示意。</p>

郦求胜一刻都不敢多待，径直下坡，也不敢施展真气腾跃，只是低头上马，匆匆折回。</p>

眼见对方下去，王伏贝赶紧来言：“这人油盐不进，态度古怪，再加上此地距离金鳌城不远，恐怕是得了郦子期言语才故意为难我们。”</p>

“正是如此，但他‘既如此’，咱们也只好‘无所谓’了，你去寻程头领一起，整饬前军，准备随我攻城。”白有思懒得计较这些。</p>

王伏贝听到这里，精神大振，赶紧下去了。</p>

另一边，白有思远远眺望，须臾片刻，便见到那郦求胜带着几十骑入城，更是眼见着城上兵甲调度更急促起来，还待要看，却瞅到一处奇怪地方……原来，城外引河水做了一条护城河，护城河上便有吊桥，而那郦求胜入城之后做起防备，竟没有收起吊桥，岂不奇怪？</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