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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说沙海也有尽头,那定然是色彩同样纯净的圣洁之地。
天工造物时,总隐藏着某种规律。西域与大晟边境,是一大片戈壁和沙漠簇拥,似乎要为两者划一道泾渭分明的边界。其外缘,是散布在沙海周围大小不等的绿洲河谷。从这些绿洲河谷再由上追溯,其源头便是大地的屋脊——高原雪川的融冰水馈赠而来。
西域的最北边,盘屹着巨大的高原——贤木斯高原,矗立着圣辉耀芒的赫拉勒大冰川。那里多是奇山异脉,峰岭嵯峨,谿谷幽险;且云雾晦冥,寒风凄烈,终年积雪,盛夏霜冻。
高原之下遍布山谷丘陵,重峦叠嶂,岩岫回亘,或堆阜离下,砂石流侵。若从高处看,如同一个个硕大无比的锥子反立于地面。人们将其称之为“锥山阵”。
融雪从不同方向流至沙漠,形成许多短小的内陆河,其下游河水冲积交汇处,绿洲片片而生,犹如镶嵌在黄沙毯上的颗颗翡翠。盛夏临至时,大草原上流水潺潺,桃红柳绿,真的是风吹草低见牛羊。更盛处,荒滩变江南,水草丰美,气序和畅的平原,纵身进去,是林木深密,田连阡陌,是难能可贵的塞上田乡。
因此,在西域这片土地上,戈壁绿洲毗邻,一年一季小麦,贱旱贵雨气节,也就更能感会到盛夏衰冬的变化。
故事发生的此处,虽难有塞上江南之盛,但因处于河流的中下游,也是宜农宜牧的好地方。若说以前,这里的人们还只懂得去河边山沟采玉卖钱,那现在年轻领主的到来,让死心眼的百姓们有了点变化,起码生计得到了保障。领地内,草木皆是木棉,藤植者为葡萄。最能来收益的,莫过于满田地的胡椒以及满山地的树。地表之下,更是遍布人称“坎儿井”的井渠。
于是,人们挚心敬重着年轻的领主。而含情脉脉的姑娘们,彼此也是知道怎样才能遇见他。每天早晨,他长发翩翩,穿着天青薄长衫,立在山头,在他修葺的小亭子里,风度逸然,郎朗悠悠地诵吟诗词。
“醉别复几日,登临遍池台。何时石门路,重有金樽开。秋波落泗水,海色明徂徕。飞蓬各自远,且尽手中杯。”
“侍臣斗胆请问,王爷是思念母国友人,还是牵挂着吉娜公主?”
一位鬓须花白,头戴方贤帽,一身箭袖银蟒袍的长者拢着手,慢慢地走到他的身后,并微微地曲着腰。
“自然是想吉娜了。”他笑道,“我十岁就来到这里,母国何来什么故友?”
他回头,“倒是公公跟随我这么多年,想必也是挂念故国人事。”
“哎,”长者摇摇头道,“老臣这净白之身,早是无欲无求,何来人事挂念?”
“先帝在位时,每年入冬都会寄一些衣服和用品过来。自从素未谋面的皇弟继位后,他每三五个月都会写信过来。”他微微一笑,“皇弟年幼,字也是写得不甚好看。只不过这两年倒是不见来信了,不知道朝廷发生了什么事。”
“陛下想是国事繁忙,一月无暇二月忘,也就渐渐耽搁了。”长者劝慰道,“王爷当此年纪,便能为朝廷有此远虑,固然是好。然而相隔万里之遥,殿下还是宽心以候,处理眼前事情为先要。”
“你说得对。当年别时,父皇就跟我说了一句话,叫我做点自觉有意义的事。”他眺望着漫山青芽迸发,“如今总算找到了。”
他慢慢地走下台阶,“回去洗漱吧。”
“是。”
从山头亭子走下来,便是他居住的城堡。一座高耸而笔直的土楼立于中央,周围低半截的小楼遍布,一堵堵土墙建于坚实的岩丘之上,鳞次栉比,门洞众多。
他在长者的侍奉下,梳髻于顶,脱下长衫,换上绀青色锦袍绔衣,再穿上革靴,挂上佩玉匕首,最后毕恭毕敬地戴上青金石点缀的云珠帽。
于是乎,他从大晟王朝前皇子,一眨眼变成了西域迦顿国奎城城主——他是华元祺。
忙碌间总是时不待我,转眼已是下午时分。
“城主大人,西乞一恪求见。”
“快请一恪先生。”
议事厅来了一位温和儒雅的中年学者,一身宽大的鸦青色右衽长袍,乍看起来文质彬彬,极是得体,可走起路来两长袖带风,手臂未现,又不似是臂幅摆动所致。
“西乞一恪拜见王爷。”
他手臂不伸,就是双膝跪下来,微微一低头,如同囚犯一般,说的是中原话。
“一恪先生快快起来。”华元祺微笑道,“你我都是晟人,以后不必跪礼。”
“真若按照晟礼,这跪礼便是一定的。”
西乞一恪站起来后,微微向华元祺身边站立的长者点了点头,“徐公公。”
“一恪先生。”被唤作“徐公公”的长者也点头回应。
“怎么不见二王子殿下?殿下出去了吗?”华元祺问道。
“嗯。殿下说既然游学剩下没几天了,便和道返一起出去逛了。”
“哎,难得王子殿下来奎城学习农事,可我这正值春耕之际,实际是忙得很,冷落了王子殿下。”
“哪里哪里,王爷过谦了。这已经安排得很周到了,还让我们见识到了实为一大造诣的坎儿井。竟然可以通过打井和连渠,让地里的水可以覆盖到地面上,实在是不可思议啊。”
“这个也是以大晟为师,看书中偶有所得。”华元祺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
“王爷未及而立之年,已是建此伟业,实属难得啊!”
“先生过誉了。”
“只不过,作为长辈,微臣有一些事情要提醒一下王爷。”
西乞一恪忽然脸色一变,话锋一转。
“先生不妨直说。”
“据微臣所知,王爷早前不仅接纳了一些化外之民进城生活,如今几天下来,微臣还看到这些流浪一族在王家的土地上耕种放牧。听奎城一些班塞族人说,王爷将奎城北边,即塔什河附近一带的草原田地全划分给外族缓以生计。这,可是属实?”
“确有此事。”华元祺淡淡地说道,“但他们不是什么化外之民什么流浪一族,他们也有名称,叫库诺一族······”
“大忌,这可是治城行政之大忌啊!”西乞一恪毫不客气打断道,“让一群不法之徒进城,不但不对他们严加看管,竟然还宽恕以待,予以生资。万一这些人逞凶行恶,那城内外岂不是要出乱子了?这让一直安分守己的班塞族人怎么想呢?”
“一恪先生可真对得上‘先生’二字,”未待华元祺回答,徐公公冷冷地揶揄道,“竟然毫无礼数,公然打断王爷的话,可真是众王子的好先生啊!”
“呵呵,这是外庭,一个侍内的阉人也有颜面在此说话?”
徐公公正想反驳,华元祺轻轻一抬手,示意徐公公莫要说话。
而他脸上还是云淡风轻,微现笑意。
“先生说得有理。”华元祺作思考状,“其实早在奎城建立之前,库诺和班塞一样,都是居于塔什河中下游附近,所以库诺谈不上是外族。塔什河由北至南而流,班塞更靠南,自然用水受制于库诺,两族争端遂起,已持续数十年之久。但是建了坎儿井后,地里的水比河水更为充沛,两族用水更为均衡,我想这可以小小缓解一下两族的矛盾。”
“当然了,”华元祺苦笑道,“我理政资历尚浅,还需一恪先生多多提点。而且,当初也正是因为两族争端激烈,奎城无人接管。我还是得到先生良言一荐,才能成为一地领主。我心里还是很感激先生的。”
“呵呵,王爷心里明白最好。”西乞一恪叹气道,“只不过,这恐怕已不再是水源问题,而是不患寡,患不均······”
正说着,一名侍从急匆匆地跑了进来。
“城,城主大人!”
“发生什么事了?”
侍从瞅了一眼西乞一恪,“那位道返先生在城堡里的树园和别人吵起来了!”
“因何事与何人吵起来?”
“还不是和那些库诺人,吵得可凶了,小的也不知道因为什么。”
华元祺和西乞一恪对视一眼,前者站起来,“一恪先生,眼下无事,我们一起去看看吧。”
刚走近树园,就听见了激烈的争吵声,从团团围住的人群中发出。
两名贵族打扮的西域年轻人在这群农民中犹显得突出,他们都是西乞一恪的学生。穿着一身右衽长袍,正趾高气扬地对着一对母子大声斥责的西域人,是西乞道返;而在一旁轻蔑坏笑的,是二王子迦帕尔。
与其说是吵架,还不如说是单方面的辱骂。十多岁的儿子正低头哽咽,可怜的母亲正极力解释着什么。衣衫褴褛的农民都发怔一般听着看着。
“哟,这不是华公子嘛。”迦帕尔对着走过来的华元祺三人唤了一声,西乞道返忙停止了斥声,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到了华元祺身上。
“殿下圣安。”
华元祺回礼后,什么也不说,走近那儿子,弯下腰拭了拭孩子脸上的眼泪。
“库热西,这么大个了,还哭鼻子啊。”他温柔道。
西乞道返瞟了一眼华元祺,又和迦帕尔一对视,满眼都是不屑。
“王爷,我来介绍一下。”西乞一恪道,“这位是我的干儿子兼学生,也算是二王子殿下的伴读郎,西乞道返。”
西乞道返向着华元祺致礼,“城主大人吉安。”
“嗯,”华元祺打量着西乞道返,“你是迦顿人,怎么有个晟文名字?”
“啊,这是干爹恩赐的。”西乞道返用晟语回答道,“道者,反之动也。”
“你的晟语比我说得还要好。原名叫什么?”
“原名······原名叫阿巴耶。”
“阿巴耶,也是一个好名字。”
徐公公发现西乞道返手中拿着一个眼熟的物件,严厉地问道,“你手里拿的是什么?莫不是城主书房物件?!”
众人又将目光投到西乞道返的手上。
那是一个白玉貔貅镇纸,看起来温润如水,油性细腻。
“道返正想呈还城主。”西乞道返双手将玉镇纸呈奉,“正是这叫库热西的小孩,趁人不留意溜进了城主书房,从而顺手牵羊,偷走了这珍贵的白玉镇纸。”
西乞道返斜了一眼库热西,又用西域语大声说了一遍。
库热西抽噎着,指着西乞道返,“不,不是我偷!明,明明是他······”
“放肆!”二王子迦帕尔喝了一声,“真是胆大包天的刁民!小小年纪就学会了毁訾诽谤,长大之后还得了?”
他对着华元祺冷冷地说道,“华公子,对于这种毫无素养的劣人,你可要严惩重罚。王国斯盛不再,毁就毁在这些人手里了!”
“不是的,不是的,”库热西的母亲费力焦急道,“城主大人,我们母子俩一直受着您的恩惠,在这里做工已有多年,好端端地为什么要偷东西呢?这孩子虽然没有读过书,但是心地还是有的,不至于坏到······”
“哈哈哈,没读过书还有什么心?孔曰,未知,焉得仁?你什么都不懂,何以谈好坏?”
迦帕尔看着母子俩茫然不悉,心里顿觉痛快和得意,然而他们盘着鞭子,披着头巾,眼神呆滞,那一副愚昧无知西域人模样,这又让迦帕尔极为讨厌痛恨。
他疯狂而突兀地狂笑起来,食指头狠狠地戳着母亲的额头,“你听不懂吧,你不知道什么意思吧,你这些愚昧!粗鲁!野蛮!贪婪的西域烂人······”
这时,一双手抓住了迦帕尔的手臂。
是徐公公。
“王子殿下,您这样解释孔圣哲语,恐怕不太对吧。”徐公公道。
“你是谁?”迦帕尔打量着徐公公,“哦,你就是华公子身边那位,徐,徐······”
“回禀王子殿下,小奴名唤徐如鲣。”
西乞一恪在迦帕尔耳边细说数语,迦帕尔失声大笑起来,“天啊,你就是那种阴阳人!噢天神啊,泱泱大晟王朝,怎么会有你们这种人存在啊?不过也对,没有一些低贱的渣滓,怎么能突出华公子这些晟朝王族的高贵呢?”
说罢,迦帕尔和西乞道返相视大笑。
听着这羞辱之言笑,所有人都强压着怒火。
徐如鲣脸上无半点怒色,继续说道,“王子殿下,小奴以为,未知焉得仁,其解释应为······”
“闭嘴!”迦帕尔笑声立止,直接扇了徐如鲣一个响亮的耳光。
“你这种人也敢配解释孔学?真不怕侮辱圣贤?!”
迦帕尔又用指头狠狠地戳着那母亲,“来呀来呀,来阻止我啊!看我会不会把你们这些劣人全杀了!”
徐如鲣瞅了一眼华元祺,华元祺无奈地摇了摇头。
西乞道返心下狂喜,也欲用指头戳库热西。
忽然人群外传来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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