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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还没亮,空气里笼罩着破晓前的寒气,湿漉漉、冰冷冷的风在玄色里游荡;遥远的天际之间缀着几颗昨日的星星,透亮的星星钻破了雾霾,犹如落寞的眼睛窥窃着葫芦街;早起的麻雀在草垛子上跳跃,啄食着草籽和露水。
袁家院井的风在墙角旮旯里喧闹,一会儿拽着门框上的对联上下跳跃,一会儿扯着几绺麦秸蹿上了墙头,一会儿拍打着年前新贴的窗纸“呼啦呼啦”响。
院井的南墙根有一个草垛子,还有两棵张牙舞爪、竖着尖尖刺的枣树,干枯的枝条在春天的影子里泛着青,白天的时候能看到枝杈之间一点点绿色,像一只只冬眠的小虫子,蠢蠢欲动。
袁家东厢房有三间屋子,其中挨着北堂屋东山墙的一间做了杂货铺子,剩下两间巧姑和四婶居住,进门有一个灶台,灶台南边连着一面东西墙,墙上有一个灯窑,灯窑里镶嵌着一块玻璃砖,一盏煤油灯依靠在玻璃上,灯苗飘渺;一面墙、两扇木门间隔出一个卧室,卧室里有一个南北大炕,有一扇西窗户,一块补丁摞补丁的花布把窗户遮挡得严严实实。
东厢房南边是一个火房,火房挨着耳房,耳房里住着袁家雇工石头,这个时辰石头睡下了,起起落落的呼噜声钻出了屋子,飘荡在静悄悄的院井里。
四婶揣着双手徘徊在院井的石基路下面,脚下踩着柔软的地面,一会儿看看东厢房,一会儿看看西院子,一会侧耳听听门洞子。
四婶今年三十多岁,一身灰黑色补丁衣服遮住了她清亮的模样,当年她就是穿着这身衣服踏进了袁家院子,一个斜襟大褂遮住她的膝盖,一条青色的肥裤子扫着脚面,秋天里面加一件夹衣,冬天里面加上棉裤棉袄,凑凑合合一年又一年。
四婶不爱好,脸上不施水粉,两腮落着皴皮,头上没有金簪子、银簪子,只有一根竹筷子;她身上没有一分钱,她不要钱,巧姑每个月都给她工钱,她头也不抬,“给俺钱做什么?俺不买地,不买房,不买衣服,有吃有喝有住,还有你陪着俺,俺知足。”
过年前巧姑给她买了一套新棉袍,她看也不看,逼着巧姑去给人家退掉。“俺身上的衣服还能穿几年,耐穿,破了俺补补照样穿。你愿意给俺买,就买几块碎布头,给他们补补衣服,剩下的俺纳几双鞋垫子。”
从码头回来的抗力常常坐在正间屋里喝酒、侃大山,左一盅右一盅,一晃儿喝醉了,左一句右一句,一会儿笑一会儿哭。
四婶坐在长廊下洗衣服,听到屋里抗力的酒话,她一面伤心抹眼泪,一面敛容屏气地吆喝一嗓子:“不要点灯熬油,快去睡觉,明天还要去干活。”
“是,四婶,俺们听您的话,不喝了,俺们去睡觉。”抗力们晃着醉醺醺的身体蹒跚进了内屋。
四婶把手里的衣服拧干水晾在晒衣绳上,然后用腰里围裙擦擦手,挽起袄袖,从怀里掏出一块抹布踏进了正间屋,抓起灶台下面的笤帚,清扫着地上的瓜子皮,擦拭着踩在凳子上的脚印,冷不丁念一嗓子,“把你们要洗的衣服,和臭靴子,还有要缝补的衣服扔到院井里,或者搭到晾衣绳上,抽时间俺帮你们洗洗刷刷、缝缝补补。”
四婶说话时没有笑模样,甚至可以用冷若冰霜形容她,其实她是一个热肠古道的女人,大家都理解她,没有一个人违背她的意思,这么多年没有哪个住店的与她红过脸,或者冲撞她,反而老老少少都尊重她,从不会与她开玩笑,多瞅她一眼也没有,在她面前总会规规矩矩,假设先前还在巧姑面前札手舞脚,一看到她走过来,或者听到她一声咳嗽,马上变得正儿八经。
四婶还有一门手艺,袁家铺子卖的花生轧糖出自她的手,她先把花生碎炒成金黄色,铺摊在茶盘里,然后把熬好的糖稀浇上去,用菜刀推均匀,用石板压平,等冷了,切成小方块,拿到铺子里出售。葫芦街上的女人很喜欢四婶做的花生轧,不仅便宜,主要嚼着香,过年了,家家户户没有别的,最起码糖果不能少,她们一般不好意思亲自上门购买,毕竟她们与巧姑有过唇枪舌剑,抹不开面子,只好打发自家孩子到袁家铺子买一把或者称一斤。
抗力从码头上回来,也会称上一斤花生轧,再买一瓶柜上的老白干,再要一盘煮花生米,下酒菜和酒他们从不在外面买,这也算是他们用另一种方式支付补衣服的钱,因为四婶给他们洗衣服、缝衣服不收一文钱。
四婶收拾好火房,收拾好屋里屋外的卫生,总会手里端着笸箩走到前院长廊屋檐下,冲着铺子后门方向坐着穿针引线,一根根曲曲折折的布条经她手一捣鼓变成了方方正正的补丁,她一丝不苟的样子很招人喜欢,坐累了、腰和头颈酸了,她会抬起头伸伸懒腰,如果恰巧看到巧姑从铺子里走出来,她瞪瞪没有神采、瞌睡似的眼神,抿抿厚嘴唇似笑非笑,那抹笑里带着苦味,四婶也会笑,如惊鸿般的短暂,一晃,埋头继续她手下的活计。
看着做事纤悉不苟的四婶,巧姑想起了曾与她相依为命的外祖母,自小她喜欢看着外祖母坐在廊檐下缝补衣衫,午后的阳光温暖着一老一少的面影,穷阎漏屋里飘逸着祖孙二人的笑声,那是幸福的回忆。
巧姑走到廊檐下,蹲下身体把头靠在四婶的肩膀上,闭上眼睛,享受那点温馨。
“四婶,您在婆家排行老四吗?”巧姑好奇地问。
四婶摇摇头,手里针尖穿过衣服,用手平坦平坦补丁,拉紧线绳,“俺有名字,俺秋天生的,俺爹给俺起名秋葵……俺嫁了人,婆家的人喊俺强子媳妇,后来俺生下三个娃,那年,那年……”四婶的手在颤抖,“那年,俺那年怀了第四个娃,娃他爹喊俺四娃他娘……娃在俺肚子五个多月了……当俺看到俺三个娃的尸体………”
四婶闭上眼睛使劲摇晃着头,手里的针尖扎进了她的指甲盖,她没有皱一下眉头,她猛地用双手抱住脸,痛哭失声,止不住的泪水滑落到她的嘴角,坠在她的下巴颏上,滴落在她手里的破衣服上。
巧姑把针从四婶的指甲盖里拔出来,顿时,一串血水、两行泪掺乎在一起,染红了补丁。
“四婶,您疼吗?”
“疼,疼,俺好疼呀。”四婶把手握成了拳头,一下一下捣着自己的心口窝,“俺这儿疼,如果俺的大女儿活着,和你一般大呀……”
四婶在袁家四年了,她知道巧姑是个好姑娘,心里有说不出口的苦,还要强装笑脸应酬住店的客人,应付一些泼皮无赖,还要应对住在一条街上的、乱嚼舌根的婆娘。
随着时间的推移,四婶与巧姑的情谊越来越深,渐渐变成了割舍不了的亲情,巧姑视四婶如母亲,四婶把巧姑当做失而复得的女儿。
每当袁家院子里住进生人,她都要观察一段时间,如果是坏人她会让巧姑早做提防。
昨天傍晚的时候,西院住进来的女子到火房要了一壶开水,与四婶寒暄了几句,问了永乐街往年耍花灯的情况。
四婶不知怎么回答,她来赵庄有四个年头了,从没有去街上看什么光景。
一旁的巧姑抢着说:“您问四婶问错人了,俺来告诉您,永乐街的花灯节远近有名,热闹非凡,七里八乡的人都会到俺们这儿看社火,街上的人摩肩接踵,烟花爆竹到处飞,您准备去街上看光景吗?必须小心火。“
女人笑了笑,含糊其辞,提着水壶匆匆窜进了西院。
晚上八点多钟,这个女人离开了袁家院子,没有走正门,而是像一只灵巧的燕子从高高的院墙飞了出去,这一幕碰巧被从后院绕出来的四婶看到了,四婶张大了嘴巴,直勾勾盯着墙头上颤抖的树枝,她没有害怕,没有惊叫,她突然觉得这个女人不是一般人。
黄鸡催晓丑时鸣,半空没有明的痕迹,只有圈养在后院的几只鸡断断续续发出几声很小的叫声,四婶情不自禁走近西院的月亮门,扒着墙垛子往院里探探头,风抓着几根乱枝摔打着墙头上的青瓦,淅淅沥沥,搅扰着她的心脏“嘭嘭嘭”乱跳;一团密密扎扎的喜鹊窝在树杈之间摇曳,真怕它扛不住那点风力,从高空掉下来;东间屋的窗户上折射着煤油灯的光,光里映照着两个年迈的影子,站在屋里地上的人说话语气矜持,躺着的那个人声音忽高忽低,唯独不见那个女人的身影。
袁家西院不大,有三排房子,每排房子有三间屋子,坐北朝南,西边是一堵从南到北、长长的院墙,院墙外面有几棵杨树,高高直直的杨树没有多少乱枝,几根粗壮的树杆搭在墙头瓦上,压碎的瓦片零零乱乱堆在墙角;墙外面挨着一片耕田,耕田下面是一条河道,河道里的水是从弥河支流窜过来的,随着落潮涨潮流淌,河水时轻时重撞击着鹅卵石,声音虽没有浪涛拍岸那么响,“哗哗哗”的流水声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也会扰人清梦。
住店的客人一般不会选择西院居住,这三排房子往往空着。海秉云昨天踏进袁家,第一眼就选择了这个院子,他觉得这处院子的风水极佳,他喜欢水,喜欢树,喜欢喜鹊的叫声。
海秉云怎么来到了赵庄呢?是黄忠把他和江德州从郭家庄带过来的,江德州带着任务来赵庄,阻止孟正望参与运粮任务,闵文章送出消息说,永乐街的花灯节引起了鬼子的警惕,安排了伪军和沙河街巡警大队打头阵,无论鬼子带着什么目的而来,他们必然会在孟家酒楼落脚,如果孟正望不在,定会引起鬼子的猜疑,由此罗一品把运粮任务交给了梅三姑和闵文智。梅三姑假扮海秉云的女佣混进了赵庄。
天黑之前,江德州和梅三姑前后离开了袁家院子,海秉云假装坐车头晕没有走出屋子。吃过晚饭,石头给海秉云送来一盆热水,他泡了脚,躺在热乎乎的炕上,迷瞪着眼睛瞅着院井,院井南边有一颗石榴树,还有一口水井,水井左侧是通着正院的月洞门,外面的动静一目了然。
桌上的玻璃罩子灯顶着晃悠悠的灯苗子,卧室的门敞着,风是从虚掩的堂屋门口缝隙窜进来的,像蒜瓣大小的火苗经不住一丝风,屋里的家把式的影子随着它跳动,屋里除了一铺炕、炕上的被窝,炕下面有一个长长的踩凳,踩凳与墙角夹缝里放着一个痰盂;靠东墙跟有一张桌子,桌子上坐着一个座钟,钟摆拖着灯星子有节奏地左右摇摆;桌子旁边有一把圈椅,磨损的扶手裹着包浆,溢着水的亮;门后面有一个木头制作的脸盆架,搭腦上垂着一块毛巾,下面坐着盛着水的铜盆,水里跑着灯的影子。
摇摆的钟摆拖着时间一分一秒地走着,海秉云的眼皮睁不开了,他的身体依靠着被窝慢慢合上了眼睛。
不知过了多久,耳边传来了撩动水花的声音,细细的、小小的,海秉云猛然睁开了眼睛。
江德州背对着炕站在洗脸架前,他把毛巾放进脸盆里,在水里揉搓了几下,沥干水放在脸上擦抹着,他的动作很慢,很轻。
“你回来了。”海秉云把脸转向桌上的座钟,咳嗽了一声,“哦,两点了,俺睡着了,老了,不中用了。”
江德州一边用毛巾擦擦手,一边缓缓走近炕边,砸砸干裂的嘴唇,“舅老爷,不好意思,俺惊扰您了,您这趟出来累不累呀?您非要跟俺来,来受罪不是吗?”
“废话少说,你快坐下,给俺说说,顺利吗?他们走了吗,那个梅姑娘人呢?她怎么没有回来呀?”
“他们都走了,一切顺利,只是,只是……”
“只是什么,快点说,别让俺着急!”海秉云“腾”从炕上坐了起来,瞪圆了眼睛,“别磨叽,俺受不了,俺没听到枪声,难道是俺睡迷糊了吗?”
江德州摇摇头,“没有枪声,是孟家一个伙计,耍狮子时出了事故,在码头上狮子头掉进了河里。”
“掉河里啦?!”海秉云嘴唇哆嗦,“人怎么样?救上来了吗?”
“人救上来了,没大碍,折了一条胳膊,原本早已经安排好的节目,孟正望怕假扮狮子头的闵文智有危险,临时换了人,换成了他家的伙计,唉,那个年轻人有点着急,戏船刚露头,他就栽进了河里,当时河岸边看热闹的人乱了套,趁着混乱,几艘戏船点亮了霓虹灯,弹曲唱戏,孟家三太太带领着花枝招展的花娘拥挤上了船头,瞬间吸引了看热闹的伪军和鬼子的注意力,阑珊的灯火覆盖了十里长堤,咱们的粮船趁乱驶出了赵庄码头,有惊无险。”
“没事就好,就好。”海秉云一转身又躺下了,他头也不抬地念叨,“你也睡吧,不要睡椅子,睡炕上,这炕热乎,正好烘烘你的老腰。”
江德州摇摆着手,“怎么可以?主仆有别,俺不敢破了规矩。”
海秉云生气了,“什么破规矩?这个光景下没有规矩,你又不是大姑娘,还怕俺吃了你不成吗?以后呀,咱们是亲人,你走到哪儿俺跟到哪儿,不是同时生但愿同时死,咱们也不用烧香拜佛,跪拜结义,俺心里早已经把你当成了生死与共的兄弟,如果没有了你,俺活着也没意思。”
江德州被海秉云的话撼动,嗓音哽咽,“瞅瞅您说的啥话啊,俺何其有幸让舅姥爷您如此上心?俺本来打算明儿把您送回许家。”
海秉云腾又从炕上坐了起来,他马上想到江德州留下来一定有更重要的事要做,“什么意思,你不走吗?你们还有事要做,俺说的对不对啊?你不走俺也不走,俺是狗皮膏药黏上你了。”
“这……”
“这什么这?俺一句话把你糊弄的老泪纵横,你不要自作多情,俺这趟来赵庄还有两件事没做,第一件事,既然来了,俺必须见见敏丫头,看看她适应不适应孟家的生活,只要丫头说孟家不好,俺立刻把她带走,谁也拦不住俺。还有一件事,连瑜说他们在赵庄开了一个煤场,这趟出来俺想去瞅瞅,俺怕他孤立无援,俺去给他捧个场,哈哈哈,别以为俺没用,俺往那儿一站,眼睛一瞪,那一些地痞无赖不敢随心所欲。”
江德州把手里的毛巾沥干水,在半空抖了抖放在了木架上,转身走近椅子,撩起长袍后裾慢慢坐下,“是,是,您舅老爷出马一个顶俩,不,是顶千军万马。”
“哼,别给俺戴高帽子,你们有事也不告诉俺,没把俺当正常人。”海秉云翻了个身,把脸转向炕里面,他的腮帮子上聚起一层深深的褶皱,他的眼眶里溢出两行泪水,他这趟出来主要不放心江德州,过了年江德州是杖围之年,如果有个什么差池,他海秉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呀。
江德州把双手揣进袄袖里,把上半身子往前探了探,吁了一口气,“俺还是实话告诉您吧,过几天日本人要在赵庄码头停靠一艘商船,说是商船,其实是给坊子矿区的鬼子兵运送武器弹药,鬼子本想走火车,上次他们的火车在青州被截胡,这次他们改走水路。”
“俺就知道你们还有大事要做,俺更要留下来,俺在这儿等着你们,”海秉云往炕里面挪挪身子,用皱巴巴的大手拍拍炕,“今天咱们俩好好睡一觉,你想去蹦哒必须要有个好身体,睡好吃好,咱们这趟出来俺是你江德州的付账先生,听你的支使,不过,你说的话有道理俺就听你的,有些事你必须听俺的,这会儿俺让你上炕睡觉。”
“好,俺听您的,今天俺与您舅老爷同床共枕,哈哈哈。”江德州从椅子旁站起身往炕边上挪了一步,双手伸到被窝下面,“这炕真热乎,一定舒服……”
江德州的话音未落,窗外突然闪过一个黑影,他顾不得与海秉云打招呼,扭身钻出了屋子,三步两步蹿到屋门口,扯开两扇虚掩的木门跳了出去,朝着黑影厉声问:“谁?!”
来不及离开的四婶硬着头皮站在原地,垂着无处安放的双手,磕磕巴巴回答江德州的话,“俺,俺是巧姑的四婶,俺想问问您要热水不要?”
“嗷,是她四婶呀,这么晚你怎么还不睡觉呀?等人吗?那一些出去看社火的抗力不是都回来了吗,您还等谁?”江德州攥紧了拳头,这个女人在这儿站了多久了?刚才他与海秉云说的话非常重要,倘若有什么纰漏,罗一品他们的计划将竹篮打水一场空。
四婶平稳了一下心情,抬手把从头上垂下的一缕散发抿到耳后去,往前踮了一步靠近江德州,她的话压在嗓子眼里,“是,俺在等人,俺在等一个女人回来,她不回来俺不敢关门睡觉。”
江德州全身猛然觳觫了一下,眼前的女人话里有话,她定是发现了梅三姑的行踪,听到了他和海秉云的对话,她想做什么?昨儿夜里,孟数把巧姑的事情简单地告诉了他,说巧姑有一个痛苦不堪的童年,在母亲与养父的凌暴下长大,是一个嫉恶如仇又善良的好姑娘,值得大家信任。也提起过眼前的女人,寥寥几字,说她四年前被善良的巧姑收留在店里做帮佣,当年她是和她的男人一起来到赵庄,她的男人在三年以前突然消失了,至今杳无音信。
江德州装作被吵醒的样子,搔头抓耳,“她四婶,您是不是有梦游症,这深更半夜,您可别吓唬俺呀,屋里只有俺们两个老头子,哪儿来的女人。”
“跟舅老爷在一起的女人,俺等她平安回来。”四婶不紧不慢吐出一句话,这句话里“平安”两个字带着一定的分量。
霎那间,四周静得没有一点声息,江德州背起手倒退了两步,他血管里的血液以惊人的速度奔流,他屏住了呼吸,天这么冷他满头冒汗。
时间在焦虑中一分一秒地缓慢地流逝,江德州用他那双身经百战、能穿云破雾的视线,透过灰蒙蒙的暮景死死盯着眼前的女人。
僵持了一会儿,四婶突然情绪激动,声音哽咽,“老人家,俺不是坏人,俺之所以苟且偷生,只为了报杀子之仇。”四婶说着“噗通”跪了下去,面对着江德州连着磕了三个头,“老人家,请您老放心,俺秋葵经历过生死,经历过一下失去四个孩子的痛苦,请您相信俺,俺不会把今儿听到的说出去。俺虽是一个女流之辈,知道国仇家恨,俺不知怎么说才能让您老相信俺,一言难尽呀。”
“快起来,起来说话。”江德州见不得别人流泪,他想把眼眶里溢出来的眼泪憋回去,憋不住,顺着他憔悴的脸颊淌了下来。“他四婶,您别激动,咱们进屋慢慢聊,夜黑声音高,别让外人听到,俺相信您的每句话。”
“俺,俺不进屋,俺就在这儿说,”四婶嘴里嚼着泪水,一字一句地说:“四年前……”
四婶名叫秋葵,她的家住在离着赵庄二十几里路的坝上村,村子不大不小,有三百多户人家,几乎都是佃户。四年前的春天,四婶家三个孩子跟着村子的几个孩子在河坝上放风筝,天空飞过几架飞机,孩子们不知道那是鬼子的飞机,嘻嘻哈哈跑着、笑着、追着,飞机从屁股后面扔出几枚黑色的“鸡蛋”,孩子们仍然没有发现危险降临,昂着头盯着一个个“鸡蛋”飞驰电掣般落地,随着晴天霹雳的爆炸声,血雨残肢从天而降,断线的风筝在半空盘旋哀鸣。
身怀六甲的四婶受不了打击,变得精神失常,她抱着孩子的旧衣服磕磕绊绊穿梭在泥泞的废墟里呼喊,呼喊她的孩子们回家吃饭,不幸坠入一口水井,乡亲们把她救上来送回了家。前两天她不吃不喝浑浑噩噩昏睡,嘴里呼喊着孩子的名字,三天后,她的喉咙里再也发不出一点声音,丈夫赶紧找来郎中,郎中给她号了半天脉,最后摇摇头说:“如果她再滴水不沾,命不久矣,没救了,没救了,她肚子里的孩子跟着她的魂坠入了井底。”
四婶的男人邵强,一个三十多岁的汉子把他钢板似的脊背紧紧靠在断墙上,拳头握成了铁拳,一拳砸倒了支离破碎的门廊子,婆姨和婆姨肚子里的孩子是他唯一的指望,可是,老天连这点盼头都不想给他留下,不仅夺走了他三个活蹦乱跳的孩子,还要夺走他的婆姨,他伤心欲绝,抱着婆姨在泥浆里爬行,一步一步挨近井沿,低头看看波光潋滟的水井,再看看怀里昏迷不醒的婆姨,他仰天长嚎:“娃他娘,你,你们都走了,留下俺一个人在这个世上孤苦无依,你们怎么这么狠心呀?还不如让俺跟着你们一起去了,一了百了……”
突然怀里的婆姨轻轻咳嗽了一声,他以为听错了,用袄袖抹抹眼泪,把耳朵靠在婆姨的心口窝上,他听到了她的心跳……婆姨活了。
四婶活了过来,嘴里呢喃着两个字:“报仇!报仇!”
第二天,邵强带着婆姨离开了残破不堪的村子来到了赵庄,住在了袁家旅店,白天他去码头上做抗力,顺便打听哪儿有抗日的队伍。那天码头上来了几个神神秘秘的人,他们向码头工人介绍自己说:“俺们是国民革命军,专门下来招兵,你们谁愿意去打鬼子?”
三十多岁的邵强二话没说跟着他们走了,参了军,离开了赵庄,离开了他的婆姨,一去三年没有任何音讯。
四婶的故事让躲在屋里的海秉云泪如泉涌,八国联军侵华战争让他失去了两个儿子,失去了妻子,失去亲人的痛苦让他变成了行尸走肉,是许家子孙和江德州指引他走出了崩溃的边缘,他要活着,活着看着大家把倭寇赶出中国的土地。
海秉云把拐杖在地上狠狠戳了几下,他一只手摁着旁边的灶台,用抓着拐杖的拳头擦去滚到下巴颏上的泪水,往前挺挺身体,往屋门口蹀躞了一步,眼睛穿过半敞着的门扇,他看到四婶从地上站了起来,黑暗里她的双目里闪着刚毅的光。
“俺的丈夫去打鬼子了,他说要替俺们的孩子们报仇,老人家,您是谁?您能告诉俺吗?”
江德州向四婶拱拱手,“俺是一个中国人,俺曾亲眼目睹鬼子烧杀抢掠,杀害手无寸铁的老百姓,俺也与日寇有着不共戴天的仇恨……对不起,她四婶,俺只能告诉您这些,还望您理解,有的话俺不能随便说。”
“这一些足矣。”四婶明白了,眼前的老人和那个女人都是打鬼子的志士,刹那,她心里对眼前垂暮之年的江德州充满了敬意,同时,她羡慕敬佩那个女子,没想到抗日队伍里也有女人,她虽不能飞檐走壁,不能上战场,一定要积极地向他们靠齐。
此时此刻四婶心里有了新的生活目标,她的脸上有了笑模样,这是她第一次笑,“老人家,俺不打扰您了,俺回了,您早早休息吧。”
四婶迈着轻松的脚步踏进了东厢房,灯窑里的灯光照在炕上,照在巧姑的脸上,巧姑的眼角挂着两串晶莹莹的泪珠,嘴里嗫嚅着梦话。
四婶蹑手蹑脚走近墙上的灯窑,熄灭了灯火,嘴里叨叨咕咕:“傻丫头,躺下就做梦,梦到了谁让你如此伤心?”
天快亮了,零散散的星星褪去了色彩,灰蒙蒙的雾气里露出一丝模模糊糊的亮撒在屋檐上、石基路上;风把滞留在院井的寒气从墙角旮旯里硬拽出来,扯起地上的煤灰和草枝漫天飞舞,顷刻间,刮得昏天地暗,袁家铺子的门板和窗板“咣当咣当”撞击着窗棂,袁家铺子的布招牌无节奏地拍打着石灰墙,灰白色的墙皮“唰唰唰”往下落,随风潜入幽暗的晨曦。
袁家两扇大院门有节奏地响起,“咚咚咚”在寒气里回荡,敲醒了熟寐寱言的四婶,她慌慌张张从被窝里坐起身子,抓起棉袄披在肩上,两条胳膊飞快伸进袖子里。
巧姑也醒了,她一边惊惶地爬向窗户,掀起窗帘一角,瞪大双眸看向院井,一边头也不回地问:“四婶,发生了什么?这么早会是谁来投宿?”
“俺先去瞅瞅,你也起来吧,穿好衣服。”四婶说着迅速跳下了炕,弯腰用手指勾上靴子帮,站直身体,擎起双手拢拢头,把散发盘起来,又从炕头摸索出一根竹签子插在圆髽髻上,然后扑到屋门前拉开门栓,急冲冲窜出了东厢房,踏着黑漆漆的、斑驳的树影,小心翼翼走近了院门口,竖起耳朵,仔细听听院门口外面的声音,门口外面不止一个人,喘息声忽粗忽细,忽急忽慢。
四婶往前又走了一步,双手扒着门缝向外张望着,门口外面黑黝黝的,什么也看不清,“咣当”不小心她的身体撞在门板上,声音在寂静的夜色里震耳欲聋。
院门口半天没有动静,巧姑不放心,她手里提着马提灯,身上披着长棉袄,战战兢兢站到东厢房门槛里面,探着头向黑洞洞的院门口问了一声:“四婶,是谁这么早敲门呀?”
四婶摇摇头,往上抻抻脖子,壮着胆子向门外问:“你们快说话呀,是住店的吗?否则,俺不会开门。”
“秋葵,是秋葵吗?”
四婶的心脏陡然狂跳不止,她抓着门栓的手在哆嗦,她听到了熟悉的呼唤,那是她丈夫邵强的声音,三年了,丈夫还活着,他回来了,四婶猛地拉开了门栓,四个黑黢黢的身影严严实实遮住了她的视线,挡住了那点星光。
看着眼前四个高高矮矮、粗粗细细的人影,四婶不由自主往后倒退了几步,张皇失措地问,“是,是邵强吗,你在哪儿?”
“是,是俺,还有俺的朋友……秋葵,俺回来了,你,你还好吗?”一个男子大步跨过了门槛,走近四婶,抓住她颤抖的手,“秋葵,你别怕,俺是你的丈夫邵强。”
巧姑听到了四婶两口子的对话,她也看到了走进院子的不止一个人,她没有害怕,她把右手的灯笼倒到左手里,用右手揪揪衣领,一边系着斜襟扣子,一边迈出了东厢房,直奔门洞子。擎高手里的灯笼,灯光照在四个蓬头垢面的男人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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